茶树叙事（散文）

1

在湘南的田间地头、在山野、在深谷，放眼望去，不经意间，你就看到了一棵棵躯干黝黄、披着墨绿色叶片的茶树，它们或以孤傲的身形屹立在悬崖边上，保护着一方水土，在它的羽翼之下，是成片的草地;它们或单独站立在田头土角，撑开伞盖，为做事的农人小憩时提供一片荫凉;它们或在丛林中与其他树木杂生，成为茂密森林的一部分。这些在湘南农村随处可见的茶树，全身上下都是宝，物尽其用为农人作出了巨大贡献。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是王安石对梅的歌咏，赞赏它们在严寒中洁白无瑕地怒放，感叹梅花高洁的品德和顽强的生命力。其实在湘南农村，与梅一同作战笑傲风雪的还有茶花。

当别的花儿在春季争妍斗丽地盛开，茶花如出尘的隐士不愿意与之为伍。当别的草木在冬天凋零，它却将集聚一年的力量，鹤立鸡群般在冬季悄然盛开。腊月时节，当寒冬的肃杀之气充斥在天地之间，在茶树的枝叶间却悄然盛开了花朵——茶花。一朵朵黄白相间的茶花在凛冽的朔风中挂满了枝头，那洁白的瓣、淡黄的蕾如沙漠中的绿洲吸引了无数辛勤的蜜蜂，它们昼夜不停地采蜜。花蜜是孩子们的最爱。喝花蜜最好是在早上，那时，晨露尚浓，冬日珍贵的暖阳温柔地晒在人的身上，少量的花蜜更未被阳光蒸干。此时，早间放牛的孩子们，只需伸手摘下一朵花儿来，凑近花蕾，花瓣的纹路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孩子们一吸，大自然的琼酿就到了舌尖，顺着喉咙往下滑。

当路边随手可摘的花被摘光后，贪嘴的孩子们有自己的办法，他们爬到树上，探出脑袋，继续吸取花蜜。

茶树是神奇的，它的花与果同期，在采摘茶果时，如果不慎将茶花弄落，来年就不会有茶果了。面对孩子们的贪心，大人见到了就要严加制止。茶花装点了萧瑟的冬日，也满足了孩子们的味蕾。在缺衣少食的年代，这纯天然的花蜜是孩子们的最爱，比过年的糖果还甜，成为苦涩年代的甜蜜回忆。

阳春三月，湘南千山绿遍，大地穿上了绿装。沉闷一冬的树木将积蓄已久的力量完全用到了换装上，你看，在那光秃秃的树干与枝条之间，一夜之间就冒出了嫩绿的新芽，又似乎一夜之间就嗖嗖嗖地开枝散叶了。茶树是树中的一枝奇葩，在湘南的众多树木之中，它与松、柏、竹这岁寒三友共同装点了冬天，虽然那绿已变成了深绿、变成了墨绿，但好歹是绿色的，在肃杀的寒冬中，为人们留下了一丝绿色的希望与慰藉。

在别的花儿姹紫嫣红的时候，茶花落英缤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叫作茶泡的小果子，这也成了孩子们的另一种期待。茶泡刚冒出来时，是一颗豆大的青色的小果子，实心，茶泡的外面蒙着一层青色的薄皮。随着时间的流逝，茶泡吸取天地精华，如吹胀的气球，一天一天硕大了起来。包裹在茶泡外面的那层薄皮也随之膨胀，那一层薄皮愈来愈薄，颜色也愈来愈淡，最终悄无声息地炸裂、凋零，将洁白的茶泡裸露在世人的面前。

炸裂了薄皮的茶泡，也代表着它的成熟——到该吃茶泡的时候了。吃茶泡最好是在下午，经过一上午阳光的暴晒，茶泡就甜丝丝的了，倒是那早上被晨露打湿或者被雨水淋过的茶泡，因为吸收了过多的水分变得索然无味。这些茶泡，对于没有水果吃的孩子们来说，也是一大美食。

2

对于农人来说，他们最在乎的是茶果，那里有他们最想要的结果——茶油。历经冬寒、春风、夏阳、秋光的洗礼，一颗颗茶果从青涩到成熟，饱满、丰硕的它们在十月到十一月间沉甸甸地垂挂在枝头。

茶籽熟了，农人的心情欢欣了起来。茶树与别的作物不同，别的庄稼从播种、除草、施肥、除虫、收割，每一个环节都饱含了农人的汗水，一个环节的大意或缺席，会导致最终的收获大打折扣甚至绝收，收获的背后是全方位的付出和风调雨顺。而茶籽，只需要将幼苗栽种下去，如果有时间，有足够的“闲情逸致”，可以浇水、剪叶、施肥。如果省去这中间的环节，一样可以坐等收成。幼苗栽下去，它们的根系会紧密地扎根大地，然后一天一天地茁壮成长起来，变成农人的“利息”。茶树成了“本金”，茶籽则成了定期的“利息”，一年提取一次。茶树种植三年后可少量采收，十年后达盛产期，三十年后才开始老化，最长的可以达到一百二十年，实在是一笔划算的投资。这种收成简直是横财从天而降，这些横财就差最后一道工序了——捡茶籽。茶籽是不会长腿的，更不会飞到农人的仓库来。面对这一年一次的“定期利息”，懂得只有付出才有收获的农人自然会如期提取，否则实在是暴殄天物。

“十月寒露霜降到，收割晚稻又采果。”这个果，指的就是茶果。所谓“捡茶籽”，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捡，而是摘。茶籽的成熟季节就在收割晚稻之后的寒露前后。在忙碌的农村，农人没有耐心、更没有时间等待所有的茶籽瓜熟蒂落，那等来的将是茶籽被虫子蛀空。所以，他们只能抢在茶籽坠地的前夕，带上篓子上山，将一颗一颗的茶果摘下。

一颗颗发红或者发黄的茶果色泽鲜艳，呈现油光。果皮茸毛脱尽，果基毛硬而粗，果壳微裂，籽壳变黑发亮，籽仁现油。农人背着小背篓爬上了树，茶树躯干上那一层与黄土接近的肤色亲密地与摘茶人接触，如万能胶一般黏在人的身上。

山林里荆棘丛生，纵然带上了刀具也很难行走。而茶树枝叶茂盛，为了保证安全，人只能立足在粗壮的主干上，挂在枝头的茶果想要触手可及是很难的。茶树珍贵，更不能伐树摘果，农人有自己的办法，大家带上一个钩子，一钩一拉，远处的枝叶就弯曲了弧度，茶果就这样到了农人的手中。

阳光照了下来，一边采摘茶果，人的思绪会不知不觉间走远，引发无限的遐想，从而将眼前的艰辛置之脑后。农人的日子就是如此，一点一滴组成了他们简朴的生活。他们手脚不停，用思维开小差的方式苦中作乐。

责任山上的茶果就這样被大家收拢，汇成涓涓溪流，流进了千家万户。农作物收回家后大多选择暴晒，而茶果则有它的不同，它们被农人集中放在室内，如小山一般堆积起来，堆沤一个星期，茶籽就成熟了，成熟了的茶籽油分更多。堆沤成熟的茶果这时才重见天日，被农人摊开到室外翻晒，晒上三四天后，微微开裂的茶果自然爆裂，极少数未分离的“顽固派”就需要人工剥离。通过筛、扬、净，断续晒十余天，淀粉和可溶性糖等有机物终于充分转化为油脂。

晒茶籽并不轻松，最合适的是水泥坪，这有助于提高出油率和茶油质量。寒露以后，并不是晴川历历，一些阴雨天往往不期而至。一天午后，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间卷起了乌云，从遥远的天际席卷而来。父亲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用右手感知着风向。多年的农耕生活加上前辈们数千年的经验总结告诉他，要下雨了。他对我们兄弟下达了收茶籽的命令，紧赶慢赶终于在雨水袭击水泥坪前将茶籽收完。还没晒干的茶籽如果不及时晒干，会因为发热霉烂或发芽。我们一家将茶籽铺在干燥通风的木制楼板上，每过半天，就需要翻动一次。

风调雨顺是农人最大的期盼。可老天爷似乎喜欢折腾农人，这似乎又是农人的宿命。

3

茶籽彻底晒好后，农人看着一颗颗似乎要冒出油的茶籽，他们还不能停歇，只有将茶籽变成茶油，才是最安全、最终极的归宿。

天还没黑，父亲就开始往他的独轮车上装茶籽了。母亲有先见之明，她提前把每年收集到的化肥袋子清洗干净。这时，看似废弃的袋子派上了用场。一个个袋子里是满满的茶籽。独轮车有两个支撑脚，与唯一的车轮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

母亲则在准备柴火。在当时的乡村，老式榨油机有炒茶籽和蒸熟两个流程，这少不了要用到柴火。忙完这一切，吃完晚饭，天黑了下来。

在上世纪90年代的湘南农村，昂贵的榨油机是绝大部分家庭无法拥有的，这也就决定了在几个大队中只有一台榨油机。而当时南下打工潮尚未兴起，家家户户都集中在那一段时间榨油，这就需要排队。榨油机永不停歇，只有榨油的人轮番上阵。我们家排在晚上榨油。

母亲推着独轮车平稳地行走在乡间小路上，父亲挑着柴火，我和哥哥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举着杉木皮扎成的火把为父母照明。

榨油坊很热闹。我们抵达的时候，上一家的榨油工作已经接近尾声。父亲让我在还没熄灭火焰的灶台里添加了木柴，火腾地一下起来了。父亲将茶籽放入锅中开始炒茶籽。炒熟了的茶籽放到机器里粉碎成末，上锅蒸熟后，才放入固定的模具里制成茶饼。此时的茶饼蕴含着昂贵的茶油，在没有液压机器的年代，父母一起上阵，利用悬挂在空中的木桩重击茶饼。在压力的作用下，略带浑浊的茶油从茶饼的四周汩汩流出，从漏油的小槽里如一根细密的丝线，流入到早就准备好的茶油桶里。

看着这缓缓流出的菜籽油，我们很有成就感。我兴奋地在榨油坊走动着，凑近看这来之不易的茶油，茶油颜色金黄，闻起来有一股特殊的清香。可再一抬头看父母，他们的额头上都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榨油是一件慢工出细活的事情，昂贵的茶油也容不得农人大意，只有等到那些茶饼再也榨不出油来，才将新的茶饼取而代之，继续榨油。

榨油坊的老板早就去休息了，只有我们一家四口还在忙碌。在我们快要忙完之前，又有一家人挑着茶籽和柴火走进了榨油坊。都是乡里乡亲，父母和他们打着招呼。他们说：“看这样子，我们得奋斗到明天早上了。”

我们收拾好茶油和茶饼，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家就轻松多了，柴火只剩下些许，就留给了那位榨油者，回来只需带上茶油和茶饼就行。路漆黑漆黑的，打着火把也只能探着步子前行。

路上，乡村寂静无声。只是偶尔从远处传来一声犬吠，更衬托出乡村的宁静。平时早就进入梦乡的我才回到家，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4

在液压机还没普及的年代，出油率是很低的，能有40%的出油率就谢天谢地了。物以稀为贵，这就导致了茶油的昂贵，价格是菜籽油的四五倍，高价让交易本能地减少。一是源于普通人家买不起，大家更愿意买相对廉价的菜籽油;二是农人也舍不得卖，能清热化湿、明目乌发、抗衰老、润肠通便、杀虫解毒的茶油，还有防治高血压的作用，既然出油率如此之低，又怎么舍得卖呢？

色泽金黄的茶油品质纯净，澄清透明，气味清香，味道纯正，是政府提倡推广的纯天然木本食用植物油，也是国际粮农组织首推的卫生保健植物食用油。它们于我来说，不光光是食用油那么单一的身份，更是居家必备的物品，对外伤有一定功效。

2018年的夏天，女儿出生了。天气炎热，洗澡是必不可少的，可是无论怎样小心翼翼地呵护，女儿尚未痊愈的肚脐都难免碰到水。看着无法干疤的肚脐伤痕，切身感受着女儿的痛苦，初为人父人母的我和妻子心急如焚却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岳母丰富的生活经验起到了作用，她告诉我们，擦点茶油就能好。我们按照岳母的要求，用棉签蘸着茶油轻轻地在女儿的肚脐旁擦拭。诚如岳母所言，才两天时间，女儿的肚脐就痊愈了。

茶油在生活中还有很多用实用之处。清代医学家赵学敏在《本草纲目拾遗》记载：茶油，润肠清胃，杀虫解毒。而清代王士雄《随息居饮食谱》有言：茶油烹调肴馔，日用皆宜，蒸熟食之，泽发生光，诸油惟此最为轻清，故诸病不忌。

5

茶果的一身都是宝，就是被榨光了油的茶饼也有着诸多用处。茶饼这种加工茶籽油剩下的一种残余物质依旧被农人物尽其用地发挥到了极致。

父亲让我和哥哥从家里搬来茶饼放在结实的地面上，笨重、坚硬的茶饼静静地躺着，一副顽固不化的表情。父亲抡起铁锤，对着茶饼狠狠地砸了下去。父亲手脚不停，对着破碎的茶饼猛烈地砸击，茶饼慢慢变成了小块。父亲用袋子装起来，带领我们往鱼塘而去。

清洗鱼塘是农村的传统，养了一年鱼的鱼塘有了很多细菌。父亲将碎裂的茶饼扔入鱼塘。随后，又带领我们去田里，把茶饼撒在水田里。在水的浸泡下，茶饼中的天然活性成分溶解在土地中，能消灭土壤中的多种细菌，对植物在生长过程中出现的多种害虫和病害都有明显的预防作用。这样一来，来年的鱼不会轻易生病，而作物也会长得很好。

茶籽饼能消炎杀菌不光用于魚塘和稻田的杀菌，人们把它切碎，加水煮好后取出过滤，直接用得到的液体泡脚，能消灭皮肤上的炎症和细菌，以及阻止脚癣和脚痒等症状发生，而那些已经出现脚气的人群在坚持用茶籽饼煮水泡脚以后还能让脚气引起的水泡和痛痒症状很快减轻。

茶饼还是女性的钟爱之物，蕴含丰富的茶素和蛋白质的天然茶油用于洗头发，能滋养头皮，修复头发受损的毛鳞片，更能起到去头屑、止痒和去油杀菌等多种功效，经常用它洗头发，能养发护发，并能修复受损发质让人们的头发保持乌黑顺滑。

6

终于到了犁耙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辛劳一年的农人们总算歇了一口气。此时，围坐在火塘旁烤火是难得的珍惜时光。火燃起来了，来一点茶饼吧，茶饼里还含有一定数量的油脂，很容易被点燃，而且在燃烧过程中能散发出大量的热量，它的功能与木炭差不多。适当的时候，那看似毫无价值的剥离了茶籽的茶壳子也别浪费，可以把它们一起放入火塘里。这种燃烧物不但着火点低，且耐烧，有着极强的覆盖能力，大半天不去动它，看似没火了，用火钳拨动，红红的火又映入了眼帘。

再来点故事吧，我时常想象着这样一幅画面：风雪交加的夜晚，一家人围坐火塘旁，窗外风雨袭击大地，屋内温暖如春，一家人静静地聆听老人讲远古的传说，好似走进雪野中古典的村庄，走进一座文人们用思想的灵光和人格尊严铸就的精神殿堂。风雨似乎加急了，击碎了夜的幽静，漫舞着乍现的心灵之光。这种场景是何等唯美！

我期待着。

作者简介：邹贤中，1990年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美文》《飞天》《延河》《安徽文学》等报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转载;获野草文学奖、关爱文学奖、衡阳文艺奖等。空军航空兵退役，曾就读鲁迅文学院、毛泽东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