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满院香
2022-07-03刘笃仁
1
为母亲拍照是我多年的习惯,每次回老家,拍照是固定节目。
照片和视频在鼠标的点击下,零零碎碎地复盘出旧日时光的点点滴滴,前尘往事历历在目,音容笑貌尽收眼底。
母亲在花丛中的照片最多。花不名贵,不外是农家院子里土生土长的小桃红、大丽花、老来俏、步步高、晚饭花、金鸡菊,都是些扔进泥土里就疯长的品种,灿烂地开出成片成片的花朵,煞是热闹。
每次照相,母亲总是摆出一副超级认真的架势,洗洗脸,抻抻衣角,甚至还要换身衣裳,然后被我拽到花丛中,站在我指定的位置,顶着几近全白的头发,挺直腰杆,兢兢业业地笑着,配合我拍照。
晚年的母亲腰不好,走路时都弯成90度了,但始终不服老,快80岁了,也不愿拄拐。我在泰山上给母亲买的藤拐,大老远背回来,却被她当成摆设。
照片中的母親很精神,很上相,很有种“她在丛中笑”的既视感。画面看似很和谐,背后却隐藏着我和母亲从未间断的分歧。
小时候,家里人多,再加上养的鸡、羊,还有耕地用的牛和马,院子显得很拥挤,自然没有我种花的地儿。后来,哥哥们分家,姐姐们出嫁,毕业后被分配到市里工作定居。院子里只剩下年迈的父母,我不顾劝阻,硬是把院子里的几座老屋拆掉,按新式设计整合翻盖房子,铺了地板砖,老院子显得宽敞亮堂许多。再后来,父亲去世,院子里剩下母亲一人,竟有些空旷了。
我想在院子里种更多的花,来圆心中从小就有的“花园梦”。穷苦出身的母亲年轻时常常发愁没饭吃,实用主义根深蒂固。她想多种些菜,能省点钱,吃用还方便。空地就那么多,我和母亲便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每次冲突,总是以母亲妥协而告终。院子里一部分用旧砖硬化了地面,落在砖缝里的花种子发了芽,我也不舍得清除,很是影响人车的通行。母亲总说:“等你走了,我都给你薅了。”我知道,她只是说说罢了。
母亲要强,执拗,但凡愿做的事情,她都能做到极致。她用玉蜀黍苞编的墩子,用碎布头拼的坐垫,扎的老虎头鞋,样样都是艺术品。母亲会织各色花样繁杂的土布。一旦上了织布机,母亲就像个优秀的音乐家,进入忘我的境界。她的双手,飞快地传送着那些嵌着各色线轱辘的梭子,在上下来回切换的两层经线间穿出一道道纬线。她的双脚,在多个踏板间有规律地来回倒腾。吱哇,吱哇……这样的画面,多年后依然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民间作坊里,传统手艺演奏着和谐动人的美妙乐曲。
2
院子里种了花,种了菜,还种有一棵棕榈,一丛石榴,一架凌霄,几株翠竹,另有一笼柴鸡,咯嗒咯嗒地叫着,小小的院子显得热闹非凡,一派祥和景象。
农家院子里的鸡群,通常只有一只公鸡,而我却要求母亲留下三只。理由只有一个,“这三只公鸡花色不同。你看看,一只黑公鸡,一只红公鸡,还有这只芦花鸡,黑点白点,多好看。千万不能杀,不能卖啊!”母亲自然又是强烈反对,“养这么多公鸡干什么,又不下蛋。”嘴里这么说,最终母亲只能又是无原则地妥协——幺子是她一辈子的软肋。
每次回老家,除了照相,还有一个固定节目——给母亲洗头。每一两个月,剪一次头。我本不会剪头,但母亲无缘由地坚信幺子肯定会。
这次到了我妥协的时刻。
给母亲洗头,很难伺候。阳光要好,不能有一点点风,即使电吹风吹出来的热风,母亲都受不住。特别是到了后期,我都是在床上给她洗头。先在床沿儿铺一块塑料布,母亲仰躺着,将头枕在塑料布上。我在床边放好凳子,再把预备好的热水盆放在凳子上,开始给母亲洗头。
母亲微闭双眼,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我问她水凉不凉,她只说不凉;若问她水烫不烫,她也说不烫。洗好了,擦干了,该剪了。我给母亲套上自制的理发围布,装模作样地开理,有一剪没一剪的。其实母亲要求的就是能把头发剪剪短,或者就是为了省几块钱。
一次,我二哥去老院里看母亲,母亲就抱怨说她头发长了,说我上次回去没给她剪头发。二哥在电话里把意思透露给我,我就知道,这是母亲想我了。我怀疑,母亲是把洗头、剪头当成了一种呼唤我的方式,喊我回家。甚至,我怀疑那满院子的花儿和三只公鸡,也都是母亲唤我回家的道具。
3
邻村逢八有集,我陪母亲一起去赶集,到集上的牙医诊所去换一口假牙。母亲一向节俭,旧衣服必是缝缝补补,不能再穿了,再撕成块做抹布或者制成拖把。母亲嘴里这口假牙都断了好几次,粘了好几次了,这才万不得已,被我逼着去换口新的。
这一年母亲77岁。她腰不好,腿脚也不灵便,出门靠一辆脚蹬三轮车代步。母亲蹬着三轮车在前头走,我在侧旁步行跟着。走得很慢,很慢。
路两旁是刚出齐天缨的玉米地,葱郁葳蕤。我们母子慢悠悠地走在赶集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像是走回小时候慢节奏的简单生活里。
这画面,现在想想,简直能把人的心融化掉。如今天人相隔,再没有这样的幸福了。
一公里的路程,不长不短,刚刚好。
母亲看我镜头对准她,很是配合,三轮车蹬得一本正经。当时的我这么有心,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母亲蹬三轮车的视频,当时看起来有多平凡,如今看起来就有多珍贵,弥足珍贵。
有了集市花红柳绿琳琅满目的衬托,我又拍下一段母亲在摊点中间的夹道上骑行的视频,惹得那些摊贩们不住地张望。我想那一刻,母亲心里是骄傲的吧,虽然母亲嘴里一直念叨着“咋整个儿拍(一直拍)整个儿拍呀”。
扭扭捏捏羞羞答答,母亲一概没有。母亲蹬着三轮车旁若无人地穿行在市井里,一副六亲不认的派头。
诊所里有两种规格的假牙可选,二十年的和四十年的。后者比前者贵二百块钱。我不假思索就选了四十年的。
母亲说:“我快八十了,哪能活够二十年,选个二十年的就行了。”但并不真的阻拦我选四十年的。
诊所里没有可以保证能用上一百年的假牙。如果有,我一定选,母亲也一定不会拒绝。4F8ACB12-1E66-41CE-94B3-A238096ACB02
4
母亲是从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过来的,她的节俭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们把这称为“仔细”。我记得小时候,家里偶尔有个苹果,母亲总是放在箱子里,或者放在房梁上吊着的篮子里,非等放坏了才肯拿出来给我吃。
“仔细”的母亲,对榆钱、槐花、麦蒿、荠荠菜这些不掏钱的吃食情有独钟,到了季节就疯狂收割,做成菜馍,做成蒸菜。
母亲脾气虽大,但口味极轻。母亲做的饭菜,总能让人品出粮食本身的香味儿!我每次回老家,母亲总要蒸一大锅馍让我带走。母亲发面,不用老面头,也不用发酵粉。她有自己的配方,做成饺子皮大小的一个个酵饼,晒干了收起来放好。每次发面,掰一块,揉碎了,泡粉了,活到面里。母亲发的面,很暄腾,满满地涨出面盆。面团一个个揉好了,拾到锅里,再醒上一刻钟,然后大火开蒸。
馍还没熟,香味儿就随着锅圈冒出的水汽蒸腾开来。
起锅。母亲蒸的馍,面相不好。因为过于暄软,面团变成馍的过程中膨胀了许多,一个个粘连在一起,失去了完好的皮囊和周正的模样。但母亲蒸的馍,筋道松软,掰开了,内里像面包一样满是气孔。刚出锅的馍馍,咬上一口,能把人香醉!那是粮食特有的香。每次蒸馍,都是一次改善生活。每次蒸馍,这顿饭就只有馍,没有菜,甚至没有稀饭。但我自小就天天盼望蒸馍。蒸一次馍,就像过了一个小年!
每次回老家,吃吃久违的大馍馍,住上一夜再走,这在我其实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近些年,我睡眠质量越来越差,有点风吹草动就醒了,醒了就再睡不着,很是苦恼。但是每次回老家,我总能睡上一个安稳觉,甚至能睡一个大懒觉。母亲做妥了早饭,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喊我起床,我感觉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孩提时代的简单和美好。
那是我们一家三口回老家陪母亲过中秋节,母亲照样给我蒸了一大锅馍。母亲知道我爱吃苦瓜,从院子里的苦瓜架上给我摘了足足半编织袋,又薅了一些时令蔬菜,把三轮车厢撑得满满的,然后蹬着三轮车送我这一家三口去马路上坐大巴车。
路上,我照例给母亲录视频。母亲照例配合地挺直腰杆,目不斜视地蹬着三轮,一本正经,兢兢业业。
5
有一张照片,很是特殊。母親躺在医院病床上,三姐坐在床边,两人在玩纸牌麻将。
母亲性格执拗认真,包括打麻将。母亲早年间纺棉织布熬夜太多,积下一坐下来没事儿干就栽嘴儿打瞌睡的毛病。但一旦坐在麻将桌前,立马精神百倍。
母亲被确诊为胰腺癌。那一年,她79岁。无休止的疗程,一轮又一轮。所幸医院离我家不远,每天输完液体,我就用轮椅把母亲推回家。
母亲曾来市里帮我带过几年孩子。那时候,60多岁的母亲活力四射,表现出极强的生命力。带大了孩子,她又回了老家。此次再来市里,是治病。母亲的状态,与那时判若云泥,让人不免感叹起生命的渺小与脆弱。
我老婆很用心做好饭菜,毕恭毕敬地端上桌,母亲却皱起眉头捶起胸脯,反胃,不想吃。
只能上麻将了。果然,麻将一摆上桌,母亲即刻满血复活。好吧,那就先摸几圈麻将吧。
母亲的注意力转移得非常快,沉浸在麻将的逻辑中。我一边划拉手机屏幕,等待药物对母亲强力刺激的那股劲儿快点过去,一边心不在焉地陪着母亲有一张没一张地打麻将。即使没有一分钱的刺激,母亲出牌时也总是迟疑不决犹豫再三,唯恐给我点胡了。我的应付差事敷衍潦草一点儿不影响母亲的专注与兴致。
后来,母亲的病越来越重,卧床的时候越来越多,坐在桌子前打麻将已经力不从心。我买了纸牌麻将,好让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继续陶醉。
后期,精神支柱,各类药物,都显得苍白无助,无力回天。母亲还是走了。
青山绿水无恙,泥土依然芬芳。老家院子里,母亲种的花开得娇艳。我回到老院,给美丽的花草树木剪枝浇水,有蝴蝶纷纷起舞,母亲,似乎重新回到我的生活中,伴我前行,并一直提醒我,我是谁,我从何而来,又将去向何处。
春天来了,春天真美呀!
作者简介:刘笃仁,1973年生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郑州局集团公司新乡供电段党委。曾在《芒种》《中国报告文学》《佛山文艺》《都市小说》《芳草》《人民日报》《工人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小小说作品曾被《小小说选刊》选载。4F8ACB12-1E66-41CE-94B3-A238096ACB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