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国时期四川话材料看虚词“了”的读音
2022-06-09王蓉
王蓉
摘 要:在现代汉语当中,虚词“了”分为了1和了2,了1是动态助词,了2是语气词,了1和了2读音一样,都读为[l?]。在现今的四川成都话里,了1、了2都读为[lo],无论是普通话还是方言成都话中,了1和了2的读音都是没有区分的。本文通过对早期四川话材料——《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的考查,论述了民国时期的成都话中了1和了2的读音是有区别的,大多数情况下了1读为[liao],了2读为[lo],即通过语音的不同区分了作为动态助词的虚词“了”和作为语气词的“了”。
关键词:成都话 了1和了2 语音演变
一、引言
(一)问题的提出
了1和了2作为现代汉语当中一组同音又同形的词,将二者区分开来的方式主要是依靠语法意义和句法位置,通常认为了1出现在词尾,了2出现在句尾。关于“了1”的语法意义 ,一般认为“了1”表“完成”[1]或动作行为、状态的“实现”,也有人认为“了1”表示“实现—延续”[2]。关于“了2”的语法意义,一般认为“了2”用在句末,主要肯定事态出现了变化或即将出现变化或表示新情况(新信息)的出现。[3]
了1和了2具有不同的语法意义,在语言演变的某个阶段是否可以依靠语音区别词义,是否存在不同的语音对应形式,本文通过考查早期四川话材料,发现了民国时期的成都话里了1、了2读音不同,对了1、了2的区分还可以依靠读音。
(二)早期四川话语料
本文选择了民国时期能够反映四川话读音的语料《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一书。该书是一百多年前加拿大人启尔德编写的中英文对照教材,编写时间为1917年。启尔德是在1891年作为一名医学传教士来到中国,在四川从事医疗卫生事业。教材选取了很多四川人日常使用频率较高、比较简单的句子,即书中提到的“We have to keep on using every year, and almost everyday of our lives so long as we live on this land.”(只要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每年,甚至几乎生活的每一天,我们都必须继续使用)[4]教材如实记录了当时的自然口语,尤其注意到了口语中由于语言环境或者其他因素而产生的变体,不完全依照词典中的读音进行记录,如“这”在词典当中的读音是[DJE4],但是启尔德指出在口语中当地人会读作[DJER1],即关注到了口语的动态特征以及鲜活性不同于词典的静态性和滞后性。教材记录的语言是成都当地人所用语言,有意识地将成都与其他说四川话的区域区分开来,注重地方性。启尔德在前言中提到这一时期中国西部一些省份有五个声调,但是成都只有四个因为第二声和第五声是“synonymous”即同义的。由此可见,啟尔德准照方言口语,审音严谨,他所编写的成都话口语教材对研究20世纪早期的成都方言具有重要意义。
教材的中文部分是地道的四川方言,启尔德对成都话进行了英文释义,用拉丁字母注音。这本教材是民国时期华西协和大学出版的世界上唯一一部四川话(英文)本土课本,较为生动地反映了民国时期成都方言的语言面貌,为我们考查成都方言提供了材料参考。
二、早期四川话语料反映的“了”的读音
《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记录的语言基本单位是句子。在《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中,启尔德给“了”字注音为[liao],对“咯”注音为[lo],通过对此书中的句子进行分析后发现,注音为[liao]的“了”与普通话的了1具有相同的功能和意义,在大多数有“咯”的例句中,“咯”的功能与“了2”相同。因此,我们推测,在民国时期四川成都话里,了1和了2具有不同的读音,了1的读音为[liao],了2 的读音为[lo]。
(一)“了[liao]”例举分析
通过分析《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有关
“了[liao]”的语料,我们发现“了”与普通话中动态助词了1的语法意义及语法功能一致。
关于“了1”的语法意义有“完成说”“实现说”等解释,我们认为“了1”用在动词、形容词后面,表示动作的完成或状态的实现。[5]动态指的是动作在变化过程中的情况,它可以表示事件在过去、现在或者将来的动态,所以动态助词“了”的应用同样也不受时间限制,只是表示动作的完成或状态的实现即已经成为事实。
例1 我给了他二十五块钱。
例2 有一个米粮铺答应了二十二吊钱。
例3 你走了几处?
例4 拢了屋头。
结合书中语境可知以上四个例句都是表示事件发生在过去时间,动词部分表示在过去的动态。“了”在例1所起的作用是表示“给”这个动作已经完成,同理,例2、例3、例4分别表示动作“答应”“走”“拢”这些动作的完成。启尔德在翻译这些句子的时候都是将动词翻译对应为英语里的过去时态。因此,成都话里的“了”可以表示过去时态里动作的完成或实现。
例5 这一下子两天过了,可以把牛儿牵开。
例6 这一下子,门门归一了,抬起走。
例7 这一下子,吃完了。
例8 这一下子,灶弄归一了。
以上四个例句当中都出现了“这一下子”这个短语,四川话里的“这一下子”与普通话“现在”的词义大致相同,启尔德在翻译的时候也将其译为英语单词“now”即“现在”的意思。因此,以上例句都是表示事件在现在的动态,事件发生在现在。例5表示在“这一下子”即“现在”这个时间点,“过”这个动作已经实现完成,例6、例8中“了”表示“归一”这一性状的实现,例7表示“吃完”这一状态成为事实。因此,成都话里的“了”可以表示现在时态里动作的完成或实现。
例9 等到灰定了,就抹灰。
例10 水脏了的时候,提出去换。
例11 浆好了,又要晒干。
例12 晒干了,要拿来沥水。A99D243E-1450-4DF7-8EC2-FA1A3561304F
例9中的“等到”就提示了此事件是发生在将来时,其他三个例句从语义上来说都暗含“等到将来的某个时候”的意思,启尔德对这四个句子进行翻译时都使用了“When……”(当……时)这样的结构,所以这四个例句都是表示事件在将来的动态。例9中的“了”表示“定”这个动作的完成,例10、例11、例12的“了”表示“脏”“好”“干”这些性状在将来时的实现。因此,成都话里的“了”可以表示将来时态里动作的完成或实现。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发现四川话里“了[liao]”可以表示动作的完成或性状的实现,具有与普通话“了1”一样的语法功能和意義,也就是说普通话里的“了”在四川成都话里的读音是[liao]。
(二)“咯[lo]”例举分析
通过分析《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有关
“咯[lo]”的语料,我们发现“咯”承载了普通话中语气词了2的语法意义及语法功能。
关于句尾“了”的意义 ,最通行的说法是“表示新情况的出现” ,不论是“事态出现了变化” ,还是“新情况的出现” , 其实就是一件对方不知道 ,或者说与对方已知不同的事实即一个“新”的信息。[6]下面举一个这样的例子。
例13 天亮咯,天亮咯。
“天亮咯”表示天是由不亮的状态变化到“亮”的状态,其基本意义和“保持原有状态”相对立 ,也就是打破“保持某一状态”,此句话的意义即为打破原有“天不亮”的状态。
启尔德对此也进行了解释“The addition of the 咯 after ,implies that it is not merely about to get light,it is already light.”(“天亮”后面加上“咯”的意思不仅仅是亮,还意味着已经亮了。)启尔德的认识也与上述对“咯”的分析一致。
许多学者注意到,“了2”出现在句末,可以表示祈使,或宣告即将做某事。[7]下面是一些这样的例子。
例14 A.(a)菜吃完了,把盘子收咯。
(b)点心吃完了,把盘子收咯。
B.(a)不要煎老咯。
(b)把细,不要掉咯。
A组这两个句子都是祈使句,“咯”出现在句末,在这里表示敦促语气,表示命令听话者做“收盘子”这件事情。
B组两个句子同样也是祈使句,但是其表示的语气与A组略微不同,B组更倾向于表示一种叮嘱语气,叮嘱听话者注意某件事情不要出现某种情况,而不表示命令那么强烈的语气。
例15 A.抬轿子的,走咯! B.赵兴顺,走咯!
这两句话表示宣告即将要做某件事情,A句表示提醒抬轿子的人即将要开始做“抬轿子走”这件事情,B句是向赵兴顺这个人宣告说话者要走的这件事情。启尔德将“走咯”都翻译为了“We are going”这样的将来时态,说明他也认识到了“咯”具有表示宣告即将做某事的这一作用,这也符合我们对“咯”的分析。
例16 A.随便师母给钱就是咯。
B.要不多不少,合适就是咯。
通过分析语料我们发现“就是咯”常常出现在句尾,可以看作是一句习惯用语,用在句末表示一种商量或选择后的肯定语气。
在《西蜀方言》词典中,“就是咯”被翻译为“That will do! Just so! Of course!”[8],可以看出“就是咯”也可作为应答语,表示一种肯定的语气。
例17 他去了来咯。
金立鑫认为“S了”的部分句子是具有“现在起始”时体特征的,如果用现代汉语中表示保持状态的副词“还(还在)”“仍然”“仍旧”或者“还不”“仍然不”等来提问,就可以检验。[9]例如问“他还不来吗?”回答“他去了来了”,因此书中的语料“我去了来咯”中的“咯”也具有时体特征,又因为其位于句尾,这里的“咯”应该等于普通话里的“了1+了2”。句尾的“咯”仍然符合前文论述的具有语气词的功能和作用。
综上所述,早期四川话语料当中的“咯”确实承载了普通话里语气词“了2”的语法功能和语法意义,也就是说普通话里的“了2”在四川成都话里的读音为[lo]。
三、了(了1)咯(了2)混用情况
(一)混用例举
《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中有91条含有“了”的例句和17条含有“咯”的例句,假定前文“了=了1”,
“咯=了2”的所有论述都是正确的,那么“了”和“咯”应该有各自使用的语言环境即二者应该形成一种语言环境的互补关系而不是交叉关系,但是通过分析语料后发现“了”和“咯”存在交叉混用的情况。
该用了(了1)用成了咯(了2)的例句共有3个,下面分别举例。
例18 我走咯四五个铺子。
在这个例句当中,句子中事件发生的时间在过去,“走”这个动作已经完成,在动词“走”后面应该用动态助词“了1”来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和实现,所以此处的“咯”应该用“了”才正确。
例19 我那头放过咯。
启尔德在此处的注释内容是“过、咯,both signs of the past tense(两者代表着过去式)”,但是实际情况是“了1”往往用于过去时态,而了2一般不用于过去时态而多用于将来时态即未然情况。所以此处也应该使用动态助词“了1”即“了”才符合语法和语义。
例20 晒咯怕变颜色。
在这个例句当中,“变颜色”这一事件的发生是基于“晒”这个动作的完成,因此动词“晒”后面应该用动态助词来表示动作的完成,所以此处应该用“了”即了1才符合句义。
该用咯(了2)而用成了(了1)的例句有17个,下面列出其中3句作举例说明。
例21 把细,不要把板子撬烂了。A99D243E-1450-4DF7-8EC2-FA1A3561304F
例22 把洗碗水倒了。
从以上例句可以看出这些句子都是祈使句,表示对受话者的命令,应该使用“了2”来表示祈使语气,所以此处该用“咯”。
例23 十二点钟了,该摆桌子了。
“十二点钟了”是表示新情况的出现,由未到12点钟变化为到了12点钟,强调的是情况的变化,因此“十二点钟”后应该附上语气词而不是动态助词,所以此处应该用“咯”。
由书中用例可知,“了”在该书中出现的次数远高于“咯”出现的次数,这也反映出在当时的语用环境当中“了”语音形式的出现频率高于“咯”的读音頻率。从混用数量来看,把“咯”混用成“了”的情况要多于把“了”混用成“咯”的情况,用百分数对比来看,把“咯”混用成“了”的比率是18.68%,而把“了”混用成“咯”的比率是17.64%。
(二)混用原因
在这一时期,大多数情况下成都话里的“了”分担的是动态助词“了1”的功能,“咯”起到了语气词的作用,也就是说了1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读作[liao],了2是读作[lo],“了/咯”的混用实际上反映的是虚词“了”读音的混用情况。
郭锐、陈颖、刘云从早期北京话材料分析了虚词“了”的读音变化,得出了北京话的[l?]是[liao]经历了四个阶段的语音弱化变化而来的结论,并且进行了“了”语音形式的跨方言比较,认为汉语方言中“了”的语音弱化过程可以分为弱化后有介音的四个阶段和弱化后无介音的四个阶段[10],见表1。
从表1我们可以看出“了”本来都读[liao],但是后期随着语言地发展出现了语音的变化发展,不同的方言可能处在语音变化的不同阶段,因此“了”呈现出不同于最初的语音形式。
《说文解字》当中“了”的反切是“卢鸟切”,大徐本的《说文解字》反映的是宋代的读音,也就是说在更早的成都话里,“了”本来都读[liao],民国时期出现的读音混用反映出“了”正处在语音演变阶段,并且符合上表呈现出的语音演变阶段和类型,此时的了1了2处在类型2中第一阶段向二阶段发展的过程当中。在《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中所记录语音的那个时期即19世纪后期,“了”的语音形式已经出现了分化,[liao]承载的是了1的功能,[lo]承载的是了2的功能。
共时层面的语音现象反映了“了”语音的历时变化,虚词“了”是从实词“了”演化而来的,最初的语音形式与实词“了”相同,即了1了2读音没有区别都读[liao],民国时期[liao]和[lo]共存的现象表明“了”由[liao]向[lo]的语音演变。从前文例句的分析情况来看,了2 在大部分情况下都较为整齐的读为[lo],这说明了2的读音变化先于了1的读音变化,少部分情况下“了2”读为[liao]说明了2还残留变化前的读音,了1也有少量读作[lo]的情况,说明了1开始处于语音变化的萌芽阶段,出现了向[lo]变化的趋势。作为虚词存在的“了”,没有实在意义,而且常出现在句末的了2更容易发生语音弱化现象,所以了2的语音变化先于了1,了1的弱化既是由于自身是虚词的特性也是受到了2读音影响后产生类推的结果。语音变化是个较长的过程,存在变化不平衡不整齐的情况,徐通锵指出离散式的语音演变的特点之一是“音变经历的时间很长”另一特点就是“两头整齐中间乱”[11],所以了2极少部分仍然保留了[liao]的读音,同时,了1也开始向[lo]变化。语音在演变的过程当中,不同语音形式可以在同一时代共存,这就解释了二者混读混用的原因。
从书中“了”“咯”的出现次数可以推测[liao]的使用频率高于[lo],又因为书中大量例句把该用“咯”的用成了“了”,所以得知这一阶段应该是虚词“了”语音演变的早期阶段,而在当今的成都话读音里,了1、了2全部整齐地读为[lo],虚词“了”的语音演变已经全部完成。“了”由[liao]到[lo]的语音变化体现的是复元音单元音化的语音演变特点,这种变化其实是由语音弱化带来的。
四、结语
本文通过考查民国时期四川话语料中“了”和“咯”的语法意义及功能,发现这二者分别承担了“了1”“了2”的功能与意义,因此我们得出在四川成都话早期的一段时期里“了1”与“了2”的读音是相互区分开的,即前者读音为[liao],后者读音为[lo]的结论。共时层面的语音差异实际上反映了“了”的历时音变,从《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书中用例数量以及混用分析情况得知成都话里的虚词“了”在20世纪初期处在语音演变的早期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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