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视角下邵丽小说《金枝》的分析
2022-05-30罗文娟
罗文娟
邵丽的长篇小说《金枝》,是以女性为主要叙事视角创作的一部因历史、血缘、情感和代际冲突而爱恨交织的家族小说,向读者展示出一个家族数代人的生命轨迹、生活样态。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很多人的生命轨迹是极可能擁有一致走向的,在历史洪流的裹挟下,差不多生活背景的人作出惊人相似的选择,走上相似的人生;或者一家人每一代都在努力挣脱宿命,但是又徒劳地在宿命上进行着循环。一个家族的历史与整个社会的进程相比只是沧海一粟,而宏大的方向往往让人忽视掉历史褶皱中淹没了的个体人生的无奈或矛盾。《金枝》这部小说,因为邵丽的多视角描写,让故事从平面走向立体,让读者能够从不同角度审视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以及在此之上构建出的生活和人物关系,进而感知历史和人生的复杂性。
一、“我”与多重视角
叙事视角长久以来被认为是理解小说的关键,美国新批评家波西拉伯克就声称“小说技巧中整个错综复杂的方法问题我认为都要受到角度问题—叙述者所占位置对故事的关系问题的调节”。打破单一的叙述视角是现代小说的创作特点之一,按照著名学者申丹教授对于叙述视角的划分,可分为四种叙述视角的类型:零视角、内视角、第一人称外视角和第三人称内视角。内视角指的是作者透过小说中的人物视角来观察事物,并非全知全能却能让拥有该视角的人物进行自我观察和叙述,也能直接展示该人物的心理状态,凸显其叙述中的主体地位。《金枝》的叙事就是同时兼具第一人称外视角和第三人称内视角的。小说分为上下两部分,前半部审视了“我”的父亲、祖父乃至祖父的父亲,后半部则在对周家的下一代的描述中完成了对自我和整个家族的审视。这个过程中既有以第一人称“我”进行的叙述,也有从第三人称内视角开展的叙述,二者相互交错,看似混杂却又全面地讲完了整个故事。这种视角的转化是作者精心安排的,没有了传统零视角的叙述,看似无法以上帝视角客观的远观和评价故事中的发展,但是却达到了更好的叙述效果。作者是小说文本的创作者,她本身拥有作品中全部信息的讲述、选择、评价的权限,多重叙述视角的运用,看似打破了小说叙述的全知全能,但这可以看成是一种叙述权利有意识的自我限制,通过把叙述权利分配在不同的叙述视角上,既避免了零视角叙述中作者的过多干预,也能达到整个故事的“全知全能”,同时还能给读者带来有别于单一视角的丰富的阅读体验。
《金枝》中第一人称叙述中的“我”是故事的亲历者,这样的叙事方式给人带来的是一种极具代入感的阅读体验,为阅读者提供了一个了解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的切入点,也暗暗埋下了一个情感的基准线,“我”作为讲故事的主体,所在的立场必然最能引起读者的共鸣。但是,这个作品是小说的同时也是家族历史,如何保证历史的客观性和阅读者的客观性是个问题。邵丽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是在书中运用了多重视角转化的叙述模式,有别于传统的将自己置身故事之外,以全知全能身份展开叙述的方式,叙述者放弃了部分自己的外部眼光,转而用故事内的多位人物的视角来进行观察和陈述。在这种创作手法下,穗子、祖母、周庆凡、周启明、朱珠、周河开、林树苗、周雁来、周小语甚至包括文中的“我”—周语同都以自身的视角来聚焦,拼凑出了周家的发展脉络与样貌。
多重视角的存在,保证了故事的立体性与客观性。以上半部举例,横亘在周家中的最大矛盾是以父亲周启明为主体的,他因为反抗家中的包办婚姻离开家乡,留下了刚过门的穗子以及他当时并不知其存在的女儿周拴妮,参加革命后与穗子离婚娶了朱珠并生儿育女;穗子不愿离开死守在周启明的家乡“离婚不离家”,朱珠与穗子以及她们的子女便由此开始了半生的较劲。小说开篇是第一人称“我”的视角来叙述的,“我”是朱珠的女儿,是周启明城里的孩子,理所当然地就站在了穗子及周拴妮的对立面,也站在了父亲的对立面。“我”的厌烦和恨意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父亲的年少的行为以及穗子一家的强势闯入让“我”们全家受了委屈与羞辱,但是这种阅读情绪很快就被作者后续的转换视角的叙述所冲淡。父亲周启明的视角里,有他年少被包办婚姻的懊恼与羞愤,有对未来和外部世界的向往,有对他的祖父周同尧抛弃家中祖母的埋怨和质疑,但是又不受控制地和他祖父走了同一条人生路。穗子和祖母的视角里,有她对家中打理井井有条的干练,有她不服命运的倔强,有她独自养育孩子默默守望而终被遗弃的辛酸。多个视角相互补充,冲破了单一叙述模式下的主观限制,更加真实地呈现出这一矛盾后的无解。父亲到底该不该恨?“我”与父亲较劲的意义在哪儿?这种多重视角叙述呈现给读者一种对命运的无力感。正如“我”在文中写到的那样:“父亲的死成为我一辈子无法抵达的去处,但我也未必想抵达……只要他一息尚存,我们父女之间的关系永远就是那样,不会有什么煽情的告别。”
二、女性主体身份的展现
虽然造成小说中矛盾的主体是家族中男性的出走,这是邵丽审视父亲以及审视自身及家庭成员的根源,但是可看出邵丽的书写是偏重女性视角的,周启明、周庆凡和周鹏程的聚焦与众多女性视角的凝视相比占比并不算多,而在周家孙子辈周鹏程的视角下,更多的笔触也留给了他的妻子胡楠和母亲周拴妮。周家女性众多固然是事实,但是周启明的兄弟、周语同的两位哥哥、周语同的侄儿周天牧也没有独立视角,而是出现在别人的叙述中,可以看出小说的书写视角是精心选择的。著名汉学家浦安迪曾说过:“我们翻开某一篇叙事文学时,常常会感觉到至少有两种不同的声音同时存在,一种是事件本身的声音,另一种是讲述者的声音,也叫‘叙述人的口吻。叙述人的‘口吻有时要比事件本身更为重要。”
在漫长的父系社会体系里,父权代表了家庭、权力的中心,在此基础上构建出的家庭生活样态,女性处于附庸和归属的地位,她们沉默、隐忍、担当,但同时也是失声的。在周启明以及他的父辈、祖辈所生活的年代,脱离原生家庭,与盲婚哑嫁的旧式婚姻划清界限去干革命,在大时代背景下可称之为一种壮举。这样的故事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很多,历史上拥有这一经历的文学革命者如鲁迅等亦是不少。当个体生命的轨迹被历史变革所裹挟,周启明们在当时能作的选择其实很少,所以他们可能在道德层面有瑕疵,但又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至于与父权相伴相生的女性,在男性为叙事视角的话语体系中往往无法获得如男性般同等的重视,使得阅读者能明白当时女性的艰辛却又无法想象其具体的艰辛之处。《金枝》的故事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父亲的人生选择衍生出两个家庭的羁绊,父亲是故事的线索,父权是家庭建立和稳定的核心,但是父权同时也是“虚置”的,因为父亲挣扎在家庭矛盾中时更多是软弱而被动,行文间我们看到的是母亲和穗子的决定在影响着两个家庭的走向,这种女性主体意识的介入,使得文本在思考大的历史变革对家庭、伦理问题的影响时拥有了珍贵的女性视角经验,使得宏大与细微相互参照,折射出生活的一体两面。
“我”的叙述,成为评价父亲行为的主要标准,在这样的视角中,父亲的形象中有高大威严的固有的一家之主的成分,有信仰坚定的革命者成分,但是同时具有脆弱的逃避的令子女怨懟的普通男性成分。虽不完美,但深切真实,也让“我”和父亲之间的隔阂变得理所当然。父亲怯懦和对穗子一家的退让使得母亲和“我”们从精神上到物质上都承受了本不该有的困苦,这让“我”在痛恨穗子一家时也怨恨始作俑者父亲;“我”曾经也拥有过父亲绝对的宠溺却又因年幼的玩闹触及父亲的政治敏感而温情难续,这些都是“我”幼年时发生的,也成为“我”日后和父亲长久较劲的缘由,成为“我”评价他时的情感基点。与此同时,虽然小说主要以“我”的视角观察所有事情和人物以推动故事的发展,但是也巧妙穿插了其他女性的限制性视角描写,从侧面上补充或修正了父亲的形象。穗子和周拴妮的生活里缺乏父亲的身影,但又覆盖着父亲的影子:穗子恨了一辈子的父亲但亦守了一辈子周家,不让周拴妮读书因为怕她像父亲一样读了书就离家,可是最后为她找来的上门女婿亦是父亲一般的读书人;周拴妮野蛮粗俗有天性原因,可是也离不开父亲的缺位、母亲歇斯底里的教育的影响。从她们的人生轨迹看来,父亲确实伤害了两个女性以及背后的家庭。周雁来写穗子的文章中讲述了自己父亲刘复来的故事,某种意义上也呼应了周启明的经历:他们因为一些不得不作的选择伤害了家人,也在努力尽自己的本分忠诚地过完一生。
小说中还包含了从女性视角对自身和周围女性的审视。这种审视更多地出现在下半部小说里,以一种互相映衬和补充的形态继续着周家的故事。周语同希望家里的小辈们争气,能活出周家的精气神儿成为真正的“金枝玉叶”,可是她们却似乎缺乏父辈的那种积极向上,她对周拴妮孩子的野蛮和缺乏体面颇有意见,却又惊叹于她们骨子里的奋斗精神。林树苗的视角则推翻了周语同心中奉行的成功法则:“我妈一辈子都在纠结周家的后代争不争气,那是因为她不屑于了解我们。”周小语的视角描述着她金枝玉叶的生活待遇却无法自主的柔弱个性,家庭的过度保护与牵引使得她失去了在挫折中振作前行的能力和勇气。周河开的视角让人惊叹于一个底层的女孩子向上拼搏的努力与冷静。周语同视角下的朱珠以处变不惊的态度和隐忍的智慧维护着自己的儿女与家庭。周雁来视角下的穗子高傲、偏执、泼辣却也令人叹息……这样的审视,在每个视角的主观情绪之外,形成了一个客观的伴着时代、血缘、文化的家族史,展现出每个人的不易,也淡化了因为“我”的主观叙述带来的阅读偏见,展现出一种人性的温情。也正因如此,故事到了尾声时“我”对母亲朱珠是敬佩的,但是对昔日耿耿于怀的穗子及她的家庭,竟然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释然。正如小说中写的:“我母亲和穗子不过是一体两面的同一个人。她们的争与不争,就像白天和黑夜的轮回,就像负阴抱阳的万物,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不过是两者的姿态和位置不同而已。”
三、自我审视与修正
《金枝》的叙述视角还有一个独特之处,除了加入故事中不同角色的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叙述之外,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我”—周语同本人,也有用第三人称视角叙述故事的时候。第一人称“我”的叙述占篇幅最大,使用小说当下的时间线来观察和陈述,偶尔也出现回忆往事的片段。比如,第一章父亲去世“我”的难过与别扭和第八章“我”回忆幼年时失去父亲喜爱的原因都是第一人称的叙述,偏向于对外部的观察且感性多于理性,给人以代入感,特别是第八章幼年的回忆,直接用少时的“我”的思维和视角来看待事情,还原了“我”当时的委屈,也免去了第三人称视角出发大概率会出现的超出小孩子认知的上帝视角的评论解说,让了解时代背景的读者看到这一段时对小女孩儿周语同予以同情,对她与父亲长久的怨怼报以理解,也对时代、环境和人的塑造产生感慨。正如一次采访中邵丽说道:“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可能决定他的一生,创伤也是你成长的一部分。”因为童年的经历,“我”的一切行为都有了基点,这也是“我”和周语同不断自我审视的起点。第三人称视角的周语同也是不可或缺的,她的存在将叙述视角作了拓展和延伸,拓宽了叙述空间和时间维度,使得叙述时视角可以在几个故事内的人物间快速转化,但是又保持一定的主体性和理性,从而在文本中展现出很多评论性的思考,这种思考既表现在观望家族中成员的人生轨迹时,也表现在对自我的观察与剖析上。“我”的感慨和想法是感性的,周语同的分析是理性的。两种视角相互呼应,形成一个立体的人物,让主人公完成自我审视的同时,也使得人物的思维在这视角转化的过程中不断地修正,与“执念”和解,与血缘和解。
当然,作者安排周语同视角的叙述可能还因为要达到一种带有历史感的叙述上的平衡,上半部老一辈的过去已然是一段历史,而下半部周家年轻人正在进行的却是生活,作为见证者与亲历者,周语同叙述视角的存在某种意义上确实让故事显得客观而具有了历史的延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