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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困境下的失路人

2022-05-30方染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0期
关键词:林子错位身份

方染

在《好好活着》这本书中,胡建文选择了大学校园生活作为小说写作的题材。小说描述了从湘西进入湘楚大学学习的大学生龙杰在进入大学后经历的一系列爱情纠纷和校园生活中悲喜交加的事件,其中夹杂着对爱情与欲望、个体与社会、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的刻画。胡建文所书写的并不止于传统校园题材小说那种充斥着荷尔蒙、迷茫困惑和冲突对抗的程式化故事,而是更深一层剖析大学生尤其是农村大学生在由乡村到城市,由学生到成人的过程中,在消费主义浪潮冲击下所面临的价值、理想和生存状态危机,以及个人生命的震荡惶惑状态。而这种状态更多的以一种错位的方式表现出来。错位的含义是指失去正常的或应有的状态,而具体到文本中,就是以龙杰、林子、陈乐乐为代表的大学生初入城市和社会时在原有的归属感丧失之后身份、价值和爱情三层秩序的建立过程中的错位。

一、身份、价值、爱情三重错位

首先是身份的错位,主人公龙杰是经历三次复读之后從湘西考到湘楚大学的农村大学生,他首先面临的就是初入城市的异乡人的身份归属危机。龙杰的身份错位主要体现在他进入城市后没有选择主动认同城市价值或争取成为一个城里人,而是以对抗和疏离的方式自信地坚守本色的农村人身份。龙杰的自我身份认同是一个乡下人,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文化地域上的湘西人。就比如他身上的侠义精神、尚武气质和文学理想,都是在湘西十几年的文化熏陶之下形成的。而与此相对的湘楚市,在“湘西伢子”龙杰看来,城市是充满着诱惑、流淌着欲望的未知之地。尤其是龙杰在公交车上出场时和小偷的一场打斗,就暗示了龙杰从家乡湘西带出的那种充满着野性蓬勃生命力的血统与文明光鲜中混杂着诱惑与黑暗的城市具有强烈的冲突。身份错位给龙杰给带来了孤独,但同时也帮助龙杰以疏离的方式在城市文明中保持定力。当龙杰和前女友陈乐乐选择在夜晚安静的楚山中结束感情时,他们凝视山下城市的万家灯火,这不仅通过一种城市旁观者的视角来象征他与城市生活的疏离状态:湘楚市之大,却没有真正的一盏灯属于异乡客,这是表层的孤独。而且,在与前女友陈乐乐相处过程中,龙杰发现陈乐乐在几年的城市生活中不再是高中时单纯美好的模样。从陈乐乐在大学经历被男友抛弃后找到前男友龙杰的行为中看出,她对龙杰的情感是她在城市中经历情感挫折,所以退而寻找同乡的一个暂时安稳的可控的情感依靠,而她在本质上是一个背叛了自己农村人身份,在城市中又暂时没有找到依傍对象的漂泊者(在之后她自愿被有钱人包养也证明了这点)。在现实城市中,大多数农村人都是像陈乐乐一样的无根之人,在生存空间变化之后游离在城市和乡村之外的异乡人,面临着身份错位和价值危机。所以,乡音难改的龙杰,他有着农村身份自信的认同和对故乡精神的坚守,是少数在城市中没有向现代文明投降的人,注定是孤独的。

除了由于生活环境改变造成的身份错位,在文中突出表现的还有大学生的价值错位。一方面是由于进入大学之后,大学生的活动空间变大,接触到社会上形形色色的各类人后,对原有的价值观形成巨大冲击,原本在校园简单环境中建立的对智慧、理想、文学和艺术的纯粹价值追求,被在商业社会泛滥的物质化价值观侵蚀,就如毕红梅和赵本燕在《消费主义思潮影响下大学生精神生活的异化及其消弭路径》中说的“消费主义思潮将消费视为人生的最高价值和终极目的,漠视了人的主体性的满足和主体力量的发挥”,造成了大学生将物质消费看作完善主体人格的唯一手段。就比如龙杰和林子之间的爱情是建立在纯粹的青春期的精神和肉体的相互吸引,而林子最后将自己交付给了虽然带她看粗俗演出却能让她喝几千元红酒的老板。通过这点可以看出,在精神和物质强烈失衡的社会,金钱如何用其权力彻底践踏年轻人建立在自由人格交往基础下平等的性权利。另一方面,在大学之前的年轻人,尤其是专注于学业的年轻人,处于一种欲望被压抑的状态。初入大学和社会,原有的单纯的价值评价体系(如精神境界、道德水平、成绩等)失效,而出现一种价值缺位、信仰缺失的状态,此时消费主义思想趁虚而入,错位地与大学生空缺的价值评价体系对接。陈乐乐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她和龙杰不一样,龙杰的生活从过去到未来是一个上升的过程,从农村到城市,他未来的生活水平和精神生命在城市的大学学习和将来的生活工作中会得到更好的提升,并且经过几次复读和恋爱的失落,他对人生的失败有所预期。而陈乐乐则不同,作为县城中学校长的女儿,她从小就生活在小圈子里,享受着美貌和身份的便利。但是进入大学,有很多家庭条件、外貌条件、智力情商都高于她的女生,在这种反差中,她曾经享有的便利和特权都消失了,她经历了优越感的消失和生命从特殊到庸常的转变,所以她在失恋和特权消失的预期跌落和挫败后,她从没有想通过正常的途径实现生命价值,而是通过想和龙杰和好,将生命回复到她在高中时的美好状态。而在这层希望落空之后,她又通过成为有钱人的情妇来达到物质上虚荣的满足,而自我毁灭了自尊和人格,但这种就像是在悬崖边上起舞,最后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双重人格毁灭。

在身份错位和价值错位之外的第三重是爱情错位,尤其体现在林子和龙杰的恋爱过程中:龙杰对林子的情感是直觉式的,类似于《边城》中的翠翠和傩送的那种充满着原始冲动的纯粹真诚的情感。像是龙杰与林子在公交车上的初见,龙杰对这个有着鹅蛋脸、水嫩皮肤和“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的漂亮姑娘一见钟情,这种爱情的产生没有掺杂任何功利现实的目的,这是一种未受过传统封建思想或者现代爱情观影响的纯粹的自然爱情,但是这种“一见钟情”式的感情仅仅停留在生理上的冲动和外表的相互吸引,没有经过深入的情感交流,双方没有灵魂的共振。而林子向往的却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即超越了生理上的相互吸引,而追求心灵相通,更偏向于理性层面上经过净化的纯洁爱情。林子在一开始对龙杰的情感更多的是一种欣赏和敬佩,而随着交往的逐渐深入,他们成为有精神共鸣的知己,尤其是在中秋夜,林子为龙杰吹奏箫曲《殇》,作者运用通感手法在文学和音乐之间构建了一个纯美的意象空间,在此环境中,龙杰因思乡和情感失意在内心憋闷已久的一股愁绪随着如泣如诉的箫曲如汩汩溪水被引出,林子的箫声诉出龙杰心中的哀愁,而龙杰也通过音乐逐渐理解了林子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他们达到了情感相通、精神交融的境界。但是,在凤凰古城,他们之间被掩盖的爱情错位问题暴露出来。龙杰期望在这里实现自己的爱情,正如他对林子关于爱情是什么的回答,“就是男女之间因相互倾慕而产生的一种渴望对方成为自己终身伴侣的真挚、专一的感情”,他渴望的是兼具理想与现实、灵魂与肉体的脚踏实地的爱情,所以当他觉得与林子在精神层面上交流得足够深入时,就可以自然地进一步发展肉体上的关系,所以在凤凰的旅馆他选择了遵从自己的直觉。而林子则不一样,她向往的是经过过滤的漂浮在空中的纯精神式理想化爱情,她能欣赏照相时站姿挺拔眼里有光的龙杰,但她所爱的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是一个完美又模糊,永远也触碰不到的人,就像是沈从文书中的纯美的边城,边城不是凤凰,而是一个永远到达不了的遥远的彼岸世界。所以,当龙杰遵循冲动要与她发生性关系时,她心中构建的龙杰的完美形象破碎了,她不能接受心中那个能文能武与她精神相通的人竟然会干出这种“肮脏”的事,她不能接受完美龙杰形象的破碎。因为爱情错位,他们在本应该发生情感高潮的凤凰古城却遭受了一次较大的情感挫折。与此同时,在现代社会的大学恋情,更多是欲望与爱情的错位,此时的情感是异化的人产生的异化情感,就比如被房地产老板引诱的林子和被老板包养的陈乐乐,她们曾经渴望一份真挚的爱情,却在金钱至上的社会浪潮的裹挟之下堕落,在恋爱过程中主体的价值处于被物质力量压制的状态,原本的平等恋爱关系变成了权力关系,心灵摒弃肉体的纯精神的交流被享乐主义和物质至上的纯欲望体验取代,大学生追求爱情的理想与欲望吞噬理想的结果也是一种爱情的错位。

二、错位状态下的精神失衡

当这群大学生在经历生活环境快速变化难以适应新的身份,从小被压抑的欲望与鼓吹无节制物质享受的消费浪潮对接造成价值观念剧烈震荡,由此带来身份错位、价值错位和爱情错位时,与之而来的是心理失衡,即人在心理上失去和谐健康的状态,导致人的理念、情感、行为出现异常甚至冲突。作者胡建文在小说后记的“自问自答”中解释为什么把“好好活着”作为小说题目,他提到相比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大学校园,有很多的大中小学生对于个体存在的问题产生了困惑,是什么原因让一些处在本该绽放年纪的学生放弃了好好活着的信念?这也许就是作者想要借此书探讨的重要话题。导致大学生对自我存在问题产生困惑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心理失衡,具体在小说中表现为肉体生命力的蓬勃与精神的提早衰老的身与心的失衡和喧闹环境的乐观外表与孤独灵魂的表与里的失衡。

首先就是年轻鲜活的肉体生命和早衰的精神生命的失衡。掩藏在大学生的年轻外表下,有部分青年学生由于自身或者外部环境影响,思想过分早熟。同时,学生认识世界更多是通过阅读和个人思考,由此产生的思想更为形而上。远离现实缺乏实践,思想长期与现实生活脱离,大学生长期生活在一人营造的孤独精神世界,而在心中积压大量的情绪却缺乏正确的疏导途径和情感宣泄通道,导致他们在青年时期出现厌世倾向。就比如《好好活着》中的林子,用她自己的话说自己就像一朵“表面开得鲜艳夺目,内心却已枯萎凋谢”的花。在整个故事里陪伴着林子命运起伏的一个意象就是箫:她出场就带着一张箫笛音乐光碟,在与龙杰心意相通的夜晚,在凤凰古城,甚至在最后龙杰火车上的梦境中都有箫的身影。可以说,箫就象征着林子的性格特点,它与其他热闹的民乐不同,箫更加低沉悠远,而一般的年轻人就比如龙杰,就很难理解并欣赏箫曲中的沉重深沉的气质,就像凤凰古城的老人说的这种乐器吹出的曲子过于伤感,本不属于年轻人。林子的忧郁气质与一般年轻人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不同,是刻在骨子里的一片挥之不去的生命的云翳。而她的状态,也有其外在的原因。在二十一世纪初,有与她相类似的一大批年轻人,他们处于时代的变革时期,父辈们先前积累的生活实践经验在他们进入社会的时候基本失效,而所有青年都是肩挑着一个家族的期待来到大学,但是在二十一世纪初弥漫着功利主义、充斥着金钱崇拜的大城市,年轻人的声音淹没在众声喧哗中,年轻人的主体力量和自我价值缺乏展示空间,在家庭压力与理想落空的双重打击下,大学生很容易陷入心理失衡状态。

第二层失衡就是在喧闹环境下的乐观外表与悲观孤独的灵魂之间的失衡。当越来越多的人在精神上出现问题甚至决定结束自我生命时,就说明他们很难在现实空间里找到适宜生存的空间。在一群病人狂欢的社会,一个精神上纯净或者清醒的人,如果要不被同化吞噬,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戴上面具。在欲望狂欢的社会下被吞噬的人的代表就是学姐周欢,她是那种长得不太漂亮但爱说爱笑的女孩儿,她的出现给刚刚进入大学的龙杰带来了不少精神支持和欢乐,但是她最后却得了精神分裂。周欢有一颗单纯善良的心,她向外界散发光和热,用外向强大的外表来保护自己的初心,但是复杂的社会环境和混乱的人际关系逐渐否定了她原先的简单纯洁的价值观,而一段她全身心付出的关系中恋人的背叛最后彻底杀死了她的真心,而此时她只剩下一个乐观的空壳躯体。当内心原先的价值观被摧毁、付出的真心被践踏后,周欢外表的乐观也被强烈的愤怒和悲伤冲垮,在悲喜两极被极限拉扯,她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精神分裂的悲剧。

三、错位困境中的自我救赎

在二十一世纪初的大学生,不仅面临着在社会转型时期的社会价值对个体价值观的剧烈冲击,同时也有个人成长关键时期灵魂与肉体、理想与欲望等方面的冲突矛盾,由此产生了身份、价值和爱情方面的三层错位,并且导致了灵与肉、表与里、感性和理性的失衡。

文中提出了对错位状态解决的两种方式:建立文学艺术的乌托邦和直面生活进行自我救赎。在《好好活着》中非常有特色的是作者在正常的故事叙事之外还穿插着龙杰创作的诗歌作品,这一方面给文章增加了文学性,另一方面作者也构建了一个区别于现实社会的心灵乌托邦。这个文学艺术乌托邦不仅与浑浊复杂的现实社会划清界限,而且人在其中也可以卸下在现实中的理性面具,回归到自由、纯美和最本真的自我。每当龙杰在现实世界遇到困惑或者受挫时,他可以用诗歌追问关于人生或社会的大大小小议题,或者超脱世俗的烦恼沉浸在纯美的艺术空间中享受纯粹的精神愉悦。但是,无论乌托邦在精神空间里构建得多么美好,它无法对现实世界产生任何直接的作用力,在文章后半段叙事节奏明显加快:从王忠侠得白血病开始,在龍杰的前女友陈乐乐发生意外、林子意外患病时,小说达到了高潮。此时龙杰在系列事件接连打击下陷入了精神危机:他既无法阻止现实中悲剧的发生,又无法再在文学乌托邦中回避现实的痛苦、解答关于存在本身的问题,龙杰文学乌托邦世界的生命自我调节机制失灵,他构建的乌托邦在现实面前脆弱得毕现无遗。另一种解决方式就是直面生命中无法回避的矛盾,通过实践摆脱空想,实现自我救赎。恩格斯对生命中的矛盾曾说:“生命也是存在于物体和过程本身中的不断地自行产生并自行解决的矛盾;这一矛盾一停止,生命亦即停止,于是死就来到。”人只要存在着,矛盾就无法避免,与其逃避到精神桃花源,不如直面现实,解决矛盾。就比如龙杰在遭遇爱情错位悲剧、林子在灵与肉失衡中步入欲望泥沼时,他们的同学王忠侠身患白血病。在面临真实的生命即将逝去之时,他们毫不犹豫地将自身从充满着个体内部或者个体与外界的矛盾的纠结状态中抽离出来,将全部的身心投入一场可以挽救王忠侠生命的义演中,此时人性的光辉无差别地洒在每个人身上。这场义演不仅真正挽救了一个来自贫困家庭的生命,而且也是龙杰、林子等人的一场精神救赎,此时他们从对人的存在价值的迷茫状态中解脱出来,更深刻地理解了活着不仅仅是一个过程,也是回答有关个人、社会和生命等一切问题的答案,好好活着就是生命存在终极的目的,而这也就是作者给陷入错位与失衡状态下的大学生提供的生命困境的解决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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