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滉的文学观
2022-05-30郑华君
郑华君
李滉是朝鲜时期性理学的集大成者,但同时也是一位诗人,一生作诗两千余首。本文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主要从“学文以正心”“温柔敦厚的诗教思想”“达意于言辞”这三个方面来论述李滉的文学观,在论述的过程中也结合了其哲学思想共同阐述。
一、学文以正心
作为朝鲜朝儒学的泰斗,李滉曾说:“朱子吾所师,而又天下古今之所宗师。”由此可见,他对朱熹的崇拜与认可程度,也可见受其思想影响之深。
朱熹在《观书有感》一诗云:“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其中“源头活水”就是为本根本道,即天地万物,有本根的,才会永远长久。朱熹的这种见解,是他文学主导的原则。文学根源于道,道是文学的根源。对于此诗,李滉在给学生李德弘解答时说:
“半亩方塘一鉴开”,言心之全体湛然虚明底气象,“天光云影共徘徊”,言寂而能感,物来必照之意。“问渠那得清如许?”言何由而有此虚明体段?“为有源头活水来”,明天地之本然矣。
“半亩方塘”指的是心清澈明亮、清虚纯洁的气象;“天光云影”指的是天光和云影一起映入水塘,比喻内心对外物的印象,寓指修养心法,即保持心的静寂但能感知,外物一来便能完全映照;“问渠那得清如许?”对心为何拥有如此气象进行发问;“源头活水来”则阐明了天地之间的根本道理。在《陶山十二曲》言志的第六首,李滉也提到了“云影天光”。其指的是天光和云影一起映入水塘,比喻内心对外物的印象,寓指修养心法,即保持心的静寂但能感知,外物一来便能完全映照。由此可见,李滉对于朱熹的文学观点也是赞同的。
而“道”在儒家哲学观点中,道的本源是性或理。朱熹用理来解释道:“凡言道者,皆谓事物当然之理,人之所共由者也。”(《论语章句集注》)道是当然之理,是理的呈现。在理与道的关系上,朱熹认为理、性是体,道则是用。理或性是道的本原。道以性为本,道由性定。而心统性情,心寂然不动为性,即未发,为体;感而遂通为情,即己发,为用。
夫诗虽末技,本于性情,有体有格,诚不可易而为之。
—《退溪全书·与郑子精》
故尝略仿李歌而作,为陶山六曲着二焉,其一言志,其一言学。
—《退溪全书·陶山十二曲跋》
李滉认为“本于”或“感于”性情,性情发而为诗。而李滉将《陶山十二曲》分为两部分,其一言志,其二言学。这就涉及了“诗言志”与“诗缘情”中的“志”与“情”。
“诗言志”出自《尚书·舜典》,其中的“志”,从表层意义来看是指意志、志向、抱负等,而其核心却在于个体生命和生命之美,这是一种人格美,或者说是美的个体生命。黎启全曾在其文章中写道:“‘志是人的生命的主旋律,所以‘诗言志命题的核心在于健全、陶冶人的内在精神生命,培养完整的人格。”“情”表现的是实在的内在精神生命,因此它必须“真”,是真实的情感。情感的表达,只有真实,精诚之至方能动人。没有真感情,无法表现个体生命,无法体现生命之美。因此,“志”与“情”所表现的核心都是内在精神生命之美。在“志”与“情”和而不同的融和发展中,撑起了既言政教之志,亦抒个人之情的诗歌传统。
李滉在与弟子谈话时曾说:“学文所以正心。”所谓“学文所以正心”就是通过学文与作文的修养,来矫正自己的心。而这里的心,李滉所强调的重点是人心。李滉的人心,与道心、人欲相关联,是知情意的统一。就情感而言,儒家所重视的是道德情感。道德情感发自道德本性,通过仁、义、礼、智、信的引导,最终达到仁的境界。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学习《诗经》成为消解过分的情感与道德矛盾的途径,李滉亦提出通过自我修养达到仁的境界,文艺即是其中的途径之一,所谓“学文所以正心也”。然而,学文与作文的修养并不一定都能正心,如不能本于德行则流于“坠堕”。本于德行,在于工文艺过程中求收放心。他在《与郑子精》中说道:
夫诗虽末技,本于性情,有体有格,诚不可易而为之。君惟以夸多靡、逞气争胜为尚,言或至于放诞,意或至于庞杂。一切不问,而信口信笔,胡乱写去,虽取快于一时,恐难传于万世。况以此等事为能而习熟不已,尤有防于谨出言收放心之首,切宜戒之。仍取古今名实,著實加工而师效之,庶几不至于坠堕也。
受到朱熹观点的影响,他认为,虽然诗为末技,但是它以性情为本。而性发四端,四端之发主于理,四端皆为善,仁、义、礼、智之性纯粹地包含于其中;七情之发,则兼有理气但主于气,七情本善但易流向恶的一面,因为气分阴阳,有清有浊、有粹有驳,而感于外物后丧失自我,是人自身的原因,与人自身的修为相关。在对郑子精诗进行评价时,李滉认为他的诗“以夸多靡、逞气争胜为尚,言或至于放诞,意或至于庞杂”,而且写诗时有“一切不问,而信口信笔,胡乱写去,虽取快于一时”(《退溪全书·与郑子精》)。这样不良的作诗习惯会导致他的诗失去价值,难传于世。同时,李滉还指出一定要改掉这样不良的作诗习惯,要“谨出言”即“戒慎恐惧”,时时刻刻小心谨慎,防止自己离开了“道”;要从“收放心、养德性”着手,在古今著作上多下功夫研读、效仿写作,提高自身的修养,端正作诗者的态度,来减少不良作诗习惯给自己带来的负面影响,达到仁的境界,实现学文以载道,正心明道,文道一致。“学文以正心”融合了李滉四端七情的思想,强调了通过学文与作文进行自身的修养,收放心、养德性来端正态度,寄托了他对学文所要实现的目标与价值。
二、温柔敦厚的诗教思想
“温柔敦厚”出自《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将“温柔敦厚”与“圣贤气象”相关联,这是朱熹对前者进行哲学阐释的结果。在朱熹看来,“温柔敦厚”是“圣贤气象”的重要表征。在日常实践中,作为“圣贤气象”表征的“温柔敦厚”又具体表现为“气度”“性情修养”“言辞”等多个方面。
“诗教”是古代文学理论术语,意思是《诗经》中虽然对君主的政治弊病有所讽刺,但态度温和委婉,即孔子的文学观以“诗教”为中心,其实强调了三方面的内容,其一是诗歌宣达心志,其二是诗歌的政治功用,其三是诗歌的教化功能。根据李滉作《陶山十二曲跋》的目的来看,他提倡通过温柔敦厚的诗教,使人性情温顺柔和、忠实厚道,变化气质、涵养德性;为人为文均需中和有度,如有讽谏,需寄寓委婉之词,怨而不怒。
因此,温柔敦厚的诗教思想就是通过诗歌宣达心志、政治、教化的功能来对人日常实践的气度、性情修养、言辞进行引导,使之达到“圣贤气象”。
东方歌曲,大抵多淫哇,不足言。如翰林别曲之类,出于文人之口,而矜豪放荡,兼以亵慢戏狎,犹非君子所宜尚。惟近世有李鳖《六歌》者所盛传,犹为彼善于此,亦惜乎,其有玩世不恭之意而少温柔敦厚之实也。老人素不解音律,而犹知厌闻世俗之乐,闲居养疾之余,凡有感于情性者,每发于诗。然今之诗异于古之诗,可咏而不可歌也。如欲歌之,必缀以俚俗之语。盖国俗音节所不得不然也。故尝略仿李歌而作,为陶山六曲着二焉,其一言志,其一言学,欲使儿辈自歌而自舞蹈之,庶几可以荡涤鄙吝,感发融通,而歌者与听者,不能无交有益焉。
—《退溪全书·陶山十二曲跋》
在《陶山十二曲跋》中可以看出李滉作《陶山十二曲》的原因:一是“今之诗”是异于“古之诗”的,“可咏而不可歌也”;二是如果想要歌唱“今之诗”就必须“缀以俚俗之语”,导致歌曲之“淫哇”,不足挂齿,教化功能缺失;三是《翰林别曲》“矜豪放荡,兼以亵慢戏狎”,而近世的《六歌》“有玩世不恭之意而少温柔敦厚之实”,不能起到教化社会的作用。《陶山十二曲》的目的在于“荡涤鄙吝感发融通,而歌者与听者,不能无交有益”,强调发挥文学的感化功能来陶冶人们的性情,洗涤人们的心灵。
《翰林别曲》是高丽文人团体创作的景几体歌,各章都有一个主题,毫不避讳地夸耀着当时文人士大夫奢侈享乐的风流生活。他们放纵的行为与炫耀的言辞与“温柔敦厚”的具体表现相背离。而《六歌》是朝鲜中期文人李鳖所作,现存汉译四首,其内容大多是诗人对当时社会的嘲笑、讽刺、蔑视与戏弄,玩世不恭的态度十分明显,这也是与温柔敦厚不符的。因此,在《陶山十二曲跋》中,李滉对《翰林别曲》“放荡亵慢”与《六歌》“玩世不恭”的风格进行批判,认为君子应该崇尚温柔敦厚的诗风。
但李鳖的《六歌》内容多对社会进行批判,这是无可厚非的。因为李鳖作为士大夫,在风华正茂之际惨遭士祸,无法实现立身扬名的志向,不得已隐居在黄海道。他将对社会的不满吐露在《六歌》中,表达了自己的真情实感,没有《翰林别曲》的“矜豪放荡,兼以亵慢戏狎”,因此李滉认为《六歌》比《翰林别曲》好;但李鳖将自身对社会的埋怨、不满以及自身悲愤感慨的情绪过分强烈地表达在诗中,如“何时遇海翁,分辨斯二者”“世间求利辈,何必要相知”“功名作弊履,脱出游自适”“如何世上子,不知有清浊”这些诗句满载了对世上人们的蔑视与嘲笑,为“过情诗语”,这是李滉所批判的。因为人情如果任其发展,不加辖制,就会造成社会混乱。而李滉认为情与理交互为文,二者同时并提,相互平衡,并提倡文中应该有“温柔敦厚之实”。他在《陶山十二曲》言志的第三首对温柔敦厚的态度、性情与言辞进行了实践,如下文(本文作者译):
淳风已失,实乃伪辞。
人性本善,确实如此。
天下英才,安能悖言?
在这首时调中,因为士祸多发,淳朴而又仁厚的人性在当时是很少见的。但李滉还是在初章和中章两次强调“实”,在终章中表现出了对现实肯定的态度。这其中的原因在于即使当时社会比较黑暗,李滉自己也被迫离职,但他始终关心社会现实、忧国爱民。在终章中,李滉以反问的形式,似乎在反问对社会抱有诸多不满的李鳖,想要点醒他。这里表现了作者践行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即使有讽谏,也寄寓在委婉之词中,娓娓道来,不急不促,不愠不怒,同时在黑暗的社会中,也不忘忠实厚道,忧国忧民。
三、达意于言辞
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雍也》)孔子认为,礼乐是文,仁义是质。质为内容之善,文为形式之美,内容与形式必须配合得当才是君子。这虽然指的是个人修养的准则,但实际上也反映了文体论的标准。
朱熹认为作文的标准是七分真实三分文采。切忌架空导致的浮而不实,细巧导致的繁而少致,必须靠实而言之有物,条理而言之有序。朱熹认为,文章的内容决定形式,而内容不极端偏离道的,可讲求文学形式的表现。
李滉吸收了孔子和朱熹注重内容、兼顾形式的文体精神,说道:
辞,达意而已。然学者不可不解文章。若不解文章,虽粗知文字,未能达意于言辞。
—《退溪全书·杂记》
在这里,李滉提出了“达意于言辞”,也就是文章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是:形式要能够表达出内容。但要如何才能在行文时词能达意、胸有成竹、得心应手呢?李滉又说:
古文后集,有气之文也。须读取五六百遍,然后见功。吾壮年只读得数百余遍,而操笔临纸,则若或起之,自然胸中流出矣。
—《退溪全書·杂记》
但其未满一分之好足以尽掩其二分之好,其好之二分受累于不好之分而皆归于不好,是为可惜。故古之能诗者千锻百炼,非至恰好,不轻以示人,故曰:“语不惊人死不休”,此间有无限语言。寒疾腰痛复作,不能一一,不读学诗,凡学皆然。
—《退溪全书·与郑子精》
他提出了“不可不解文章”,而且要读取数百遍,进而要求提笔能作文,且要作达意之文。他认为作文贵在能行气,能够熟读汇集古人之气的文章,得到古人之气的熏陶,下笔自然得心应手,“自然胸中流出矣”。在《与郑子精》中,李滉批评郑子精的诗“信口信笔,胡乱写去”,这样逞一时之快而作成的诗,是很难流传到后世的,并告诫郑子精:要想让自己的诗不落入言辞放诞、表意庞杂,必须做到谨言与收放心,端正作诗的态度。另一方面必须一直在研读古代名家著作上下功夫,效仿古人写诗作文。由此可以看出,李滉偏爱古文体,他认为学古文的目的一是使辞达意,操笔临纸,成竹在胸,二是防止自己的诗文坠堕,缺乏品位。因为不好的诗作是害群之马,会掩盖自己所创作的好诗作,告诫对方要爱惜羽毛。
因此,李滉特别强调“炼琢”,在诗作恰到好处之前,必须经过千锤百炼,才能公之于世。他通过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短述》中“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来说明写诗应该具有的认真严谨的写作态度。同时,李滉还将作诗严谨的态度推广到了做所有事情上,与践履修身结合到了一起。另外一方面也反映了李滉在注重诗文内容的同时,也是提倡在辞句应用上下功夫的。
朝鲜朝中期政治环境有着“王位更迭频繁、士祸多发”的特点。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文人士大夫陷入党派斗争,文风不实;身为士大夫的李滉对于入仕为官兴趣不高,因此多次提出辞表。他想要通过自己的创作来矫正当时“放荡亵慢”“玩世不恭”的文风,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来洗涤百姓的心灵,发挥文学的教化社会的功能。本文通过对李滉思想的整理,总结出了“学文以正心”“温柔敦厚的诗教思想”“达意于言辞”这三个方面。在对于这三个方面的阐述时,既与其哲学思想进行了联系,也内联了李滉其他的文学观点进行阐述:在“学文以正心”的论述中,包含了文道论、性情论、诗言志与诗缘情、学古等思想;在“温柔敦厚的诗教思想”中,包括了“过情诗语”“情理交互为文”等思想;在“达意于言辞”中,包含了注重内容、兼顾形式、“有气之文”“炼琢”等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