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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鱼

2023-01-30严歌苓

意林·少年版 2022年24期
关键词:穗子咸蛋棉袄

严歌苓

大概在九岁那年,穗子终于明白外公是一个外人。守寡多年的外婆嫁给外公,这个被穗子称作“外公”的老头儿,其实与她毫无血缘关系。不过这是后话,穗子现在还小,天真蒙昧,外公对她来说,是靠山,是胆量,是一匹老坐骑,是一个暖水袋。冬天时,穗子的被窝里总有一个滚热的暖水袋。有一次,水漏了,烫了穗子的腿,外公便用自己的身体为穗子焐被窝。一直到穗子上小学,她的被窝都是外公焐的。外公坐在被窝里,戴着耳机听收音机。一个小时后,被窝焐热了,穗子才钻进去。

外婆去世后不久,穗子的母亲从城里回来了。她对穗子说:“外婆不在了,老头就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了。明白吗?”

母女俩之间的长谈进行到晚上,穗子一言不发地瞪着母亲。她感觉眼睛又痒又热,眼泪在眼底涌动。

穗子答应了父母的要求。这个要求很简单,就是亲口对外公说:“外公,我想和爸妈一起生活。”可他们没料到,穗子会临场“叛变”。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无论他们给穗子什么眼风,无论用什么耳语催促她,她都装傻,顽固地沉默着。

有天傍晚,外公摘下后院的丝瓜,又掏出咸蛋,剪下几截咸鱼,放在米饭上蒸煮。母亲趁机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脚,后者一躲再躲。

外公将咸蛋黄拣到穗子碗里,而他自己吃咸蛋白。母亲说:“只吃蛋黄怎么行?”

外公说:“穗子,你吃!能和外公享一天福,就享。如果哪天你走了,咸蛋即使没蛋白,只有蛋黄,外公就是吃了,能有什么滋味?”

后来的几天,母亲开始忙起来:为穗子办理转学手续,翻晒冬衣,打理行李……穗子坚持不带棉袄,说棉袄都变小了,穿不上了。她悄悄指着那些棉袄对外公说:“外公,你看我的棉衣都没带走,我还会回来的。”

在穗子和父母離开的前一天,外公把一只炖熟的土鸡盛在一个大瓦盆里,端到餐桌上,就动手扳鸡腿,将扳下的鸡腿放入穗子的碗中。穗子夹出鸡腿,放入外公碗里。一老一少开始“打架”,鸡腿在空中被推来推去。

在和外公分开的那些日子里,穗子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少想念外公。偶尔想起他,她就想起他衣服上挂着的那堆金属徽章,一拍胸脯就叮当作响。一想到这里,她把“外公”二字填在自己的入团申请表的亲属栏中,想了想,又涂掉了。

后来,穗子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填此类表格,她也不再把“外公”二字填进去了。

没多久,穗子听母亲说,外公故去了。外公没有一个亲人,他的亲属栏里只填了一个名字——“穗子”。

张秋伟摘自《小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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