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把生活变成“诗”
2022-05-30孙益平
孙益平
走进大学前,“古诗”应该算我初高中学生时代最大的“仇人”。
每天晨读,都要被“古诗”折磨,日复一日的诵读早已让嘴跑得比脑子快,理解不重要,会背就行!课堂上被“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感动的那几秒,瞬间淹没在能把屋顶掀开的洪亮朗读声中。每节课堂,都要被“古诗”鞭打,准确深刻的理解与思考,总是不能在我头脑中生根发芽,我一边痴痴地为同学的精彩发言鼓掌,一边提心吊胆地祈祷老师千万别对我提问。每次考试,都要被“古诗”虐待,死死盯着题目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知所云,绞尽脑汁瞎诌写满的鉴赏,只能换来人情赠送的一分和老师一句“别灰心,加油”的批注。
高考结束的那一天,我庆幸终于能和“古诗”分别,可冤家路窄,录取通知书被打开的那一刻注定意味着我与它将再次相遇在文学院。
不过,我还是十分感谢这次相遇。现在,读诗,应该是我的生活中,最值得感谢的一件事情。
对古诗态度的转变,始于大二时古诗歌的课堂。
四五月的时候,夏意还没有逼退凉气,在没有太阳作伴的晚上的七八点,凉气还能略占上风,在丝丝清凉作伴的每周三晚,我和几十名同学坐在宽敞明亮的大教室,听老师聊魏晋诗歌,偶尔,三两声蝉叫也来应和。
那应该是一周中最放松的时刻,我们一起走进文人才子们的精神世界,或许囿于简单的生活阅历,还不能对他们历经千帆后的心境有深刻的理解,但总有无法被压抑的情绪在心底荡漾、雀跃,与他们实现跨越时光的心灵交流。魏晋,是乱世,在乱世之中,愈能感受到生命或最热血,或最澎湃,或最淡然,又或最失落的多样姿态。于是每一个周三的夜晚,都拥有了无限的可能,我从自我闭塞狭小的情感空间走出,看到了一片没有边界的广阔天地,过速的心跳开始平缓,急促的呼吸渐有规律,我在诗句中跟随着古人的足迹,探索“存在”最舒适的姿态。
回想起那门选修课所学的知识,到现在已经没有十分深刻的记忆,大脑总是靠不住,不时常温习,当初再滚瓜烂熟的东西也会藏匿进最隐秘的角落,怎么努力地去想也想不起来,可又会在不经意间给你惊喜,在某一刻如条件反射般地蹦出,而我又对它有新的体会。或许是在立秋那日在公交站台边想起的“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我以为我记不得它们,而它们早已融入了我的血液,时不时帮我给平凡的一天,增加诗意。
从那之后,《汉魏六朝诗选》就成为我的案头书,偶尔翻看,总是感动。诗歌的文字让诗人看见、感受与思考的一瞬永恒地留下痕迹,让千年后的读者看到百态人生与万般人情。在百态与万般中,听到从时代另一端传来的回声,给我们如何为人处世以启发与力量。我时常是个很“丧”的人,却总是能在不经意间被诗歌治愈与救赎,在诗歌中探索到与生命对话的方式。
去年初春午后,我第一次翻看到陆凯的《赠范晔》: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诗人陆凯在驿站遇北归使者,折梅赠予挚友,以表相思之情。一枝花是多么平常的东西,但对作者而言,这枝花是江南之春无限美好的承载,他希望通过一枝花,把眼前所见的美好传递给友人,这是《赠范晔》中的“诗意”。
因为下午还要上课,我草草读了一遍这首诗,便匆匆上床午睡。没睡多久,就被恼人的闹钟吵醒,我不情愿地下床,却发现了意外的惊喜:书桌上有一枝花,正好被放在《诗选》旁。《诗选》还是打开在我睡前翻看的那一頁,有《赠范晔》的那一页。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我再一次看到了这句诗。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句,困倦的烦躁之意渐渐全无,一阵暖流从脚底慢慢窜上了头顶。我越念越有味儿,越念越有味儿!不禁念出声来: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刚好读到这首,起床就看到了桌上的花。好巧。”
“是吗!我剪花的时候想到的也是这句。”
这一刻,我与花的交流,我与宿友的交流,我与《赠范晔》的交流,瞬间被打通。我意识到,原本在平平无奇的一个午后,竟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难以言说的“诗意”。《赠范晔》的“诗意”溜进了我的生活。
如果未读到《赠范晔》,我或许很难被宿友所送的花感动,只是着急忙慌地穿衣,手忙脚乱地收拾,在飞奔出宿舍前突然想起要说一句:谢谢!因为早已被忙碌生活格式化的我,逐渐丧失了把时间留给感知美好的能力。我的生活,只是按部就班地从宿舍到教学楼,再从教学楼回到宿舍,按时地勾划掉写在清单上的一个个任务。但当我读到“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一句,闭塞已久的感知的毛孔被唤醒,我从一个个生活的任务中跳出,去享受这些计划外的惊喜,主动书写真正叫做“生活”的故事。
当然,将宿友送我花与陆凯赠范晔花相比是不恰切的,尽管情感、时代与语境都不尽相同,但是生活与古诗还是能够跨越千年,产生相互契合、相互映照的可能性。把生活变成“诗”,这便是浪漫的古诗所能带给生活的最大魔力。
生活是美的,我们对美的感知力是与生俱来的,而这份感知力同样也会被生活的另一面消磨、耗尽。当疯狂涌入的事情把我们推进麻木的深渊,诗歌能把我们拉出来,告诉你:“嘿!朋友,看看路边吧。那朵花,是一整个春天。”
自先秦《诗三百》以来,诗歌这种文学体裁就未曾消失于历史的长流,时至今日依然熠熠生辉。从五言到七言,从古体诗到近体诗,尽管在形态、音律等要求上,巅峰时期的古诗已经与最初的“天籁”十分不同,但诗歌表情言志的功能,却始终没有改变。古诗从来都不是空中楼阁中难以被触碰之物,它不仅属于中国文人,更属于整个世界。2022年北京冬奥会开幕式,在二十四节气倒计时的开场视频中,每一个节气,都配上了一句传统古诗。语言或许有隔阂,古诗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不一定能被所有人读懂,但读诗时的感受,却能在每一个生命个体中产生,古诗能带给每一个人以独特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