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
2022-05-30罗允希
罗允希
在家乡,大抵是极难见到雪的,无论是怎样的寒雾缭绕,山还是那样的山,沉默、肃穆,拒绝染上一点儿白头。也许雪也是不愿降临这片土地的,贫瘠而荒凉的地带,枯燥而乏味的日子,它的纤尘不染更应该得到诗人们的垂怜与赞叹。
我对雪,并没有什么盼望,也许是从没见过,也许是盼望不起,也就没有什么浪漫情怀。不,不仅仅是雪,还有冬天。巴蜀大地的冬天实在是太冷、太冷了,即使是穿着厚厚的棉衣,也能感受到冷气发了狂地贴近肌肤、骨髓,贪婪地吞噬你的体温。我向来怕冷,宁愿去侍弄一方小小的灶火。窝在自己的一隅,是一个农村女儿的莫大享受。
我喜欢细细注视那个灶口,以土石制,小小的,颇不起眼,而四周的裂缝与烧得变了色的墨黑却无声地昭示着自己的年龄与地位,像是一个撑起了家族的老者,在低调中散发着自己不可侵犯的权威。我是家里的长姐,奶奶的背随着长时间的劳动已经逐渐佝偻,爹娘的眉眼已经被年岁刻上深深的烙印,弟妹还小,他们童年里无忧无虑的记忆,不应该被松木燃烧后的浓烟填满,我理所应当地继承了这个灶台。
打理灶台是精细的,其庄重不亚于在寺庙中的祈愿。昨日烧剩的灶灰要清理出来,搅和在猪食里拿去喂猪,这样猪才长得肥壮。紧接着就用干瘪的松木柴和炭火交叉重叠于灶台内,用火种轻轻丢在上面,一开始的火是微小的,脆弱得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牛犊,怯弱地试探着灶台里的世界,紧接着火势越来越大,整个灶台被点亮,就像人间的第二个太阳,火那么大,那么旺,伴随着饭菜飘来的阵阵香,也唤醒了人们新的一天的生活希望。随着滚烫热饭的出炉,灶火便可以歇息了,在我看来,它的熄灭一定充满着幸福和满足感,不然为什么它不会放弃燃烧自己的机会,不断眷恋地徘徊在灶间世界呢?
我渴望是一团灶火。
奶奶日复一日地煮着稀饭,瓜果蔬菜,一经她手,便别有了千般风味。小小的锅口烟雾缭绕,一时分不清哪儿是仙境,哪儿是人间。啊嗬,人们在回归食物的馈赠之时,才会对一天充满期待吧。有时在这厨房一隅里,我分不清究竟是过了三百六十五天,还是将一天过了三百六十五次呢?
爷爷与爹二人向来不满足一碗,爷儿俩干脆就蹲在灶锅旁对付着饭,也不用筷子,对于这两个在田野里摸爬滚打了好几十年的山人来说,筷子就显得太秀气了。热乎乎的稀饭上来,碗就放在凉水里泡起,喂完牲口后一把抓过便当喝水一样喝了,其间从泡菜坛子里捞出几块生姜片、豆腐乳,那真真儿的是在劳动后的巨大享受。爹每吞咽下一口粥,在胸膛里都会发出一阵巨大声响,犹如夏夜雨中惊雷乍起;爷爷就斯文多了,小口啜饮,只有喉间滚动时不断发出的叹息,伴随着他长长的一声叹和几声咳嗽,这顿饭就宣告终止了。
吃饭是沉默的,力气要用在劳动上,我沉默,投入到灶火中,放入木头,火!放入炭石,火!放入自己,火!
弟妹馋嘴,央求着我偷偷在灶里烤上几个地瓜,其实烤地瓜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只是孩子与孩子之间总归需要一点儿小秘密,在食物匮乏的时代里给记忆加点儿料。在锅顶雾气弥漫的时候夹杂着几丝几缕的地瓜香气,也许家里人都闻到了吧,但谁也不说,孩子的秘密也是成人的秘密,是劳动者们守护孩子易碎的梦的心照不宣。山人有山人的沉默,只是那沉默后的巨大鸣啼,足以让整个天地为之失声。
这真是好冷、好冷的冬天,我瑟缩在灶口一角,企图用那一方小口温暖我整个冬天。
可是我还是知道它会熄灭,能够证明它曾活过的只有石壁上那浓厚的灰尘,冬天有冬天的天地,一团灶火,怎能保护我整个寒冬?
我看着那团火的熄灭,是它的葬礼唯一哀悼者,它对我说再见,也许是明天见,谁会知道呢?我只知道的是火的诀别意味著我将要独自一个人对抗着冬天。火彻底熄灭了,连火星的幻想都不再施舍于我。灶恢复了冷清,四周的空气逐渐凝结成时间,以老者的姿态命令我独自前行,前往那凛冽的冬天。
我听见远方的狗吠,一声声清晰入耳,夹杂着几声呜咽;娘与奶奶洗着衣物,不时唠唠嗑;爹和爷爷锄地时一声声沉闷的喘息,弟妹们奔跑打闹的嬉笑声。我缓慢地出了门,天空是墨蓝色,太阳在冬季从未曾被唤醒,每深吸一口气,鼻腔内就凝结了冰碴子,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树木空旷的只听到回音,零零碎碎的草彷徨迷乱。
突然之间,一切都暂停了,整个世界无比安静,家里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望着天空,眼里闪烁着迷茫。没有任何生物发出声音,仿佛在等待一个重要时刻的来临。妹妹伸出幼嫩的手,往空中轻轻一抓,接着打开,小小的手心上,躺着一片雪花。雪花很快化成了水,滢辉闪耀之间,为人生投下一粒火种。
然后世界动了,伴随着片片雪花,整个巴蜀大地被砸出沉闷的空空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