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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性、艺术性和技术性的和谐统一

2022-05-30梁发勇

人民音乐 2022年7期
关键词:三弦唢呐音响

21年5月11日晚,中央音乐学院作曲家史付红的国家艺术基金2019年度大型舞台艺术作品资助项目“交响乐《声音拼图》三部曲”于中央音乐学院歌剧音乐厅首演。该项目形式新颖、内容丰富,包括打击乐与交响乐队《聆听城市》、唢呐与交响乐队《光锥内外》、三弦与交响乐队《弦诗弹意》三部协奏曲。当晚音乐会由中央民族大学指挥家陈昌宁执棒、中央音乐学院交响乐团演奏,担任独奏的包括青年打击乐演奏家、中央音乐学院教师尹飞和他的进击打击乐团,青年唢呐演奏家、中央音乐学院教师张维维,三弦演奏家、中国音乐学院教师商钟元。笔者有幸在现场聆听了本场音乐会,后又拿到厚厚的三大本乐谱并多次欣赏了这套作品的音视频,在感性和理性上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和认识,可以说《声音拼图》三部曲达到了思想性、艺术性和技术性的和谐统一。

一、作品的思想性

作曲家在创作一部作品之前的立意、想法很重要,史付红作为青年作曲家,有着超出其年龄的、较为深刻的思想意识。在这套作品中,作曲家以中国古代哲学“天、地、人”的思维在当代尤其是当代城市发展和脉动的体现为创作思想核心,《光锥内外》《弦诗弹意》《聆听城市》分别对应了“天、地、人”三个维度,阐释了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的哲思。当晚的演出并没有按照传统的“天、地、人”顺序演奏,而是按照“人、天、地”的顺序,将“人”放在第一位,显示出作曲家对这一传统观念的个性解读。此外,史付红在三部作品中均运用了一件(或一组)中国民族乐器加西方传统交响乐队合一的创作理念。

首先,三部协奏曲分别选择了唢呐、民族打击乐、三弦这三件(组)最具中国传统的“吹、打、弹”类乐器作为主奏与西方传统交响乐队协奏结合。作曲家试图突破中国民族乐器通常运用的技术而产生的约定俗成的传统音响,极大地脱胎换骨于中国民间乐器的写作和运用维度。尽管近年出现了不少同类编制的作品,但运用中国传统“吹、打、弹”三种乐器与交响管弦乐队结合并集成完整一套作品应该尚属首次,在形式与内容上都“凸显出作曲家站在当代视角对古今、中西、哲学、诗意等多种维度的探索与追问”?譹?訛。其次,具体到每部作品:《聆听城市》对应“人”,可以说是作曲家用极限探索无限思维的一个创作实践。作品试图表现作曲家眼中现代城市中人的力量、速度与激情,展现当代人生命的鲜活和城市力量的无穷张力。《光锥内外》对应“天”,唢呐尽管是外来乐器,但在中国已经形成了深厚的民间性、民俗性,作曲家试图通过这个作品使唢呐成为一个崭新的独立个体从而展现其独特的音乐气质、音乐魅力。作曲家从“光锥”这一抽象的物理概念为基点,描绘出自然界的光和人造之光,表达了人与天、与未知世界的对话;《弦诗弹意》对应“地”,作品从大地的音乐想象和创作视角出发,深入地挖掘了三弦这件乐器的几个维度和潜能,试图表现出中国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精神气质与文化内涵,表达了对祖国大地的满腔热忱。

当然,音乐作品的思想性不是只从标题或作品文字介绍中体现,而最终要落实到实际音响。通过临响可以“听”出史付红把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地、人”作为这部作品的主导思想和结构框架,表达出当代人对“天、地、人”的理解与阐释。作品根植并发扬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彰显了中国的文化魅力和自信,也与我国社会主义新时代文化思想相契合。

二、作品的艺术性

音乐作品的艺术性与其思想性有着密切的关系,有了思想性基础,作曲家便可以通过多样的艺术处理来表达作品的主题思想。《声音拼图》中的三部协奏曲具有统一性和完整性,同时又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均可以作为单一的曲目演奏。每部作品都有其独立的严谨结构,艺术形象具体而生动,艺术手法多样,并具有鲜明的民族性和独创性。

首先,在音乐形象的鲜明性、生动性方面:在主奏乐器的选择上,作曲家运用这三件(组)主奏乐器塑造出其心目中的“天、地、人”形象。《光锥内外》选择唢呐为主奏乐器,因为唢呐形制像光锥,可以表现向天而歌、对天而歌,音乐亦如同天问、问天,表现对天、对宇宙的已知与未知的认识与思考。《弦诗弹意》选择的主奏乐器三弦长期以来在乐队里面一直都在扮演着配角,三弦的写作也很难脱胎于戏曲音乐和说唱音乐这些既有的、广为人们熟知的音乐风格和套路。该作品中作曲家打破了听众固有的认知,丰富了三弦的艺术表现力。《聆听城市》选择民族打击乐作为主奏,其中,中国鼓是最能够代表中国人精气神儿的乐器,作曲家用鼓的节奏律动、重音变化和声场变化与交响乐队结合在一起,大鼓建构起来的声音的点、线、面和交响乐队的点、线、面相互呼应、相映成趣,表现了当代城市生活中不同城市群落的生活节奏和生命律动,编织了一张音响世界的生活大网,生命的鲜活和城市的张力栩栩如生、映入眼帘。作曲家还选用日常生活中的物品作为“乐器”,从而使得音乐形象更加生动而具体,比如其中木管、铜管和弦乐组的演奏家们即兴演奏鸟笛和随机播放他们的手机铃声,同时键盘打击乐器演奏的半音化快速流动音型的片段,音响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活灵活现,还用自行车喇叭、牛皮纸、风铃、嘎响器等一些带有生命温度的器物作为敲击乐器,表现了民以食为天等民众的生活日常。这种音色和具有自然主义音响与城市声音相结合的复调思维和音乐想象,是自然主义与写实主义相结合构造出来的音响世界。虽然名字叫《聆听城市》,其实人是城市的主体、是城市的灵魂,作品最终表现的是当代人丰富生活的不同侧面。

其次,在音乐艺术手法的多样性方面:中国民族乐器在观众心目中一般会很容易产生先入为主、既定的、“符号化”的音响记忆或音响观念,当代音乐创作中,如何对这三种乐器的演奏及表现力进行开拓与创新从而做到不落窠臼也是摆在作曲家面前的难题。在这套作品中,作曲家在挖掘独奏乐器的艺术性处理方面颇下功夫。比如在《光锥内外》中运用了大小、调性不同的多种唢呐,尤其是担任独奏的张维维老师和他的导师石海彬教授共同发明的十孔唢呐能够高度自如地演奏半音化旋律,产生的新颖音响丰富了唢呐的演奏技術、拓展了唢呐的音乐表现力,使之不仅局限在乡土、民间、戏曲的音乐表现形式,奏出了广袤、神秘、深邃、空灵、呐喊等多维度、多性格的音响,表现力非常丰富。在《弦诗弹意》中作曲家充分发挥了三弦乐器的潜能,运用了滑音、揉弦、滚奏、摇指等等技巧,展现出中国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特征的音乐气质,并运用了类似电影蒙太奇式的手法,不断切换不同地域的音乐情绪与气质:从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到小桥流水吴侬细语的江南、从长沙绞风卷舞直上的沙漠到风吹草低一碧千里的草原等,为听众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聆听城市》中主奏的中国大堂鼓和建鼓等打击乐器主要展现了城市中不同群落的现代人多样生活节奏与生活状态,用非常规特色乐器所制造的音响表现了鲜活的生活气息等等,共同展现了城市中人们丰富多样的生活风貌。

再次,在艺术表现的民族性和独创性方面:三种不同的民族乐器作为主奏,从形式上就具有鲜明的民族特征。比如《光锥内外》第三部分东北大杆大D调唢呐的独奏令人印象深刻,音乐感人肺腑,极具民族韵味。此外,三部协奏曲均有鲜明的内容指向,每部作品的开始及不同的结构部分都有明确的形象描述,比如《光锥内外》开始描绘的是宇宙的“广袤、悠远、苍劲”,第二部分开始描绘的是光的“劲健、迅疾、猛烈”,第三部分开始描写的是如祭天般的“思念、呜咽、千回百转”等等,中国民族传统的形象思维美学观在作品中表达得淋漓尽致。此外,在《聆听城市》中剧场表演形式的运用也颇具匠心,台下观众席四个角落各有一位打击乐手演奏中国大鼓与舞台上的打击乐独奏形成呼应、对话和延伸,在音响上制造出一种空间感、层次感和立体感,富有创新性。

三、作品的技术性

有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性作为基础以及丰富多样的艺术性设计,在具体创作实施中,作曲技术当然是重要的核心。史付红在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打下了坚实的作曲技术基础,后又有在加拿大、美国等国家多年的留学经历。经过多年的学习及创作实践,她在作曲技术上已趋于纯熟,在音乐形态及演奏法方面也有开拓性的技术尝试,挖掘出富有特色的音响,技术处理相当考究。

首先,作曲家在很多具体写作技术方面体现出作品“天、地、人”这一基本理念。在《光锥内外》中,唢呐和乐队的起始音都是D音,即中国民族调式的商音,也是中国传统十二律的“太簇”,象征了生命的萌动,带给听众原始的感受。整首作品由“D”“A”两个音构成,作品中唢呐的独奏基本都是向上的、上扬的旋律形态,仿佛是与天和宇宙的对话,比如下例为乐曲开始唢呐独奏片段。

再如《光锥内外》第236小节至第270小节,该段落用小e调唢呐演奏,唢呐独奏部分写作非常简约,以紧凑的三连音节奏为主贯穿始终。在音高方面,开始是a2音的重复以及围绕该音的上下环绕的旋律进行,随后音高上行以b2为主,最后结束于#c3。乐队部分主要是弦乐组的衬托,在此弦乐组的五个声部又各分为两部。该段落独奏唢呐首先进入,随后中提琴I、低音提琴I、大提琴I、小提琴I-I和小提琴II-I以长音、很弱的独奏依次进入,随后这几个声部又叠加一件乐器独奏加厚,再之后齐奏的小提琴I-I与拨奏的大提琴II、低音提琴II同时进入,最后其他声部齐奏逐层叠入,唢呐与乐队仿佛穿破云层,突破迷雾,仿佛就是天问、问天,最后音乐戛然而止(见表1)。

再比如《弦诗弹意》开始的1—38小节,作曲家运用弦乐队泛音和三弦之间虚实结合写作技术,音响颇具有画面感,仿佛太阳照在冰雪并反射出来的光芒。

其次,每部协奏曲的结构逻辑清晰、作曲技术娴熟。在《聆听城市》中,独奏打击乐基本贯穿全曲,其他声部音响安排由噪音效果至块状的音响,之后的音响越来越清晰。《光锥内外》和《弦诗弹意》则加强了独奏乐器与乐队的对话和立体的线性思维,独奏与乐队协奏融合度高。三部作品的结构逻辑清晰明了,配器技术细致,复调手法运用灵活。比如《聆听城市》共分为六个部分,第一部分(1—52小节)、第二部分(52—108小节)、第三部分(109—144小节)、第四部分(144—208小节)、第五部分(208—246小节)、第六部分(247—301小节),其中每个部分都表现了现代城市中人的不同生活状态。例如,作品开始第一部分开门见山直接描绘城市的喧嚣及人潮汹涌,此部分运用中国大鼓的节奏律动贯穿,弦乐组和木管组起着很重要的作用,该部分主要运用了细致的复调技术,局部还运用现代的微复调技法来制造多层次的沸腾和喧嚣效果(见谱例2)

谱例2是作品开始处低音弦乐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各自分成两部,运用了四声部卡农技术。在此,四个声部依次升高半音进行模仿,模仿时间距离仅隔一个十六分音符,这种手法具有鲜明的微复调特征。在此,旋律与和声已处于次要地位,作曲家主要是以这种微复调所产生的整体音响来表现现实生活中的嘈杂情景。再比如从第22小节至37小节,在独奏打击乐的持续中,弦乐组分成全部采用八分音符时值的三连音主题的十个声部,作为色彩性的铺垫,木管组也从单声部依次进入至十个声部的复调织体,均与这部分所描繪的主题契合。作品的其他部分乃至另外两部协奏曲也都有细腻的配器和复调化技术处理,不再逐一举例。此外,在音高结构组织及织体结构方面,作曲家运用简洁的技术组织结构,比如《光锥内外》和《弦诗弹意》两首协奏曲都是以D-A的四、五度音程作为全曲的音高组织核心材料,体现了音乐发展有机统一的原则。

再次,作曲家对演奏技术及新音色进行了深入挖掘。尤其在《弦诗弹意》中,作曲家对三弦的音色及其表现力的开拓做到了极致,在三弦左右手的技术配合方面大大地拓展了传统的演奏技术,扩展了三弦多侧面、多维度的乐器潜能,在听觉上能够产生犹如琵琶、古筝、古琴等不同弹拨乐器的多维立体的融合型音色效果。以上对乐器的挖掘与开拓对推动当代音乐创作以及中国民族乐器的演奏、技术、制作等各方面的发展都有着重要的作用。比如在作品开始三弦独奏进入,乐谱上滚奏、滑奏、摇指、轮指、揉弦等细致多变的演奏法标记以及强弱、节奏等其他音乐要素的丰富变化,产生了三弦不同于传统表达的新颖音响(见谱例3)。

当然,《声音拼图》三部曲的现场演出也存在些许遗憾,如第一首《聆听城市》中,主奏的打击乐器和交响乐队的音响平衡方面有待改善,个别的音乐片段中交响乐队的音响被打击乐所掩盖,希望可以对其局部进行调整并进一步完善。

结 语

近年持续发酵的新冠疫情带来的多方面的不确定因素对现场音乐会演出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和冲击。在此背景下,作曲家史付红在繁忙的教学工作之余,经过申报、立项、创作、制作、排演等一系列前期的艰辛工作,最终将《声音拼图》三部曲这样大体量的国家艺术基金项目呈现给观众并取得了圆满成功,实属不易。当然,这场音乐会的顺利举行,除了作曲家、演奏家、指挥家及相关工作人员的付出之外,也必须为中央音乐学院点赞,中央音乐学院不仅建立了中国音乐创作中心和专业的演奏团队,还形成了教学、创作、演奏实践、科研出版等整体的链条化发展模式,为作曲家们提供了良性可持续发展的平台,更重要的是克服了疫情带来的困难,确保了音乐会的顺利举行。

在音乐会之后5月28日的专家研讨会上,与会专家给予这套作品普遍的好评。音乐学家张伯瑜教授认为,中国传统音乐的现代化转型在史付红这一代作曲家身上已经完成,作品的表现力、专业性也已达到较高的水平,这一代中国青年作曲家可以很自信地与世界对话。展望未来,相信无论学院、国家艺术基金乃至更多的各级项目,一定会继续大力扶助、支持和推动中国当代音乐的创作、制作和推广。

刘小龙《声音拼图:融汇多维,创新交响》,《音乐周报》2021年5月22日第A3版。

梁发勇  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特约编辑   李诗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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