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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时代,我们如何交往

2022-05-30陈守湖

媒体融合新观察 2022年4期
关键词:社会交往

陈守湖

摘要:美国学者南希·K.拜厄姆的著作《交往在云端:数字时代的人际关系》集中讨论了一个当下无法忽视的问题:人们最普遍最日常的社会交往活动,在数字时代发生着怎样的改变?她认为,人们的交往正在被全面中介化,社交媒体已经成为社会交往的路径依赖。但在数字媒介是否能彻底操控人以及人的交往这一学者们争论不休的问题上,拜厄姆则从社会建构理论与技术驯化理论的立场出发,认为应对人的主体性抱以信心,在技术的社会性应用过程中,人的选择才是最重要的决定性因素。

关键词:社会交往 社交媒介 技术驯化 中介化

尼葛洛庞蒂在上世纪90年代提出的“数字化生存”,早已经从预言变成了现实。数字技术对于人类生活的影响,远远超出这位未来学家的设想。“数”化万物,“智”在融合,数字技术与人工智能技术的复合叠加,使得我们当下身处的时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依赖数字化。数字时代的到来,既在“物”的意义上改变了我们的物质世界——“数码物”越来越多地涌向我们的物质生活,同时,也在“人”的意义上改变了我们的社会交往,社交媒体成为我们人际交往的路径依赖,甚至彻底掌控了我们本来就弥足珍贵的时间。数字时代,我们如何交往?被数字媒介中介化的交往,会制造怎样的人际关系?高度依赖技术的社交,会不会让我们迷失或沦陷?美国学者南希·K.拜厄姆(Nancy k.Baym)在《交往在云端:数字时代的人际关系》一书中提供了她的思考。

一、中介化传播

在所有的物种当中,人类无疑是最善于使用工具的。对于工具的创制与使用,也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生物的本质特征之一。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任何时代的媒体都只是人类交往工具性的体现。媒体之于人类,最大的价值就是工具价值。以此观之,互联网时代的一串源代码和原始时代的一枚骨针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媒介技术的社会性应用,本就是为了交往。因此,媒体的传播实践天然具有社会性,其相当突出的功能就是传播的组织功能。“传播(communication)一词和社区(community)一词有共同的词根,这并非偶然。没有传播,就不会有社区;没有社区,也不会有传播。” 施拉姆(Wilbur Schramm)将人类的社区建构与传播活动紧密联系,这样的视角颇具洞见。

那么,作为人类交往的技术工具,数字时代的新媒体传播和此前的传播有何差异性?这是拜厄姆在其著作中重点探讨的议题之一。

拜厄姆在她的一项调查中观察到,非语言社交线索的获得,比如听到对方的声音、看到反应、察觉表情等,这样一些因素(社交线索)影响着人们对于关系亲密程度的判断。就面向社交的传播来说——中介意味着贫瘠,社交线索的贫瘠。但拜厄姆同时认为,中介化交流其实也意味着一种新颖的、兼容的混合交往方式,而不仅仅是具身交流的缩减版本。

社交线索的隐退的确是数字时代传播的一个显著特点。就人类的交往实践来说,具身传播具有更为漫长的历史,因为这样的方式能让人们的直觉发生关联。传-受关系的在场建构,是人们最为信任的传播方式。数字时代社交媒体的大量出现改变了这种“社会临场感”,即“人际接触的程度,以及交流中所感受到的亲密程度”。尽管社会临场感是一种心理感受,并不具备媒体特征,但在交往中非语言线索到底是匮乏还是丰富,却对于社会临场感有着重要影响。我们必须承认,在协调互动和传达意义尤其是情感意义时,非语言线索最为重要。

那么,社交媒体作为一种传播中介,能否在非语言线索匮乏的情形下对情感意义的传递有所承担?拜厄姆的观点是,那些认为中介化传播缺乏社交线索的相关观点包括社会临场感理论的提出,是基于一个特定的技术事实,即当时的在线交流主要依靠纯文本,因此,对于社交线索匮乏的担忧是正常的。比如,富尔克(Fulk)、科林斯-贾维斯(Collins-Jarvis)两位学者就认为,传播一旦关乎交往者的身份与情感,中介化交流就会明显地显示出劣势来。但是,在新媒体不断迭代演进的背景下,这一劣势难道仍得不到任何修复?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如今数字空间中的传播形态,远比此前纯文本的线上交流要丰富得多、自由得多。

从拜厄姆的观点来看,她仍然坚定地强调人在社交活动中的主体性。对于互联网(新媒体)的“敌意”当然真实存在,但其比例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之所以“线索匮乏”这个特征被放大,主要原因在于人们对于网络空间的攻击性言论印象深刻,且被相当数量的人群接收到。不过,社交线索的匮乏或社會规范的缺失,并不是网络空间“骂战”兴起的根本原因。因为,即使是同一类型的传播媒体,其网络群组中攻击性言论的数量并不一致,甚至是大相径庭的。参与网络论战的网民,并非心中没有“规范”,相反,他们非常清楚自己是在破坏“规范”。比如有些网络骂战中,有人使用标点符号代替字母,用以表达自己的情绪。

其实,中介化传播带来的社交线索匮乏问题,也会因为交往人积极营造亲近性或自觉投入情感而变得不那么突出。即使是纯文本的线上交流,人们也在努力地创造出情境性的传播体验。:-),这个由几个标点符号组成的表情符的使用具有突破性价值,因为它形象地表达了“微笑”,有效地弥补了中介化传播中表情线索的缺失。当然,我们现在比较少地用这个符号组合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生动、更加贴近的表情包。其实,就算是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的文字,如中文的“呵呵”,也因为在长期的约定俗成的中介化传播中具备了复杂微妙却可意会的意义,其意义的生成与读取,显然不取决于某个社交媒体,而是中介化传播中传受双方的主体性参与。

数字传播是一种混合形态的传播。在拜厄姆看来,这种混合形态很好地将面对面交谈与书写融合在一起。由此,我们可以认为,互联网中介化传播中的多模态文本,实际上体现出可说性、可写性、可见性交汇的多重特征。面向交往的中介化传播,完全可以视为“说”这一交往行为的媒介化延伸。在日常的社交媒体使用中,人们输入文字、符号甚至视频,这一动作的心理支撑其实是想“说”点什么,而不是想“写”点什么。一方面,“说”可谓是中介化传播的最基本需求,但另一方面,中介化传播的文本生产则是需要“写”的。汉字的拼音输入法是一个很好的观察可说性与可写性的案例,当开始拼写的时候,意识里浮现的是这个字的声音,是基于“说”的,但最终的文本却是“写”出来的,即一个个一笔一划组成的方块字。此外,中介化传播尽管放弃了语气、表情、氛围等社交线索,但在数字传播时代,可见性的凸显却对此进行了较好的补偿:线下的“熟人社会”转移到线上,社交线索并未见得损耗多少;线上的陌生人交往,由于“好友”这个社交媒体时代的身份认同,则有可能交付更多的线索。比如,某用户在朋友圈分享的一些公开信息,会让熟悉、不太熟悉甚至陌生的“好友”同时共享其信息,如阅读偏好、消费活动、社会评价等。此外,由于媒介技术产品的不断开发,中介化传播的可见性也日益提升,从技术层面不断解决社交线索的匮乏问题,当是未来数字化交往的常态。

正是基于此,拜厄姆认为,为了维持交往的有效性与亲近感,人们并没有甘于接受由于贫乏的社交线索而导致的没有感情和关怀的中介化互动,人们在数字媒体上进行交流的方式也重塑了媒体本身。

二、中介化交往

数字时代的到来,加速了社会交往的中介化。给远方的朋友写一封信,然后贴上邮票投进邮筒,这样的交往方式在数字时代已经无法复现,人们只能在年代剧里看到这样的场景了。甚至,打电话的模式也发生了变化,除非是对熟悉的来电(在自己的通讯录有储存),许多人对于陌生电话选择忽视。但另一种“电话”却会获得接听,那便是从社交媒体即时通讯工具发起的通话,比如微信好友拨打的电话。这种变化意味着:数字时代的人们已对数字中介化的交往有着相当程度的信任或依赖。

当然,人们也注意到:上述信任与依赖并不源自交往伦理的约束。中介化交往中时间结构的重组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我们甚至可以由此判断人们交往的参与度与亲密度。拜厄姆在其著作中使用的“同步传播”与“异步传播”两个概念值得关注。在她看来,当交流是实时发生的,传播就是同步的;而交流是延迟发生的,就是异步传播。这样来看,基于身体信息的传统交往、依靠通讯工具的即时交流,包括直接拨打电话,自然属于同步传播,因为这些交往在时间上同构。而发送邮件、短信、留言等,无疑应当归入异步传播。但是,中介化交往中同步与异步的区分并不十分清晰,原因有二:一为客观约束,比如技术、设备、网络等造成的延迟。二为主观选择,社交媒体技术设计的丰富性给人们提供了选择,由社交参与人选择同步还是延迟,甚至选择遗忘。

那么,中介化交往的内在动力机制何在?中介化交往中的人们基于何种目标管理自身的交往活动?

数字革命对于社会关系的改变无疑是中介化交往的最重要动力。找到自我的群体认同,确认自己的社群归属,这样的交往欲求无论在什么样的技术环境下都没有太多改变。只不过,较之于社交媒介匮乏的时代,数字时代的人们拥有了“组群”的更多选择。传统的社交活动高度依附于地理/物理空间。空间规定了社交的在场感,具身的体验也一直伴随其空间移动,这就意味着“群”只能基于真实的空间才能构建,并有可能形成相同或相似的交往体验。人们也会发现,所谓的“人以群分”亦依赖于生活空间,人如果发生了空间上的迁移,很可能会失却原本所属的“群”。因此,传统社会高度依附于空间的“群”具有组织结构上的超强稳定性。

数字时代的“群”,最显性的意义在于对空间束缚的突破。“建群”“入群”“退群”都是数字时代交往的高频行为,建立或加入一个群组并不意味着加入者被锁定,退出或解散群组也是网络空间的常态,因此,数字群体缺乏稳定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韩炳哲在其著作《在群中: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中认为,与大众不同,“数字群”不是内聚的,“数字群”完全没有群体性的思想,组成数字群的个人不会发展成“我们”。但拜厄姆并没有韩炳哲这样的悲观,她重新引入“社区”这个概念阐释数字空间的群组。社区即意味着“共享性实践”的邀约,其中包含共同的交流方式和共同的情感逻辑,也隐喻了共同的价值观。共享性实践使社区中的个体获得共享性资源,并持续获得情感支持、自尊支持、信息支持。最为关键的是,基于网络社区的这些支持行为具有“循环性”和“自我强化性”。因此,拜厄姆得出这样的结论:共享性的空间感、共享性的实践仪式、社会支持的交换有助于在数字环境中形成社区感。由此,互联网中本被认为是虚拟而脆弱的数字空间,逐渐体现出它越来越强烈的社会性。

社区或社群的形成,不仅需要共同参与的意愿与行动,还需要社会交往的规范介入。在这一点上,无论是线上还线下,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拜厄姆意识到,网络社区的共享性实践成为人们参与动力的同时,也塑造了数字群体的共同规范,并通过群组成员的共享性行为体现出来。无论是获得共享性资源还是获得共同身份,数字群体都基本共有一套话语或行为约束,尽管这些约束在许多时候可能是含蓄的,甚至是非民主的,因为它并非通过群组讨论通过才获准执行,但群组的行为中本就潜在包含着规范,加入即认同。毫无疑问,这些约束表征着显在的权力以及權力如何发挥作用,比如,只有网络社区中的某些成员才有限制加入、调整内容、调和冲突甚至解散群组的权力,他们对群组行为的制约力显然超越其他人。

拜厄姆的研究也发现,现实社会的规范同样对数字群体具备规约作用。人们也会随时保持一种警觉,即避免自己的不妥当言行被自己的同事、朋友、亲人看到,从而对自己产生一些迥异于既往的评价。拜厄姆进而提出,不必和梅罗维茨(Meyrowitz)一样怀有“地域消失”的焦虑,或者像帕特南(Putnam)那般发出“独自打保龄球”的伤感,网络社区同样融入了地理意义,新媒体也具有吸引公共介入政治参与的独特禀赋,公共性依然是数字交往的重要特征之一。她十分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新媒体并不会用虚假的模拟来削弱或替代真实的参与。可以说,拜厄姆对“交往在云端”的社会前景保持积极乐观的立场,并将其渗透到了这本著作的每一个字。

三、如何与技术相处

技术作为人类认知世界、改造世界的工具,伴随了人类整个文明史。无论是针对自然的实践,还是面向社会的实践,都需要技术的加持,技术也就成了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就交往而言,文字完全可以视为人类的技术创造;语言呢,同样如此,也是助力交往的技术创设。但对依托互联网技术的数字交往,为什么一众观察者既乐观又焦虑?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拜厄姆的观点是:通过传播,人们赋予技术以象征意义。我们传播的有关技术的信息是具有自反性的,即:既透露了我们对于技术的使用方式,也透露了我们作为使用者的观念。因此,在传播场域中被阐释的技术,其实融合了技术与社会两种角度的“技术理解”,或者说,同时包含了对技术与技术社会性使用的双重观察。

就技术与社会的相互关系而言,拜厄姆认为,人们的认知大体上有以下几种:其一,技术决定论(technological determinism),认为技术的力量对社会形态具有决定性作用且不可阻挡;其二,技术的社会建构论(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chnology),认为人才是技术和社会变化的主要推动者;其三,技术的社会形成论(social shaping perspective),认为技术与社会彼此是互渗的,人们可以驯化技术,并使之成为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

不管我們是谈论媒介化还是中介化,技术都是一个关键性的动因。人类对于技术的恐惧其实由来已久。连苏格拉底这般伟大的哲人,也对字母与文字的发明怀有敌意,笃定地认为这会对希腊的口述传统带来破坏。仔细想一想,媒介环境学派的学者们,如此坚定地成为“媒介即讯息”这一论断的拥趸,和苏格拉底当年的想法多么类似!媒介化理论在时下的流行,也充分证明,人类这个共同体对于技术“反噬”的警觉其实是一种文化DNA,绵延千年而不绝。就媒介技术来说,它不仅仅是我们交往的工具,而且也改造了我们的交往,进而也改造了我们的社会。当然,过分地强调技术的主体性或“技术逻辑”,也会让我们步入自己设定的技术死胡同。人类这样的灵长类动物,如果这么轻易地被技术决定了自己的命运,那也太轻慢人类自己了。对于技术的乌托邦畅想或反乌托邦忧患,其实都是人类主体性的体现,技术并没有抄起鞭子抽打或逼迫人们去畅想、去忧虑。

既然交往的中介化已经成为日常生活,那么,被技术全面中介了的数字交往,会不会降低交往的质量,进而危及人类自身社会属性的实现?拜厄姆对这样的疑惑予以了回应。

进入互联网时代以来,网络所遭受的谴责就不绝于耳。比如网络交往中的匿名性,人们对它就既爱又恨:“爱”的原因在于它使参与网络活动的人拥有了隐藏的功能,也成就了另外一个自己;“恨”的原因在于匿名消解了参与者的伦理责任,使他们在网络交往中变得无所忌惮,这显然会破坏社会对于良善的基本期待。又比如网络孤独,很多人认为,持续在线反而会让交往者变得孤僻起来。因为人们选择与电脑或手机为伴,牺牲掉了面对面的交往机会,共情力、同理心在技术中介的交往日常中会变得日益稀薄。所以,雪莉·特克尔(Sherry Turkle)提出,数字时代我们应该“重拾交谈”。再比如泥沙俱下的网络信息,色情、暴力等信息在数字时代的传播更令人担忧,处于数字交往环境中的青少年成长充满风险。只不过,当我们把如上指责从数字时代这个背景中拎出来,放置于前数字时代来审视,以下认知似乎也能成立:匿名与责任逃逸,在任何时候都令人焦虑;并没有可靠的数据告诉我们,孤独、自闭在数字时代更为高发;对“少儿不宜”信息的操心,当然可以视为成年人的责任心使然,但何尝不是成人世界对于技术带来的操控权旁落的焦虑?

很显然,拜厄姆是站在社会建构论与技术驯化理论的立场上来看待人们的技术焦虑的。所以,她认为,要将技术和社会影响联系起来,既要了解数字交往中的技术特点,也要了解围绕这些技术产生并影响技术发展的实践。数字交往对人际关系的影响,远非某单一因素决定的。交往参与者的复杂性,以及技术施加于不同个体获得的反馈的差异性,再精细的研究也无法提供令人信服的结论。尽管拜厄姆在书中使用了交互性(interactivity)、时间结构(temporal structure)、社交线索(social cues)、存储(storage)、可复制性(replicability)、可及性(reach)、移动性(mobility)等一系列概念,持续着力于数字媒体技术可供性的分析,且卓有成效,但她依然提醒读者:如果想从书中获得手机(电脑)到底如何影响人际关系的简单答案,是会失望的。技术也好,媒介也罢,社会交往中最活跃的要素是人,而不是其他。人的选择才是人际关系亲疏深浅的决定性因素。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拜厄姆提出了自己的忠告:“如果我们把数字关系看作日常生活和社会语境中的一部分,它就不会是一种激进的关系变革的中介,无论这种变革是乌托邦式的还是反乌托邦式的。”

参考文献:

[1]南希·K.拜厄姆.交往在云端:数字时代的人际关系[M].董晨宇、唐悦哲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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