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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叙”还是“即兴”

2022-05-30李允翔

七彩语文·教师论坛 2022年8期
关键词:碣石观沧海序曲

李允翔

曹操的《观沧海》是历来公认的传统名篇,是我国诗歌史上一首描写山水的佳作。沈德潜言其有“吞吐宇宙气象”,彰显了曹诗“气韵沉雄”的特点。缘于这首诗的气质,人们普遍认为它是曹操北征乌桓凯旋途中经过碣石山,登高观海的即兴之作。笔者认为此种说法有待商榷,曹操经过碣石山应在北伐进军途中,而非凯旋途中;此诗应是忆叙之作,而非即兴之作。

一、碣石观海的时空定位

在有关曹操碣石观海时空问题的讨论上,可考据的最早解释是郭沫若的《替曹操翻案》一文中提道:“征乌桓是五月出征,八月斩蹋顿单于,回军的时候是暮秋了。曹操的《步出夏门行》一诗中提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秋风萧瑟,足以断定是回军凯旋时作的。”[1]郭沫若“断定”的依据是曹操回军时的“暮秋”时节与《观沧海》中的秋景一致。其后,这一说法得到广泛传播,并逐渐为人接受,至今在各类曹诗注解中多采用郭沫若的解释。但余冠英在《三曹诗选》中考证:“曹操这回出兵的时候是夏五月,七月出卢龙,登碣石山正是初秋时节,和诗里所描写的景物相合。”[2]断定曹操登碣石山发生在初秋时节,而非“暮秋”。李广柏更是在《〈观沧海〉的写作时间及曹操乐府诗的读法》一文中明确指出了郭沫若 “断定”的时间所存在的问题,并依据史料详细考证了曹操北征乌桓的路线和时节,认定“《观沧海》必定是曹操在建安十二年七月进军到海边时所作”[3]。

实际上,如果将《步出夏门行》的序曲“艳”与相关史料联系起来分析,对曹操登临碣石的时间可以有一个更清晰的判断。《步出夏门行》序曲《艳》云:“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游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其中“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一句,与《观沧海》形成了时空的映照勾连。序曲实际已经点明了曹操碣石观海的时空背景。

曹操在北征乌桓过程中曾有过两次序曲提到的“游豫”情形:一次是北征乌桓前,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记载:“将北征三郡乌丸,诸将皆曰:‘袁尚,亡虏耳,夷狄贪而无亲,岂能为尚用?今深入征之,刘备必说刘表以袭许。万一为变,事不可悔。惟郭嘉策表必不能任备,劝公行。”[4]可见当时就南下征讨荆州还是北上征讨乌桓的问题,诸将领存在分歧; 另一次“游豫”是曹操北征乌桓进军到无终一带,原计划经碣石傍海道,取道山海关,攻打柳城,然而,“时方夏水雨,而滨海洿下,泞滞不通,虏亦遮守蹊要,军不得进。”[5]傍海道被水淹没,无法通行,进退维谷,曹操为此“游豫”不决。

将两处史实与序曲“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游豫,不知当复何从”的描述加以比较,不难发现,“云行雨步”与“时方夏水雨”的情形,“超越九江之皋”与“滨海洿下,泞滞不通”的事实联系最为紧密,能够互相印证,这足可说明曹操采用纪实笔法记录了当时遇阻的情形和心情。所以夏传才认为《步出夏门行》序曲中的“游豫”指的就是“曹操率军于七月到达渤海地区,正遇雨季大雨,洪水阻断征途,对于大军进退,军中意见纷歧”的历史事实。“这个序曲,描写了征途受阻时的心情”[6],这个判断是符合逻辑情理的。

正是在征途受阻、举棋不定的“游豫”心情之下,曹操“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由此可见,曹操“东临碣石”理应是在北征乌桓途中,而且是进军受阻之时,并非凯旋途中。

二、沧海寄情的时空错位

如果将序曲看作《观沧海》的创作背景,将其作为一个整体看待,就会发现序曲《艳》表达的曹操登临碣石时的“惆怅”心情与《观沧海》中展现的勃勃雄心、踌躇满志、满怀豪情的情感互相割裂,自相矛盾。之所以产生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们往往会认为曹操登临碣石和创作《觀沧海》是在同一时空完成的,即认为《观沧海》是曹操登碣石山观海时即兴写下的。但是,《观沧海》这首诗真是曹操的即兴之作吗?

《步出夏门行》组诗由序曲《艳》,以及《观沧海》《冬十月》《土不同》和《龟虽寿》四章构成。徐艾在《对曹操〈步出夏门行〉的一些新的理解》中研究发现:“综观四章,虽可分章独立,但明显地都有联系。第一章《观沧海》,是写出征途中,登山望海,借景抒情;第二章《冬十月》,是写胜利回军,仍在途中,表达对新占领区的求治之心;第三章《土不同》,是写这些地区各方面条件太差,继续表达要治理这些地区所关心的事;第四章《龟虽寿》,是写对于人生的积极看法,进一步表达对政治的宏伟抱负。应该说这四章诗的内容确有它的连贯性。”[7]这种连贯性源于《步出夏门行》组诗聚焦曹操北征乌桓这一具体历史事件,记录的是曹操沿途的见闻和感受。牵连起组诗内部之间关系的,既有这一历史事件的明线,也有曹操“对政治的宏伟抱负”的情感暗线。因此,《步出夏门行》是一个含义整体,带有明显的整体创作痕迹。

当然,这也和曹魏时期推崇用乐府旧题写时事,并由女乐演唱的文化背景相关。《资治通鉴》卷一百三十四《宋纪》昇明二年(478)胡三省注说:“魏太祖起铜爵台于邺,自作乐府,被于管弦。后遂置清商令以掌之,属光禄勋。”曹操酷爱相和歌,尤爱清商三调(平调曲、清调曲、瑟调曲),并参与清商乐的创作,搜罗歌舞伎乐人才,专门设立清商署,使之发展繁荣。足见曹操对清商乐的喜爱。

《步出夏门行》是汉乐府曲名,属《相和歌·瑟调曲》,属于相和大曲。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云:“凡诸调歌词,并以一章为一解……大曲又有艳,有趋,有乱……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8]郭茂倩描述了相和大曲的基本结构:艳、曲、趋或乱。“艳”是“曲”的引子或序曲;“曲”是乐曲的主体部分,由若干“解”或“章”构成。郭茂倩引用王僧虔的观点说“作诗有丰约,制解有多少”,也就是说“章”或“解”的多少不定,这取决于作诗之人是否“志尽于诗,音尽于曲”;“趋”或“乱”是大曲的高潮部分,在乐曲的结尾处。但这只是相和大曲的基本结构,“在实际的音乐结构中,形式是多样的,有的乐曲只用‘曲构成最简单的形式,有的乐曲由‘艳—曲或‘曲—乱两个部分组成”[9]。

参照相和大曲的音乐结构,曹操采用的就是“艳—曲”的制曲形式。《步出夏门行》是合乎相和大曲体制的。按照创作常理和常识,曹操不可能在北征乌桓的过程中,先做好创作计划,而后登碣石山写下序曲《艳》和《观沧海》,又在其他地方先后写下《冬十月》《土不同》《龟虽寿》三章,最后辑录组合成一首大曲。这种创作方式和创作过程不符合创作的常识和实际。

因此,可信的推断应是:曹操北征乌桓回到建邺后,用其酷爱的相和大曲这种乐府旧题记录和追叙了征讨过程中的所见所感,再以相和大曲的体制创作了《步出夏门行》组诗。其各“解”应皆为忆叙之作,绝非为不同时间、地点的即兴之作,《观沧海》自然也不是曹操碣石观海时即兴写下的。

所以,这同时也解释了《艳》中“心惆怅我东海”与《观沧海》所咏之志的矛盾之处,它们之间存在情思的时空错位。序曲交代了碣石观海的背景,追忆的是受阻之时的情形和感受,展现北伐乌桓之艰难,采用纪实笔法,表达了征途受阻“当时”的感受;而《步出夏门行》的忆叙性质,决定了《观沧海》抒发的不是诗人“当时”的情感,而是“此时”的诗情。北伐结束后,诗人带着平定天下的壮志豪情来回忆碣石观海“当时”的情形,此时的满怀豪情已取代“当时”的惆怅,因此《观沧海》才会呈现出慷慨激昂、踌躇满志、“吞吐宇宙气象”。由此可见,《艳》所表达的“惆怅”与《观沧海》抒发的壮志豪情,抒发的情感并不在同一时空,前者针对“当时”,后者针对“现在”。自然,这二者并不存在冲突和矛盾之处。

三、质疑思辨的教学价值

在《观沧海》教学实践中,教师在解读作品内容和情感时,一方面,惯性沿袭或僵化地运用“知人论世”的方法及相关定论,对相关疑点和矛盾,少有思辨与考证;另一方面,教师在课堂教学时往往只关注作品本身,忽视或弱化创作背景对深入理解作品内涵的价值。《孟子·万章下》中提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这本是交友之道,随着其在文学领域的发展和运用,渐渐衍生为一种文学鉴赏的方法。这个方法对正确理解作品起作用时,需有个前提:“人”要“知”对,“世”也要“论”对,否则所起的作用将是负面的。

学习的发生在于“存疑”,通过“明辨”“慎思”“笃行”才能抵达真相。“质疑”本身就自带价值,能够提升学生发现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从教学实践的角度看,“质疑”会引导学生更深入地思考,探究作品的语言形式和情思表达的规律;就作品创作背景的探究,往往能够促使学生在更大的时空背景中形成对作品的完整认识和确切评价。

对作品创作背景的质疑和思辨,也有助于提升学生的思辨能力和评价作品能力。“惆怅之情”与“壮志豪情”的矛盾,使序曲与正曲形成情感的割裂,会让学生因无从找到两者之间的逻辑和情感关联而产生困惑,这可以形成“激趣”和“启思”的效果; 学生在得到相关背景材料等探究支架后,会发现诗歌的“壮志豪情”只能与曹操北伐胜利建立起逻辑关联,然而曹操登临碣石又并非是北伐胜利后,进而形成新的思维冲突;借助《步出夏门行》组诗全貌及相和大曲的形制材料,辨析《观沧海》“即兴”还是“忆叙”的真相,达到思维的贯通。这个求真的过程,也是思辨作品产生过程的疑点和探寻真相的过程,对培养学生的思辨能力是有教学价值的。

对作品创作背景的质疑和思辨,更重要的是能够促使学生更关注作品本身。无论在多大的时空范围内探究作品的产生,其目的都是为了更加准确地理解作品本身。对《观沧海》创作背景的疑点思辨,可以明确此诗创作背景的真相,能够辅助学生更加准确、深入地理解诗歌传达的诗情,以及这种诗情所依据的创作心理,这是学生学习深入阅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学生对作品背景产生误解或疑惑,将干扰学生对作品情思的认知,更无法产生共鸣,也势必错失《观沧海》本身的教学价值。

对作品创作背景的质疑和思辨,能够更完整地认知作者、作品与背景的逻辑关联,建立整体的逻辑自洽,从而开阔学生的认知视野。借助“知人论世”的阅读作品的方法和经验,整体把握作品的内涵和意义,能够帮助学生建立作品阅读的整体意识。在理解作品过程中,把作者、作品、背景作为一个整体联系起来,在它们之间建立起彼此支撑、相互映照的逻辑关联,学生会在更为开阔的阅读视野里,通过整体认知,深入理解作品的内涵和价值。※

参考文献:

[1]刘斯奋主编;徐南铁编纂.今文选3:论争卷[M].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5:178.

[2]余冠英.三曹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61.

[3]李广柏.文史丛考[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36.

[4]陈寿.三国志(上)[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2:30.

[5]陈寿.三国志(上)[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2:331.

[6]夏传才.曹操集注[M].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17.

[7]徐艾.对曹操《步出夏门行》的一些新的理解[J].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02):89-94.

[8]郭茂倩.乐府诗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352.

[9]张天婷.谈秦汉时期民间相和歌的形式与结构[J].黃河之声,2020(12):89.

(作者单位:上海市华东师范大学附属外国语实验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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