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22年的父亲：以爱的名义终结逃亡

申良

曹英丽依稀记得，自己9岁那年的一天清晨，她被父亲用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拍醒，而后对着睡眼惺忪的她说：“我到上海去找你妈妈，你在家里要乖，要听哥哥的话。”而后，父亲便离开了家。谁知这一走，就是整整22年！

在长达22年的时间里，寄养在外省远房亲戚家中的曹英丽从未停止过思念父亲、寻找父亲，她想知道，父亲是否还在人世，她更想知道，父亲怎么忍心抛下自己心爱的儿女，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一个突如其来的陌生来电，揭晓了曹英丽探寻多年的真相……

爸爸失联：女孩洒泪背井离乡

1998年冬的一天下午，念小学四年级的曹英丽和哥哥曹小忠放学回家后，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同寻常。大伯一脸严肃地坐在屋里，一边抽烟，一边皱着眉头。昨晚才从山东过来探亲的远房姑妈，则一遍遍地对着曹英丽的大伯说：“大哥，听我的，没错。要不然，孩子们太可怜了。”说着，姑妈的眼眶红了。

见曹英丽和她哥哥回来了，大伯对姑妈说：“两个孩子回来了，要不你问问他们自己。”姑妈迫不及待地对小兄妹俩说：“姑妈想把你们带到山东去，咱不能一直喝玉米糊、吃咸菜，那会把身体整垮的。”

曹小忠一听，当即摇头说：“我不离开这里，我要等我爸回家。”比哥哥小3岁的曹英丽不知所措，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向大伯。大伯将烟头往地上一扔，说：“小忠不去也行，毕竟上初中了。小丽还小，以后的日子更长，就随姑妈去山东吧，换个环境，也许对你更好。哎，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哟……”

出生于1989年的曹英丽，是四川省绵阳市人，上面有一个比她大3岁的哥哥，即曹小忠。爸爸曹成武是一个手艺不错的木匠，为人忠厚。

在曹英丽儿时的记忆里，多数时候都是爸爸在陪伴自己，对妈妈李美华的印象比较模糊。后来，她才听父亲说，母亲到上海打工去了，因为往返一趟时间太长，所以回家的次数少。有时候，甚至连春节这样的大节日她也不回来。

曹英丽念小学二年级时，记得爸爸曾到上海去过一趟，说是去找妈妈。后来，爸爸一个人回来了，脸色有点难看，但对曹英丽和她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地疼爱。

又过了一年，忙完庄稼地里的事情之后，爸爸带着女儿登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想着要见到很久未见的妈妈了，曹英丽不免很是兴奋。

可是，待父女俩长途跋涉30余小时到达上海，在闵行区的一间租住屋里，见到李美华后，幼小的曹英丽敏感地察觉到，妈妈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开心，她对爸爸的态度很冷淡。这与曹英麗心目中设想的团聚场面相差太大了！

令曹英丽反感的是，一个又高又肥、长相凶悍的叔叔，倒是和妈妈聊得火热。不一会儿，曹英丽被他们支开，独自在出租屋外玩耍。其间，她听到屋里的大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在吵架。

第二天，爸爸就带着曹英丽踏上了回老家的路。一路上，曹英丽发现爸爸的脸阴沉沉的，很可怕。

回老家后，曹英丽和哥哥依然正常上学，而爸爸却越来越沉默，经常一个人躲在一边抽闷烟。

1998年5月的一天清晨，曹英丽被爸爸从睡梦中轻轻地拍醒，迷迷糊糊中，她听爸爸说：“小丽，爸爸去上海找你妈妈。你在家里要乖一点，听哥哥的话。”睡眼惺忪的曹英丽点了点头，扭头又睡着了。

小英丽哪里知道，爸爸这次离家的时间，竟会长达22年之久！

爸爸离家之后，兄妹俩每天自己做饭、洗衣、上下学。曹英丽和哥哥每天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入村的路口，希望出现爸爸的身影。

然而，暑假过去了，爸爸还是没回来，妈妈也联系不上，而新学期入学的他们，则马上要交学费了。好在大伯得知情况后，帮他们交了学费。

没有成年人护佑的家，处处都是难题。那天，曹英丽肚子饿了，便对哥哥说：“我想吃火烧馍。”曹小忠说：“哥不会做，等爸爸回来再说。”兄妹俩每天能够做的，就是煮玉米糊，然后就着咸菜吃。

冬天，山东省烟台市的远房姑妈回四川探亲，来到了曹小忠和曹英丽兄妹俩住的屋子，见两个孩子喝玉米糊、吃咸菜，不禁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心疼之余，姑妈当即决定，她要带两个孩子去山东，由她来抚养，大伯建议她征求一下两个孩子自己的意见。于是，便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一家人慎重商议之后，最终决定：曹小忠留在四川老家，曹英丽则由姑妈带走抚养。

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夜，9岁的曹英丽告别生活了多年的家乡，跟随姑妈踏上了前往山东的旅程。

成人成家：22年思念从未停止

姑妈家的儿女们已经长大，曹英丽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尽管最初几天有些拘束，但年幼的曹英丽心里并不搁事，她很快就与表兄表姐们打得火热，姑妈和姑父也十分疼爱她，将她视为己出。

但新鲜劲儿很就过去了。饮食习惯首先成为曹英丽要克服的困难。曹英丽习惯吃米饭，菜是麻辣的。但在烟台，人们却常常是大葱配面条或馒头。

除了饮食不习惯之外，最让曹英丽尴尬的，莫过于开家长会了。每次学校开家校联谊会，其他孩子参会的家长，要么是爸爸妈妈，要么是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只有她的家长每次都是姑妈。

有一次，有两个调皮的男生和曹英丽吵了几句，骂她：“哼，你这个没爸没妈的孩子！”

当晚回家后，曹英丽实在忍不住了，哭着问姑妈：“姑妈，我的爸爸妈妈呢？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了？”来自己家快一年了，这是小丽第一次问及这一问题，幸亏事先早有准备，姑妈摸了摸小丽的小脑袋，疼爱地说：“爸爸到很远的地方打工去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那我妈呢？”姑妈“哼”了一声说：“她呀，也在外面打工呀。你安心在姑妈这里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了，你爸会高兴的。”

“将来有出息了，你爸会高兴的”，姑妈的这句话，给了曹英丽莫大的鼓励。这说明，爸爸还惦记着她这个女儿。自己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再次见到爸爸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抱着这样的想法，曹英丽埋头学习。2004年，15岁的曹英丽要参加中考了。按当时的政策，因为她是外省户口，无法报考全日制高中，只能考中专。

考试的那几天，因为姑妈和姑父均要上班，曹英丽独自奔赴考场，考完独自回家。看着其他同学与他们的家长，考完之后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说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让她几乎窒息。

其间，曹英丽尝试过回四川老家，但一来爸爸妈妈都联系不上，二来哥哥也南下打工，没有音讯，3个至亲均不在家，她回去干什么呢？

不久，中考成绩出来了，曹英丽名列高分榜，被烟台市一所中专学校录取。曹英丽拿着通知书回家向姑妈报喜。姑妈为她张罗了满满一桌子好菜。

一家人吃着吃着，曹英丽突然放下了筷子，坐在那里发愣。姑妈关切地询问：“小丽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曹英丽摇了摇头，姑妈立刻明白了，她一定是想她爸爸了。

当初，之所以什么事都瞒着曹英丽，缘于她太小，同时也不想影响她学习。权衡再三，当天晚上，姑妈来到曹英丽的小房间里：“你爸当年犯事了。这么多年，我们也没有他的半点音讯。”曹英丽摇晃着姑妈的胳膊，哽咽着说：“您告诉我，我爸究竟犯的什么事？”姑妈几次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下去。

见此，曹英丽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看来，爸爸所惹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带着继续探寻父亲失踪真相的心，曹英丽念完了中专，毕业后先后在几家公司任职。2014年，一个叫李磊的小伙子走进了曹英丽的世界。两个年轻人开启了火热的恋情，恋爱中的曹英丽感觉世间的一切都那么美好。只有夜深人静时分，想起爸妈不知所终，才会黯然神伤。

纸毕竟包不住火。不久，曹英丽便将真实情况如数告诉了男友，李磊震撼于女友身世的坎坷，将她紧紧搂住，并发誓自己一定好好对她。

在此期间，曹英丽也将自己恋爱的情况告诉给了远在四川的大伯，以及硕士毕业后在贵州工作的堂哥。堂哥一直很牵挂曹英丽，叮嘱她珍惜身边的人和事，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不过，大伯和堂哥也一直没有告诉她，曹成武犯的究竟是何事。

2016年，在姑妈的操持下，曹英丽与李磊走进了婚姻殿堂。按照小两口事先的约定，姑父与姑妈扮演了曹英丽父母的角色。

站在门口迎接宾客的曹英丽，却多么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出现在婚礼现场啊！然而直到全部流程结束，宾客散尽，曹英丽也没能等到她想见的父母。

陌生来电：以爱的名义终结逃亡

结婚一年后，曹英丽有了自己的宝宝，并在城里开了一家小餐馆，小日子越过越有盼头。然而，一个来自山东淄博的陌生电话，搅乱了她平静如水的家庭生活，让她再也淡定不下来。

那是2020年6月的一天。当天傍晚，曹英丽将4岁的宝宝安顿好后，便像往常一样在餐馆里忙碌起来。此时，装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曹英丽掏出手机，发现是一个来自淄博的陌生号码。犹豫片刻，她摁下了接听键。

电话里，一个似曾听过且略显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小丽吗？”曹英丽“嗯”了一声，对方的语气马上透露出欣喜：“太好了。我是你爸。”“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爸……”“对，我是曹成武，是你爸！”曹英丽拼命按捺住怦怦狂跳的心，凑近话筒说：“您等一下，我这里声音很杂，换个地方和您说话。”

说完，曹英丽便走出店门，到了一个相对空旷的地方。见四下无人，她这才放大音量，用略带哭腔的聲音说：“您在哪里？为什么一直不联系我？”“孩子，你别哭，这件事情在电话里头难以说清楚。听说你在烟台，我能过来看看你不？”

消失了22年的爸爸，不仅主动打来的电话，而且要求和自己见面。曹英丽感觉自己像做梦似的。

曹英丽答应曹成武见面，并约好了时间和地点。

2020年6月6日上午9点多钟，曹成武准时出现在了女儿的家门口，刚准备敲女儿家门，门却被人打开了。原来，曹英丽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准备下楼去迎接。当她打开房门，看见一个衣衫破旧的老人站在门口，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轮廓，熟悉的憨厚表情……因时间太久而逐渐模糊的记忆，此刻被彻底唤醒，变得清晰起来，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爸！”随后急忙把曹成武让进屋中。

进屋后，曹成武“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一边痛哭一边不断地自责：“小丽，爸爸对不起你们。22年了，爸爸没有照顾你们一天。”曹英丽赶紧跪在爸爸面前，紧紧抱住他，随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22年的委屈，22年的磨难，22年的思念，在这此时此刻，全部化作了泪水。

父女俩抱头痛哭的情景，深深地震撼了曹英丽的丈夫李磊。待他们情绪平复之后，他赶紧上前扶起岳父，并重重地喊了一声“爸”。随后，曹成武将自己当年所犯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女儿。

原来，早在李美华去上海打工之前，她和当地的另一个男人陈勇，也就是曹英丽所见的那个又高又肥的叔叔，关系暧昧。两人先后到达上海不久，就同居在了一起。

很快，曹成武便从同去上海打工的绵阳老乡那里获得了消息。他先后两次到上海，劝说妻子斩断与陈勇的关系，回归家庭。结果不仅未能如愿，反而遭到陈勇的一顿暴打。

1998年4月底，曹成武第三次到上海，劝说李美华回四川，并警告陈勇别再纠缠她。但陈勇根本不把曹成武的警告当一回事。曹成武积聚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5月4日凌晨1时许，趁陈勇不备，曹成武用事先准备好的刀，杀死了陈勇，而后逃亡……

听完爸爸的讲述，曹英丽终于明白了真相。午饭时，她特地拿出为父亲准备的“绵阳大曲”，她记得这是父亲以前最爱喝的酒。乘着酒兴，曹英丽劝导父亲去投案自首。曹成武面露难色。曹英丽说：“您还想亡命天涯吗？22年逃亡的滋味难道还没有尝够吗？”女儿说的每个字仿佛是一记记重锤，敲打着他的内心。

是啊，22年的逃亡生涯，不堪回首。他先后潜逃过十多个省市，几乎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2003年，他用假身份在湖南一个小县城了做木工。第二个月做了一半，当地警方来工地做安全巡检。看到警车驶入工地，曹成武急忙扔下手中的活，连工钱都没有结，就连夜逃亡到了云南。

2010年冬天，曹成武逃亡到内蒙古，身无分文。又累又饿，在一个废旧窝棚里睡着了。半夜时分，他感觉背部一阵剧痛，原来是被一个流浪汉重重地踢了一脚。多年的逃亡生涯让曹成武立刻明白了，自己无意中占了别人的领地。他二话没说，立即跑到窝棚外，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一直坐到天亮。

最近几年，随着乘车购票采用实名制以后，曹成武感觉寸步难行。特别是2020年之后，随着健康码、行程码的出现，他的行动更加举步维艰。

眼看逃亡艰难，自己行将就木，再不联系至爱的儿女，万一客死他乡，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那就惨了。再三斟酌后，他先后换了几个公用电话，从四川老家辗转获取了女儿曹英丽的去向与联系方式。至于儿子曹小忠，曹成武一直未能找到。

如今女儿劝自己自首，曹成武不再犹豫了，他答应女儿，自己愿意自首。

6月7日上午，曹英丽拨通了上海市公安局闵行分局的电话，代表自己的父亲向警方进行了自首。6月8日，上海市闵行区公安分局民警在山东曹英丽家中，将曹成武抓获。

2021年3月4日，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此案。法官蒋红玮认为，本案受害人陈勇明知李美华是有夫之妇，且在曹成武多次来上海要求陈勇离开李美华的前提下，仍与李美华长期姘居，导致本案的发生，应当承担一定的过错责任。而曹成武在家人劝说下主动投案，且案发后20余年无其他违法犯罪行为，可对其酌情从轻处罚。基于此，曹成武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2022年3月，曹英丽来到上海探监。父亲向女儿汇报自己的情况：“老爸会积极配合监狱改造，说不定能在外孙考上大学之前，结束服刑。”

“嗯，我相信您。”父女俩相视一笑，亲情化作漫天泪雨，纷纷扬扬……

（因涉及隐私，文中除法官外，其余人物均为化名，相关信息做了技术性处理。）

编辑/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