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会句末语气助词,走近文言书写语境
2022-05-30吴竺轩
吴竺轩,华中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教师。
文言词汇按照表意之不同,可分为实词与虚词两大类。“实”与“虚”是相对而言的,区分的关键在于某词是否具有实际意义。作为没有实意的虚词,其重要性是通过文法意义得到凸显的。所谓“文法意义”,又称“语法意义”,是语法单位在组合和聚合中所产生的各种关系意义,是词进入语法组合之后由语法结构所赋予的词义之外的意义。目前所见,我国最早的一部论述文言虚词的专著,便是元人卢以纬的《助语辞》一书,所谓“助语辞”,即语气助词之意。古人最看重的虚词作用之一,就在于它们能在语句组织中传达声情神态的语气。换言之,语气助词,因其表达语气的独特文法意义,成为虚词不可替代的组成部分。
语气助词的功能较为单一,理解难度较小,因而在传统的初高中语文学习中,少有对它们进行专门介绍。但从文言学习的角度而言,相比于繁复的实词,与凑足音节的结构助词类虚词,语气助词其实更便于我们走近古人文言书写的语境。一则在于判断、陈述、疑问、感叹等语气古今皆有,二则在于古人惯常用固定的某些词表达某种语气,前者利于我们代入理解,后者便于归纳总结。而体会古人的语气,又是把握他们情感脉络的最佳途径。有鉴于此,统编版高中语文必修下册第一课的学习提示中,特别强调了应注意体会语气助词在不同语境中所表达的不同语气,并进行归纳梳理。
按统编版高中语文必修下册第一课所选的先秦诸子散文,本是文言较为早期的样态,且多为语录之体,如《论语》《孟子》皆是对人物语言进行记录,在那个由口语向书面语蜕变的过程中,记录下说话人的语气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而后,随着口语与书面语的分离,照理说,表达语气而没有实意之词应该逐渐在文字中消失,但古代文人们却发现了语气助词在文法意义上的巨大作用,如南宋文人楼昉《过庭录》所言:
文字之妙,只在几个助辞虚字上。看柳子厚答韦中立、严厚舆二书,便得此法。助辞虚字是过接斡旋,千变万化处。[1]
他们认为,语气助词的灵活运用,有助于文章的开阖变化,更利于作者情感与观点的表达,故而能成为文言的标志性词类。
语气助词的文法意义既然如此重要,古人展开的论述,也大抵集中于此。据其所处位置的不同,则有不同的作用,如刘勰《文心雕龙·章句》所论:
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劄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2]
也就是说,早在南北朝时期,古人们就已经对语气助词的相关用法进行过总结,在一句话中,不同的语气助词各有相对固定的位置。譬如“夫”“惟”“盖”“故”,通常作为句首发语词;“之”“而”“于”“以”,则常见于句中,有承接上文的作用;“乎”“哉”“矣”“也”,多放在句末,表达终结之意。其中,句末语气助词表达语气的效果与我们日常口语交际最为接近,在生活中多有使用,譬如用“呢”“吗”表示疑问,用“啊”“呀”表示感叹,所以相比之下更容易理解,也更便于我们走近文言书写的具体语境之中。
唐代著名文学家柳宗元在《复杜温夫书》中,曾总结过几种最常用的句末语气助词及其文法意义,在今天看来,依然是十分精辟的结论,其言曰:
所谓乎、欤、邪、哉、夫者,疑辞也;矣、耳、焉、也者,决辞也。[3]
柳宗元笔下的“疑辞”,置于现在的语境中,是指表达疑问(包括反问)或感叹的语气;“决辞”,则是表达判断或陈述的语气。更具体来说,“乎”“欤”“邪”“哉”“夫”五个词,可以表达疑问或感叹的语气;“矣”“耳”“焉”“也”四个词,则表达判断或陈述的语气。我们且以此为序,主要结合课文中的例句,来领会句末语气助词的精妙之处。
先论疑辞,为了更直观地进行比较,列出表格如表一。
从表一可以看出,五个常见疑辞的用法,既有共性,又有个性。就前者而言,当它们译为现代汉语,表疑问时,一般相当于“吗”或“呢”;表感叹时,多相当于“吧”或“啊”。从个性来说,则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五个疑辞中,“乎”是最中规中矩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强调的。而“欤”,则有通假的情况存在。在《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中有这样一句话:“唯求则非邦也与?”此处用于句末的“与”表达疑问语气,应当通“欤”。在文言中,经常会有两个字音相同、字形相似的词互通的情况。无独有偶,“邪”字也是如此,当它充作句末语气助词时,读作“yé”,通“耶”。作为本字的“耶”,在表达句末语气时,更为常见,如范仲淹《岳阳楼记》有言:“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此处“耶”表达疑问语气,翻译成“吗”。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耶”也可以表示感叹,但在实际使用时,古人却惯常取其疑问语气,元人卢以纬在《助语辞》中特别强调了“邪”所具有的“疑怪之意”[4]。按清人袁仁林《虚字说》所论,从发声角度而言,“耶”与“乎”“与”的韵部不同,它借助牙齿发音,当人们在发出这个语气时,所搭配的面部表情,自带一种疑惑感[5]。所以自觉或不自觉地,便更习惯在表达疑问的语境下使用“耶”,而罕见于感叹语气的表达。
五个疑辞中,“哉”也是比较特别的存在。如袁仁林所论,与其他疑辞相比,“哉”拖声最长,使整句的尾韵最为悠长而重实[6],所以当它表达感叹语气时,惯于同表程度的形容词或副词组合在一起,对其表意的程度进行强化,在加强感叹语气的基础上,进而强化了作者的情感力度。总结来说,前四个疑辞从发音或者说诵读的角度而言,最短促的为“耶”,其次是“欤”,然后是“乎”,“哉”拖得最长。有鉴于此,古人根据自己表情达意的需要,会在写作中选用不同的疑辞,彼此间并不能相互替代,这是我们朗读课文时应特别注意的。
第五个疑辞“夫”,我们更常见于它充作句首发语词的用法。一词而可置于两个位置表达语气,足见其特殊性。从上述例句可以看出,“夫”在表达感叹语气时,与“哉”颇为相类,都惯于同表程度的形容词或副词组合在一起,强化语气以及情感表达的程度。不仅如此,它还形成了固定组合,除了此处提到的“悲夫”外,又有“嗟夫”一词,多独立成句,均带有一种悲叹之意。这些组合的流行,也导致“夫”几乎不见于其他感叹语气的表达中。“夫”表达疑问的情形,也较为罕见。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它与“乎”音相近,随着“乎”的盛行,“夫”的句末疑辞功能逐漸被取代;另一方面,它作为句首发语词的功能愈发凸显,人们在使用时,为了避免引发误读,故有意进行区分,进而减少了它作为句末语气助词的使用频率。
疑辞的情况大抵如上所述,而决辞的具体用法,为了便于比较分析,同样先列出表格如表二。
由表二可知,要把决辞翻译成现代汉语,不同的语气表达有不同的翻译规则。当表达判断语气时,根据句意补出系动词“是”即可;而在表达陈述语气时,四个决辞的翻译则各有特点,如“矣”一般翻译成“了”,“耳”一般译为“罢了”,而“焉”和“也”却通常不译。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决辞除了表达陈述和判断语气外,也可以表达感叹和疑问的语气,这意味着,疑辞与决辞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一般来说,疑辞不用于表达陈述或判断的语气,但决辞在特殊情况下却可以表达疑问或感叹的语气。所谓特殊情况,即是当句末语气助词与表示程度的形容词或副词组合时,决辞也可以表达出感叹的语气;而当它们与疑问副词在同一句中相遇時,则能够表达疑问的语气。反观疑词,其本身就能独立表达疑问的语气,不需要借助于疑问副词,这也是古人将二者进行划分的关键。
除了共性之外,四个决辞在对应的使用语境中,也有各自的特点。之前我们在分析疑辞“欤”的时候发现,语音相同、字形相似的两个词,它们在某些用法上可能具有同一性,譬如没有“欠”字旁的“与”放于句末时,就和有“欠”字旁的“欤”相通。与之相类,“矣”也有自己的“替身”,那便是“已经”的“已”。如《孟子·齐桓晋文之事》所言:“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此处的“已”,用作句末语气助词,与“矣”相通,表达陈述语气。除此之外,它还能与句中语气助词“而”构成一个固定组合——“而已”,放在句末,表达陈述语气,相当于“罢了”。如韩愈《师说》之论:“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进一步来说,语气助词不一定只能独立存在,也可以与其他语气助词搭配使用。只是多个语气词组合时,所表达的语气,通常由放在最后的那个词决定。譬如“唯求则非邦也与”一句里,“也”是决辞,“与”是疑辞,整句表达的是疑问语气;再如《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中“岂非计长久,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之句中,“也”是决辞,“哉”是疑辞,整句也最终表达疑问语气。除了两个语气助词连用外,有时还可以三个词连用,如《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中孔子所言“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此句中三个决辞连用,自然是表达陈述语气,与前文只用一个语气助词的“亦各言其志也”之句相比,尾韵显得极为悠长,更加表明孔子不欲进行评价的坚决态度。
第二个决辞“耳”,虽然理论上也可以与疑问副词组合,表示疑问语气,但在我们接触到的文本中未见此例,表明这种用法并不常见。另有“而”字,它虽然多用作句中语气助词,但也可放在句末,此时与“耳”相通,如《论语·微子》记孔子之言:“今之从政者殆而!”又有“尔”字,它最常见的用法是作代词,多译为“你”或“你们”,但用于句末表达语气时,同样与“耳”相通,译为“罢了”,经典例句便是欧阳修《卖油翁》一文中耳熟能详的“惟手熟尔”之句。
第三个决辞“焉”更为特别一些,首先它与疑辞“夫”一样可以用在句首,不过不是充当发语词,而是作疑问副词,一般译为“怎么”或“哪儿”。最值得注意的是,当它放在句末时,则未见表达判断语气之例。除了独立表达语气外,“焉”也有自己喜欢的组合,最常见的乃“焉耳”,亦作“焉尔”,相当于“罢了”,如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有言:“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有的时候,这个组合后面还可以加上别的语气助词,构成三个语气助词连用的情况,如 “尽心焉尔矣”(《孟子·寡人之于国也》)一句中的“焉尔矣”,再如“女得人焉尔乎”(《论语·雍也》)一句里的“焉尔乎”。正如我们之前所说,当多个语气助词连用时,整个句子的语气由最后一个语气助词决定,在上述例句中显然也是成立的,“焉尔”本是决辞,后接以疑辞“乎”,所以表达出疑问语气。
作为平时最常见的文言虚词“也”,当它在表达判断语气时,也有特出之处。“也”不仅可以单独起作用,还可以与句中语气助词“者”一起表示判断,而且两者的组合既可分开,也可合并。前者,如韩愈《师说》中所言:“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后者,则如《史记·鸿门宴》中张良对樊哙的介绍:“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
综上所述,语气助词是文言虚词的重要组成部分,按其所处位置不同,又可分为句首、句中与句末三大类。其中,与我们日常口语交际最为接近的句末语气助词,依据语气表达的不同,又可分为两大类。一为疑辞,表达疑问或感叹的语气,最常见的有“乎”“欤”“邪”“哉”“夫”五个词;另一为决辞,表达陈述或判断的语气,最常见的有“乎”“哉”“矣”“也”四个词。二者的界限并不严格,可以相互转换,但疑辞不能变为决辞,而特殊情况下,决辞却可以变为疑辞。当决辞在与疑问副词组合时,可以表达疑问的语气;当其与表程度的副词或形容词组合时,也可表达感叹的语气。句末语气助词除了单独使用外,还可以与其他语气助词组成复合语气助词,从而使得句子的尾韵更加悠长,其所表达的语气,则通常由最后一个语气助词决定。当翻译成现代汉语时,疑问语气一般译为“吗”或“呢”;感叹语气一般译为“啊”或“吧”;陈述语气或不译或译为“了”或“罢了”;判断语气根据句意补出系动词“是”即可。由此观之,句末语气助词的规律性既然如此显著,一方面论证了对它们进行爬梳整理的必要性,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我们置身于具体的文言语境中,去体会作者不同的语气,从而感知其差异化的情感表达。
参考文献:
[1](南宋)楼昉.过庭录//历代文话(第1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454.
[2](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78册)[M].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86:卷7.
[3](唐)柳宗元.柳宗元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76册)[M].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86:卷34.
[4](元)卢以纬.助语辞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8:3.
[5][6](清)袁仁林.虚字说[M].北京:中华书局,1985: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