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

腊月十三，回娘家的第二天。

“二云啊，赶紧起来吃饭吧，你大姐、老妹马上到家了，别让你姐夫、妹夫堵被窝儿。”娘在厨房里扯着嗓门喊。

裹牡丹图案的陈旧棉被，据炕头热被窝儿里的我，拍拍自己微微张开的嘴唇，打了几个哈欠。真的，许久没有睡过这般香甜、舒服了。

因旅途劳顿，周身疲惫酸痛的我，语音略带几分沙哑，几分倦怠，“翠儿、强儿快起来，晚会儿，姥姥会过来抢被子的。”

俩孩子一骨碌地爬起来朝我笑。各自拿起棉衣棉裤往身上套。

我来到热气缠绕的外屋地。瘦弱矮小的娘立在菜板前，将已剁完的鲜嫩鸡肉块装进一个大盆里。

十岁的翠儿走进厨房嚷道：“姥，大姨家小姐和小姨家小弟，啥时候回来呀？”

“大外孙女，快了，快了。吃完早饭，就差不多了。”

走出屋门，一股冷气向我扑面而来。

爹正在院子里用三齿叉拍打陈旧的苞米秆子。灰白色的烟雾夹杂着霉烂的味道，在苞米秆子上空黏黏地飘动。

怕冻着我们娘仨，爹一大早就起来弄些苞米秸秆烧地暖。

小屯的早晨，天空特别纯净。偶尔，可听见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二十几只鹅鸭，四五十只鸡，雪一样静卧在院子里的一角。

那只拴在屋门口，养了十余年的大黄狗，还认得离家五年未回的我。抬眼看我，吸吸鼻子，然后围着我，亲热地摇尾巴。

回到屋里，娘已摆好饭菜。

没吃几口，听见“咣当”一声，原来是五年没见的大姐带着女儿萱儿打开了铁大门。

翠儿飞上前去，把小姐萱儿拉到一边，俩孩子紧紧地拥在一起。

大姐说，小妹单位临时有事儿，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娘没回应。只是说，饭菜刚端上来，赶紧吃饭。

人多吃饭，可真是热闹，过年似的。

第二天，娘从镇上买回了两领天蓝色的炕革。娘刚拿进屋，我就把炕革铺在了火炕上。你说怪不？铺上炕革，咋就感觉这年似乎一下子就近了呢？

成家后，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点儿也不盼年。谁知，今儿个见到铺好了的新炕革，可希望快一点过年呢。一时感觉自己的想法特别奇怪。

下午，在大姐的张罗下，爹开着小汽车，拉着我和大姐来到了离家只有五公里远的镇上。

我们走进了兔儿岭超市。想到屯子要比城里冷很多，我给大姐家的闺女，自己的一双儿女，每人都买了一套厚一点的棉衣棉裤，又给几个小孩买了一大包小食品。

回想儿时，娘一去镇上，就特盼着娘快点回来，因为每次去镇上，娘都会给我们兄妹几个买回些零食。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娘是空手回来的，我心里难受了大半天。

走出超市右拐，便是卖麻花的摊位。这个摊位，在我小时候就有了。我禁不住买了一些。这可是地地道道的记忆中的味道。

回到家，几个孩子围拢过来，坐在火炕上十分愉悦地分享着小食品。

我和姐姐坐在一边儿，正和娘唠得起劲儿，那边，翠儿和萱儿吵了起来。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刚刚见面时的那股子亲热劲儿不见了。互相指责，互相贬损。几分钟后，俩人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我忍不住笑了。这场景，咋那么像我和大姐小时候呢！

娘家院子的东侧，有个小山似的苞米瓤子堆。

三个孩子吃饱喝足了，就去爬苞米瓤子山。他们几个，一会儿跌跌撞撞爬上去，一会儿叽里咕噜滚下来。咯咯嘎嘎，嘻嘻哈哈，叽叽喳喳。这，就是生活在农村的孩子们独有的快乐。

其实，快乐真的是件很簡单的事情。

娘叫了多次，几个孩子就是不回屋，一个一个，满脸汗水，头顶上热气蒸腾。

我想，要不是为了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我真想回农村生活。

不管有多少压力，不管有多少烦恼。回到家人身边，回到父母身边，仿佛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在大姐回来的第三天傍晚，单位打来电话，让她马上回去。

就是再舍不得，也得说再见了。

说分手，就分手了。看看这小姐俩，你舍不得我，我舍不得你。相互拥抱在一起。

看着大姐坐着的小汽车越走越远的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汽车消失在屯东头的那段弯路上。

翠儿依然在挥手。我发现她在偷偷抹眼泪儿。

举头望圆月。下次，何时能与大姐团圆呢？

腊月十七的早上，院子里铺了一层薄薄的清雪。感觉比几天前更冷了些。

昨晚，爹说他要去长春干几天活。

我咋劝，爹就是不听。干一大年，马上过春节了，该歇歇了。

爹干惯了，在家待不住。说年前还能干几天。说走就走了。

姐走了，爹也走了，刚刚热闹起来的屋子，瞬间变得空荡荡的了。

我的俩孩子，自打回屯，那可算是真正的自由了。

跟我小时候一样，上柴垛，蹬苞米瓤子山，打滋溜滑、抽冰尜、藏猫猫。我用土筐装苞米瓤子时，女儿把小弟放进土筐里挎着走，两个孩子笑得嘎嘎的。那个开心劲儿，甭提了。

慢慢地，翠儿嫌院子窄了，时不时地跑出院子，去大道上玩儿。

一天，她带回了三个年龄相仿的小女孩，牵回一只特别温顺的小白狗。

几个孩子在苞米瓤子山上玩够后，就来到屋前扣着的大棚里，给小狗洗澡，给小狗搭窝。

四岁儿子的最大喜好则是看大鹅。我给他穿上厚厚的蓝格棉衣，扎紫色棉围巾。这造型，无疑是屯里最帅、最靓的仔了。

不大工夫，儿子强儿呼呼往回跑，说，妈，天太冷了，小刀子一样。割我脸蛋子，剜我手指头。

俩孩子成天在苞米瓤子上滚来滚去，两天不洗衣服，三天脏脏的。

娘家屋前扣着钢筋架构的塑料铺面的大棚帮了大忙。不仅暖了屋子，洗完的孩子的衣服，干得也老快了。

想起小时候，娘把洗完的衣服搭在院子里用粗电线做成的晾衣绳上，不一会儿，原本湿漉漉的衣服便直挺挺、硬邦邦的了。衣服下还悬了一串晶莹剔透的冰溜子。用手指敲击冻硬的衣服，梆梆响。洗过的衣服，至少要五六天才能干透。

闲来无事，我也常常来到门前的大道上徘徊。

二十多年了，门前的大道，没啥太大变化。但是，小时候的情景会时不时地在眼前浮现。

那时候，每到夜晚，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在屯子里的大道上疯啊、跑啊，可热闹了。

这条大道，再也见不到疯啊、跑啊的孩子了。

现在的年轻人，大都去镇上或城里买了房子。屯里仅有的几个孩子，由于找不到相应的玩伴，平时根本就不出屋子。

腊月二十九。翠儿新结识的几个玩伴，都外出串门了。

找不到玩伴，翠儿很失落，说，妈，陪我玩你小时候玩的游戏吧。

我就在娘家的院子里画格子。因为，这可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了。

回娘家前，我曾对大闺女翠儿说，到屯里，会有很多小朋友和你一起玩的。谁料，仅有的几个，也都走了。

这天傍晚，爹和小妹、妹夫一起回来了。

脚前脚后，我老公来了。大哥一家三口也赶过来了。

小妹的儿子比我儿子大一岁。小妹担心两个男孩因玩玩具打架，买来的玩具都是双份的。而且，同一型号，同一颜色。拿到玩具的两个孩子，在一起玩得特别投入。

小妹说，大姐不能回家过年了。她买了几条大鱼，还有些过年用的用品。

我和娘把大姐买来的大鱼放进了仓子的大缸里。

娘家的大缸，那可是天然的冷藏箱。鸡、鸭、猪肉，都放在里边，能保存到来年的龙抬头呢。

大年三十。一早，老公就起来贴春联。

娘忙着给三个孩子发红包。

随之，老公和娘一起忙着做饭。

老公是个厨师。我感觉，嫁给厨师是个挺好的选择。结婚这么多年，家里来人去客，都不用我操心。老公虽长得又矮又胖，但在我心目中，他颠大勺的时候，老帅气了。

老公喜欢使用老式的大铁锅。炒青菜、炖大鱼、焖大虾，地地道道的童年味道。

中午十二点，我家大厨就弄好了饭菜。

爹拿了些二踢脚让大家在院子里放。

娘说，年三十这天，这个时间节点，谁家院子响起鞭炮声，就说明这户人家开饭了。

二十个菜，满满登登一大桌子。十二口人，挨挨挤挤一大桌子。

大家纷纷说祝酒词，相互祝愿来年的生活心想事成、万事顺意。那氛围太真诚、太火热、太温馨了。

腊月，白昼很短，很快，夜幕降临了。

刚到晚上九点，西屯就开始燃放烟花爆竹了。紧接着，南屯的烟花也腾了起来，随之，北屯的爆竹也响起来了。乡下年的氛围越来越浓烈了。

几个从未见过烟花的城里孩子，在大人的监护下，站在高处，欣赏远处沸腾着的烟花。

大哥家十三岁的小帅，一个劲儿地张罗着要燃放烟花，大哥一直在阻止。

刚到十一点，爹说，发纸吧！

老公取来一大捆芝麻秸秆，点燃，院子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大哥、妹夫、大帅几个，把儲藏在仓子里的烟花爆竹都搬了出来。

眨眼的工夫，各种烟花腾空而起。

最令人称奇的是流水瀑布，它全身散发着金子般的光芒。那流水好像是从百丈悬崖上咆哮而来，拍水击石，声音震耳欲聋;而它又好似一条小溪，潺潺而流、和顺平缓，令人身临其境，仿佛它不是烟花，而是一条真正的瀑布。

几个从未放过烟花的城里孩子欢声雀跃、积极参与。都说，还是乡下过年好，喜庆热烈。

是呀，只有乡下的年，只有乡下的年的符号，才是最清晰的。

放完烟花爆竹，一家人，都要洗洗脸，干干净净地长一岁。

年夜饭，饺子是主打。一样的面，一样的馅，为啥在自己家里，咋弄，也没有娘拌馅包出来的饺子味道鲜美呢？

紧锣密鼓盼过年，轰轰烈烈迎新年。

年，晃了一下，就过去了。过完年，似乎一切都归于了平静。

正月初二这天，大哥和老妹一家说走就走了。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舍。也不知道，下次相聚会在何年。

正月初五这天，我也要返城，开始新一年的打拼了。

娘包了好多饺子。娘说，上车饺子，下车面，图个吉利。那些饺子，都带上。总听你说最喜欢吃我包的饺子。

爹和娘张罗着，大包小裹的，塞了满满一后备厢。

临走前，娘还给我儿强子两千元。说，头次回姥家，不能空手。

我清楚，此番回家过年，娘破费不少。

纵使万分不舍，也要踏上回家的路。本想多陪爹娘几天，可，还要为孩子负责，还要为小家打拼。

家里又只剩下爹和娘了。一下子该有多空得慌！

我跟娘开玩笑，娘，我们走了，你能不能哭啊？

娘笑呵呵地说，有啥哭的。

钻进小汽车，回过头来，心里不免一颤。

爹啥时候驼背了，在一起待了那么多天，自己咋就没留意呢！

作者简介：于在波，系白城市作协会员。在《参花》《绿野》《鹤苑》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十余篇。

（责任编辑 张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