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鲁迅《伤逝》中子君的悲剧鉴析

2022-05-30王玲

文学教育 2022年10期
关键词:伤逝子君父权制

王玲

内容摘要:《伤逝》的百年解读认为子君的悲剧是由外在因素(社会或涓生)或者内在因素(子君自身)造成的。但在女性主义视角的观照下,这两者在无形中都为父权制思想所钳制。子君虽吹响了五四女性觉醒的号角,但仍旧无法逃脱男权意识的怪圈。从根本上讲,子君的悲剧是父权制思想的悲剧。

关键词:鲁迅 《伤逝》 子君 父权制 悲剧 伤逝

《伤逝》是鲁迅唯一一本以爱情为叙述主体的短篇小说,创作于1925年。小说以手记的形式通过涓生的第一人称视角诗意而又哀婉地独白着他对子君的回忆和忏悔。涓生与子君都是五四时期受个性解放思想感染的“新青年”,他们追求自由恋爱,男女平等,反对封建婚姻。他们在一起谈论外国文学,为追求真爱而不顾世俗眼光冲破一切障碍走到了一起,然而这个以“自由恋爱”为开端,以“自主婚姻”为发展的爱情故事,却以男主悔恨终身(伤),女主悲惨死去(逝)告终。

自《伤逝》问世以来,子君悲剧的成因就一直是百年解读中经久不衰的话题。冯雪峰的“《伤》的作者发掘出很深很广的社会根源……使读者沉痛和悲愤,却明白只有击毁现实社会的压力和这样大勇的战斗者,才能实现恋爱自由的理想”(《丁玲文集》后记),以及钱谷融的“根本原因虽然是由于社会对他们的迫害……”,认为是经济等社会因素导致了子君悲剧的发生。有些学者则被涓生啟蒙的先进和为自己“真话”的“无心过错”而忏悔和自责所导引,将主要责任都推给了子君。而近些年的一些学者则将矛头直指涓生,义愤填膺地指出不应该为“涓生的思路”所蒙骗,“不是社会而是涓生直接地导致了子君的死。”勿容置疑,社会、涓生、子君自身是与子君的悲剧密切相关的三股强大而直接的力量。但在女性主义视角的观照下,我们似乎可以发掘出这三者背后更深层的原因。无论是酿成子君不幸惨境的外在因素(社会、涓生),还是子君本人的内在因素都深受父权制思想的影响,无法摆脱菲勒斯中心意识这支无形指挥棒的操纵。

五四时代虽然各种先进思潮纷至沓来、风起云涌,对旧习惯、旧势力形成了一定的冲击和影响,但沉淀在人们内心深处,几千年来已不自觉地转化为集体无意识的旧思想、旧体制依然焕发着牢不可摧的旺盛生命力,整个社会还长期苟存于这种阴霾中。父权制的思想和意识也不例外。在男权价值观念下对女性特质的规定以及对女性的性别期望依旧成为社会性别的价值标准,并以强大的惯性阻碍着新兴事物——恋爱、婚姻自由自主的萌发成长。试图冲破父权藩篱的子君就是这样被钉在追求个人幸福、自由的十字架上的。当子君发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宣言并付诸行动时,父亲、伯父等家庭专制的旧势力自觉父辈的权威受到了挑战,随即撕毁了温情脉脉的慈爱面纱,为捍卫父权制伦理道德的威严而毅然决然地割断了亲情的纽带。“鲇鱼须的老东西”、“搽雪花膏的小东西”猎奇似的窥探、监视,满世界晃动着的“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充溢着子君的全部生活。社会旧势力在给子君套上沉重罪恶的精神枷锁而使其身疲力尽气喘吁吁时,还处心积虑残忍地摧毁了爱情和婚姻赖以支撑的经济基础——涓生失业了。子君和涓生没有能够逾越男权意识所设置的这道鸿沟,诚如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所言:“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在涓生宣布“我不爱你了”以后,子君只能重新回到了那个空气中弥漫着父权思想而令人窒息的专制家庭。“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诗经·氓》)子君最终没有赢得社会的同情与怜悯,死于无爱的人间成了她唯一的归宿。

涓生启蒙、开化下的子君在沿着五四所高扬的恋爱婚姻自由自主的足迹,坚定果敢地挣脱出菲勒斯中心意识笼罩下的专制家庭及社会的重重束缚,憧憬畅想着新的生活时,却又落入了另一个父权制的世界——涓生用男权思想所编织的罗网中。为赢得子君的爱慕,更为了掩饰自己的平庸和儒弱,接受五四浪潮洗礼的涓生表面上竭力拥护反家庭专制, 抵制父权传统思想,主张恋爱婚姻自由,在子君面前慷慨激昂地畅谈家庭专制之危害、易卜生的玩偶命运、雪莱的自由憧憬等,甚至为抨击颠覆父权制强权思想而奋力振臂呐喊。但他在潜意识中并未真正走出男权思想的藩篱,反而成了菲勒斯中心意识的同谋。他在不遗余力地向“稚气的、好奇的”子君宣讲令人热血沸腾的男女平等、自由民主等先进思想时,又不自觉地将自我意识投射、强加于子君身上,试图按照心目中的五四女性新形象塑造子君。涓生所奉献给子君的“纯真热烈的爱”不是用心灵、理解浇筑而成的“子君是怎样的”,而是生硬、想当然的“子君应该是怎样的”。在这场涓生拥有绝对话语权的爱情游戏中,涓生从未将子君置于平等的主体地位上去体会、理解她的性格、兴趣,无私的爱和内心的酸楚,只是仅仅把她当作纯粹的物的存在,是附属主体的第二性,是处于客体地位失去主观人格的他者。子君不仅无法呼吸自由的空气,甚至连作为人的最基本的本能和权利也被剥夺了。交往半年后子君在涓生激情话语的感染下,为争取恋爱和婚姻自由而“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出了那句标志着五四新女性觉悟的话语:“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并义无反顾地用实际行动践履着自己的豪言壮语:“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斜视地骄傲地走了”。大胆接受涓生的爱意后与他同行在路上时,当"我"要提起骄傲和反抗来抵御“探索,讥笑,猥亵轻蔑的眼光"时,她“却是大无畏的”“坦然如人无人之境”。从自己所启蒙、创造的五四杰作的坚定坦然中涓生的“寂静和空虚”被排遣殆尽,自我力量得到了有效的确证。涓生体会到的不是子君爱的无畏和勇敢,而是欣喜若狂地发现“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他很为自己“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沁园春·长沙))的卓越成就而感动,似乎正是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才使长期徘徊在生活低谷的中国妇女接受了洗礼,唤醒了她们自主与独立的意识。当子君因爱的勇气“骄傲”地漠视世俗的眼光,显示出比“我”还彻底的坚强时, 渭生却因自我意识在子君身上得到成功的灌输与实践“骄傲”着,陶醉于强者的征服与塑造者成功的幸福与喜悦中。

正在涓生为自己改造中国新女性未来命运的杰作洋洋得意时,平凡而琐碎的日常生活便开始了。涓生已不再仅仅满足于子君坚定的呼声和骄傲的行为,而是在新的环境下对对象化存在的子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子君应该是精神上的支持者,能够充分理解、消化涓生的任何直白和暗示;在任何挫折和困境中子君永远只应该是无畏和勇敢的。同居后的子君分外珍惜奋力争取而来的幸福,做可口饭菜、打点家务、养家禽——竭尽所能用心血和汗水营造家的温馨氛围,更为悉心、体贴入微地照顾涓生,她倾入了全部的爱。即使在涓生失业,生活陷入极度困窘中仍毫无怨言地艰难地经营着日常生活。涓生在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爱的付出的同时,反而对子君的“汗流满面”、“两只手又只是这样的粗糙起来”、“川流不息的吃饭”的操劳屡屡提出“忠告”,认为为每天的生活而忙碌是子君受传统习惯意识所左右,重新扮演起传统社会所期望的性别角色的表现,这种落人俗套的行为已经偏离了涓生所制定的轨迹。对于五四精神感召下的新女性而言,内在性只应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超越性才应该是她们不懈追求的目标。因而在涓生的思维中,他所倾注满腔心血与期望的五四骄子当然应是不屑于粗俗、无聊的烦琐生活或干脆是与此绝缘的,子君的主要功业也只能是“读书和散步”,着眼于精神层面的锤炼与充实,能够一如既往地绝对崇拜着涓生任何的思想火花,并能据他随时的需要而调整自己生活的步伐。日复一日如流水般重复,細碎但又是不可或缺的正常生活在涓生眼中是与他灌输给子君的反菲勒斯中心主义意识的思想背道而驰的,是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可言的(尽管日后面对生活重压时他又堂而皇之地将生活的要义提升到至尊地位——人首先要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子君就这样被无情地与日常生活剥离了。不但如此,涓生甚至还剥夺了子君作为人而存在的最后一丝自由:正常的感受。涓生的失業对这个原本并不宽裕的家庭无疑是晴天霹雳,子君虽强打起精神鼓励爱人,但还是因这突然的打击“变了色”;虽略有瑕疵但还算安稳的爱情生活最终还是无法经受挫折磨难的考验,当涓生臣服于生活要抛弃子君时,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这眼光射向四处……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这些慌乱、无助的神情目光只是人在此种情况下应有的反应,是子君作为一个有气息有思想的人在内心波澜起伏时最正常的表现。但涓生却对子君的反应感到不可理喻、痛心疾首,因为他认为在他的教诲下,子君在任何时候都应该是处变不惊,坚强无畏的,对于家庭所赖以支撑的经济基础的丧失,子君不应该低下她高贵的头,不应该为爱人的前途和两人的幸福生活担忧,不应该为爱而害怕失去眼前的一切忧虑。当涓生决定抛弃她轻装前行后,子君也应该面带“毫无怨言的神色”,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毅然离去。子君的无法割舍日常生活的状态和正常的感受,情感不管是何其合理,既然是辜负了涓生的“应该”希望,子君就是改变了,落后了。这种畸形的恋爱所维系的家庭一经风浪的细微吹拂自然就会支离破碎,处于被动的客体地位的子君最终被抛弃也就不足为怪了。

子君是不幸的,一直无法摆脱外部男权传统强大习惯势力的压制。子君勇敢地离开了专制家庭,坚强承担着男权思想弥漫的社会压力,却又陷入了用五四先进、时髦话语装扮包裹下的涓生的父权世界。然而更为不幸的是, 子君看似自我意识的觉醒,不过是陷入了另一场以“自由”为裱饰的幻境。子君在追求个性解放的同时又自觉自愿地将自己的追求纳入了父权制运行的轨道。子君并没有涓生的雄心和抱负——表面上她是接受新思潮并将自己彻底塑造成举手投足都“五四化”的时代新女性,实际上她仍是被男权思想渗透进灵魂深处、严格按照父权制对女性的规定规范制约自己的传统女性。在拥有强大势力的父权制世界里,女性被定格在了狭小的空间和领域中,爱情和婚姻被圈定为她们全部的世界和唯一的领地。子君将男权价值观念内化为内在的要求,单方面忠诚无私的爱情和婚姻成为她简单、平凡但也是全部的生活梦想和短暂生命存在的理由与意义。相对而言,子君只是在五四这样一个宽松的环境中采用较为自觉、自主的行为来实现这相同的目标罢了。在她的理解中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似乎是五四锐进思想的唯一内涵。涓生对这种主流思想的奋力宣扬深深震撼着子君,但更多的是为她实现梦想提供了某种动力与契机:爱变得坚强和无畏、毅然与专制的旧家庭决裂、坦然地面对流言蜚语、与涓生一起时提起自己的骄傲来反抗的恶毒鄙夷的目光、决然用自己唯一的财产——金戒指和耳环与涓生筑建起爱情与婚姻的外壳——家庭。为了父权制思想给女性所限定的这个世界,子君倾其所有,甘愿如她给狗取名“阿随”那样成为“父唱妇随”居于次要、附属地位的第二性;甘愿在男性的任何话语中缄默,永远习惯性地“点点头”或“微笑”;甘愿任劳任怨地承担着男权所规定的贤妻的一切职责,她“成了欲望的对象,成了家务劳动的工具,成了除她之外的一切”。正如小说中所言,与涓生同居后不久,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思想在子君身上很快地体现出来了。她以为得到涓生的爱情后就找到了真正的幸福,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她不再出去工作,安心做起了家庭主妇,她每天忙于做饭烧菜喂鸡喂狗,甚至为了几只油鸡和房东太太明争暗斗,她把自己深陷于零碎的家务之中,连与涓生谈天的功夫都没有,更别说读书与散步了。涓生提醒她,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和创造,子君虽然貌似领会地点点头,但并未做出任何改变,依然忙碌于柴米油盐酱醋茶。其结果可想而知,子君忘我的牺牲与奉献换来的是未到三星期涓生即感觉到的“隔膜”、面对失业而带来的生活迫压时涓生的“现在忍受着这生活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及“这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的结论。面对涓生冰冷的神情与目光,在所“觅得的天堂”中度日以及他蠢蠢欲动的“突然想到的她的死”……爱情和婚姻的父权思想已融入其整个生命的子君却只能报以“凄惨的神色”“冰冷的神情”,独自呷着无法排解的困惑与无奈。她依然单方面恪守着“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上邪》)式的痴情奉献,在回忆中坚守着自己的领地。涓生所认为可鄙、可笑、浅薄却曾深深打动、激起过子君浪漫情怀的求爱场景被她看作最为美好最为值得珍视的时刻,并用了她的一生去细细品味、咀嚼这“唯一的一次爱的回应”。恳求涓生复述那缠绵温情的话语,带着温柔的笑靥去温习那浪漫的情景成为子君习惯性经常性必修的课业。子君生活在回忆中是对爱的期盼与渴望,但更多的却是对残酷现实的逃避,对岌岌可危的爱情与婚姻仍旧抱有幻想,存在侥幸心理。当涓生最终撕去华丽、闪烁的种种暗示,讲出“我已不爱你时,”子君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稚气的眼光射向四处,恐怖的回避我的眼”。通过子君外在形象的变化和涓生的由爱生厌,读者可以间接感受到子君“失语”背后的处境:她一直是涓生的附属物,而非独立的人。她所能做的只有沉默、顺从的离开,为爱人奉献出最后的、无私的爱——交出了全部的家当“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起,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随着涓生对子君的视之为全部世界和存在的支撑——爱情和婚姻的践踏和揉碎,子君的生命之烛也黯然熄灭了。

子君的悲剧告诉我们,离开社会改革,妇女追求个人的自由幸福是很难实现的,子君和涓生都是五四式青年,他们追求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但他们的这种个性解放思想只是流于表面的,并没有进行深层次的探索,就像子君,婚前还是一个勇敢无畏的新女性,可婚后却安于做一个家庭主妇,不再工作,不再读书,不再思考,思想流于庸俗空虚,性格也变得胆怯懦弱,在家庭中没有经济地位,有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依旧是男子的附属品。因此她从封建旧式家庭走进新式小家庭从本质说是冲破一个牢笼又陷入另一个牢笼,并未取得真正的解放。无论是从思想上还是从行动上,她没有真正解决《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

子君在五四恋爱婚姻先进思潮激励下无论怎样的努力抗争,始终无法走出男权思想缠绕的迷宫:子君的生命逻辑被限定在家庭、社会、涓生主导的父权制世界中,自身又被这种强大的惯性意识所奴化。酿成子君悲剧的这两股冲击波使子君陷入了父权制设置的怪圈,成为了男权意识的牺牲品。

(作者单位:徐州经贸高等职业学校)

猜你喜欢

伤逝子君父权制
论《一个女人》中早月叶子对父权制的反抗
新老读者与《商界》的故事
浅析夏之咏叹——《一抹夕阳》
简析歌剧《伤逝》秋之咏叹——《风萧瑟》
压迫、疯癫和“胜利”
小说《伤逝》中男主人公“涓生”的人物形象分析
浅析《梦回藻海》中的生态女性主义
试析《愤怒的葡萄》中的母亲形象
子君的错
子君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