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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兽赋意象的“神化”与“人化”

2022-05-30陈宝剑

文学教育 2022年10期
关键词:人化神化文选

陈宝剑

内容摘要:鸟兽,是赋文中最早出现的题材之一。《文选》所说的“鸟兽”一词的概念外延十分丰富,既包括了现实也包括了虚幻。通过研究《文选》中的鸟兽赋,不难发现鸟兽赋中的“鸟兽”意象往往具有“神化”与“人化”共存的特点。再与其他题材的赋文简单对比,可以发现意象的“神化”且“人化”使鸟兽赋带上了不同于其他咏物赋的独特风貌。

关键词:《文选》 鸟兽赋意象 “神化” “人化”

鸟兽物象早在《诗经》就已经出现。孔子谈到学《诗》的作用时提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经》中往往只是借鸟兽起兴。《诗经》之后,《楚辞》《战国策》《庄子》等书中则或是引用鸟兽作比,或是将鸟兽拟人化以讽刺和说理。这些作品为鸟兽赋的创作奠定了基础。鸟兽赋自汉代开始,在魏晋南北朝迎来高峰,到隋唐则逐渐回落,但一直到清朝都还有人持续进行着鸟兽赋的创作。从其创作状况中可以一观鸟兽赋意象的“神化”与“人化”的流转情况。

一.鸟兽赋的提出与其内涵

鸟兽赋这一概念是站在题材的角度,对赋这一文体做出的更为细致的划分,即以鸟兽为题材的赋文。何为赋?据《汉书·艺文志》记载:“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颜师古注释到:“耑,古端字。因物动志,则造辞义之端绪。”[1][183]可以从中看出赋的特点,即因物而发,多有新词。陆机《文赋》言赋之特点时说:“赋体物而浏亮。”李善注曰:“浏亮,清明之称。”[2][241]“感物”与“体物”是同义词,陆机的观点理应受到《汉书·艺文志》的影响。结合《汉书·艺文志》与《文赋》,可以认为赋最初是一种感物而发、言辞清楚明晰而深美的,不配樂歌唱但多数押韵的文体。

从题材详细区分赋类作品一事,最早可以追溯到《汉书·艺文志》。至于鸟兽赋何时作为一个专门的门类被单独拿出来讨论,陈晶晶的《唐代鸟兽赋研究》和林继香的《先唐动物赋研究》在论及鸟兽赋或动物赋时都引用了《汉书·艺文志》中“杂禽兽六畜昆虫赋十八篇”[1][177]一句,认为鸟兽赋这一分类最早由《汉书·艺文志》提出。但根据陈国庆先生的《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杂赋中的这十八篇赋早已亡佚,不仅没法看到其文本内容,甚至连篇目名称都无从得知,昆虫类也被归入其中。也就是说,“鸟兽”这一大类在艺文志中只有“名”,而其“实”却无法考证。并且,作为《文选》中唯一一篇在时代上与《汉书·艺文志》重叠的鸟兽赋,贾谊的《鵩鸟赋》被归为屈原赋之属、贾谊赋七篇之下,而不似在《文选》被归入鸟兽赋类。所以,将《汉书·艺文志》作为鸟兽赋这一分类的源头不太适合。

最早把鸟兽归为独立的一类的,当为《文选》。《文选序》道:“述邑居,则有凭虚、亡是之作。戒畋游则有长杨、羽猎之制。若其纪一事,咏一物,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推而广之,不可胜载矣。”[2][1]虽然看似将禽兽鱼虫混为一谈,但实际上,《文选》李善注本第十三卷已明确分出了“鸟兽”一类,归为此类的有贾谊《鵩鸟赋》、祢衡《鹦鹉赋》、张华《鹪鹩赋》、颜延之《赭白马赋》和鲍照《舞鹤赋》。鱼虫类赋文并未被选入《文选》之中。

何为鸟兽?李善在“鸟兽”二字下注解到:“尔雅曰:两足而羽谓之禽,四足而毛谓之兽。禽,即鸟也。”[2][198]单从这句解释的字面意义来看,这个词从一开始就未对鸟兽做什么限制,其作为概念的外延是十分广阔的,可以是现实存在中的广大飞禽走兽,也可以是存在于神话传说、奇闻方志中的奇禽珍兽。陈晶晶在《唐代鸟兽赋研究》中认为鸟兽所包含的种类是逐步扩展的,而这扩展很大一部分就是将现实中不存在的鸟类纳入鸟兽,如凤、鸾。其实,与其说鸟兽本身所包含的种类在增加,不如说是作家所描摹的鸟兽的种类在增加。

根据《文选》对鸟兽的解释,以马积高先生的《历代辞赋总汇》里搜集的赋,对鸟兽赋下定义,即:赋名只为鸟兽(包括现实中的和想象中的,如《鹦鹉赋》、《玄鸟赋》)的,纯粹的体物之赋、或借鸟兽的形象说理、抒情、咏怀的赋,为鸟兽赋。若赋名包含鸟兽但不只是以鸟兽为名(如《放驯象赋》、《狐听冰赋》)的赋,则需看作品具体内容,与畋猎等其他种类的辞赋做出区分。

纵观《文选》的五篇鸟兽赋,意象的“神化”与“人化”并存是其中一大共同特点。这些鸟兽赋并不拘泥于单纯描摹现实存在的飞禽走兽,而是把现实与神秘、想象相结合,甚至超脱现实、是完全的想象。而意象的“神化”和“人化”,甚至可以认为是鸟兽赋共有的特征。

二.“神化”且“人化”的鵩鸟

“神化”应有两层基本含义,一方面是“神秘化”,一方面是“神话化”。简单来说,作者受到了卜筮、易经、老庄思想、谶纬之学等各种具有超自然色彩的思想影响,而其影响反应到作品中的体现就是“神秘化”;“神话化”(此处并不对神话与仙话作区分)就现实的鸟兽而言,并不是使这些鸟兽拥有神格。而是指文中对鸟兽的描写过度夸张,使其接近于登场在神话传说的形象。就神话中的鸟兽而言,它本来就是神话的一部分,无需经过“神话化”的过程就已经是“神话化”的结果了。而“人化”也分为形体的“人化”与神思的“人化”。形体的“人化”即让物象拥有似人的外貌。神思的“人化”即让物象拥有人的语言、人的思想。拟人手法是“人化”的最重要载体。

具体到《鵩鸟赋》,是因为贾谊借鵩鸟之“口”,引述老庄“万物变化”、“祸福相倚”等辩证的观点,有看破尘世、超凡脱俗之感,有“神秘化”的色彩;且贾谊将鵩鸟入宅一事求于谶纬之术,本身就有“神秘化”的意味。鵩鸟虽口不能言,却被加上了臆想之口与贾谊对臆,鵩鸟在神思上有所“人化”;且“闲暇”、“叹息”等词语本用于形容人,却被贾谊用之于鵩鸟,鵩鸟在形体上也有“人化”。

《鵩鸟赋》是《文选》中“鸟兽”类的第一篇赋,但不少人却认为《鵩鸟赋》并不算常规意义上的鸟兽赋。冯莉在《<文选>赋研究》中对这个问题有较为深入的探讨。她认为虽然此赋确实如先贤所说“以‘情理见长,且赋中亦未对鵩鸟进行任何具体描写,相比其他鸟兽赋而言是有些特殊,但与‘志类赋差别亦甚大,何况此赋明确以鵩鸟为赋题。”[6](150)其实,贾谊赋中未对鵩鸟进行任何具体描写,说明贾谊笔下的鵩鸟很可能只是虚构(至少也有一半以上虚构成分)的形象,有神而无形(或者说有神而少形)。而这说明鵩鸟的意象还有着形神之辨意义上的“神化”。

在讨论鵩鸟的虚实之前,需简单说明《鵩鸟赋》的版本问题。《鵩鸟赋》最早见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其次见于《汉书·贾谊传》。其差异主要在于序文部分。《史记》记载:“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服。”[4](2496)而《汉书》记载:“谊为长沙王傅,三年,有服鸟飞入谊舍,止于坐隅。服似鸮,不详鸟也。”[5](2226)也就是说,鵩鸟就是鸮还是类似鸮而不是鸮的鸟类。按理来说,《史记》编撰的时代要早于《汉书》,应该更贴近于贾谊创作之初的原始版本。但《文选》中所用的是《汉书》。而且稍晚于贾谊的孔臧则模仿《鵩鸟赋》写了一篇《鸮赋》(具体论述参见倪铁颖的《孔臧<鸮赋>与西汉四言赋抉微》),其文中道:“爰有飞鸮,集我屋隅”、“昔在贾生,有识之士。忌兹鵩鸟,卒用丧己”。[3](105)如果鵩鸟就是鸮,那《鸮赋》文中就没必要用两个名字指代同一事物。终上所述,贾谊所写的鵩鸟应是似鸮而非鸮之鸟。

何为“鵩鸟”?《史记》《汉书》《文选》三部书的注释中皆引晋灼之言,解释为“《巴蜀异物志》曰,‘有鸟小如鸡,体有文色。土俗因形名之曰鵩(服)。不能远飞,行不出域。”[2](198)、[4](2497)、[5](2226)根据王晶波的《汉唐间已佚<异物志>考述》,晋灼所引的《巴蜀异物志》为三国时期蜀国的谯周所写,此书“不见史志著录,卷目不详。已佚。”[9][3]而《史记索隐》中另引《荆州记》云:“巫县有鸟如雌鸡,其名为鸮,楚人谓之服。”[4](2497)

無论鵩鸟是不是鸮,但巫县也好,巴蜀也好,都不出如今的四川重庆,而贾谊的《鵩鸟赋》在序言说他作此赋时他在做长沙王的太傅,那时他正谪居在长沙。巴蜀地区的不擅长远距离飞翔的鵩鸟是如何跨越诸多天险飞到长沙,而且恰巧就飞到贾谊宅中的,实在是一个疑问。若贾谊真的看到了鵩鸟,又何至于在《鵩鸟赋》全文中直接描写鵩鸟的句子只有“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两句。就连这两句描写都有着拟人的意味,鵩鸟本身的特征并没有写清楚。综上所述,贾谊很有可能只是听说有鵩鸟这种罕见的生物,而借此鸟起兴,然后托物言志罢了。

三.其余赋作中“神化”且“人化”的鸟兽

祢衡在《鹦鹉赋》的开篇就写到:“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产自西域,那自然不是大多数人所能见到的。没见过鹦鹉的读者就需要结合祢衡的描写展开联想了。灵鸟,一方面说明鹦鹉有灵性、十分聪慧,另一方面也暗含着这鹦鹉十分稀有的意思。“体金精之妙质,合火德之明辉。”一句,李善引《归藏·启筮》和蔡邕《月令章句》的话解释说:“金水之子,其名曰羽蒙,是生百鸟……天官五兽,前有朱雀,鹑火之体也。”更是将鹦鹉与神话传说相结合。文中的“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跨昆仑而播弋,冠云霓而张罗。”[2](200-201)等语句也与借用神话传说来描写鹦鹉。因此,祢衡笔下的“鹦鹉”不仅通灵,还可以说“通神”,“神话化”的意味明显;鹦鹉再聪明又怎么会有人独有的才气呢?但祢衡却写道“才聪明以识机”,遑论“彼贤哲之逢患,犹棲迟以羁旅”等拟人之语,甚至可以说《鹦鹉赋》通篇都以鹦鹉自况。鹦鹉意象的“人化”色彩无需赘述。

张华的《鹪鹩赋》则取义于老庄,《庄子·逍遥游》有“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之语,而其序文中“生生之理”可以追溯到《老子》中“人之轻死,以其生生之厚。”之语。“言有浅而可以托深,类有微而可以喻大。”这一全文的主旨体现了老庄思想中的“言不尽意”,也可以认为取自《庄子·逍遥游》中的“小大之辩”。在老庄的哲理指导下,鹪鹩这一形象百无一用,却任性逍遥,鹪鹩的“神秘化”程度甚至可以与鵩鸟一比。鹪鹩几乎只是作者用来阐释哲理的工具,其形象已经超脱于现实中的鹪鹩,而充斥着超凡之气。冯莉说此赋“借鹪鹩小鸟的形微处卑、与物无患,写出魏晋易代之际士人企求安命自全的处世哲学”[6](152-153)。事实上,鹪鹩哪有什么形微形硕,处尊处卑之说?所谓处卑,也不过是士人从鹪鹩之微小,联想到自己的渺小,从而自顾自的给鹪鹩添加的特点而已。鹪鹩又如何没有“人化”呢。

从形神之辨的特点来说,鲍照的《舞鹤赋》可能是最接近、甚至超越贾谊《鵩鸟赋》的作品。全文开篇既不交代写作背景也不借题抒发感想,而是开门见山地写到:“散幽经以验物,伟胎化之仙禽……叠霜毛而弄影,振玉羽而临霞。”鲍照笔下的鹤哪里存在于人世间?人世间怎会有此等不可方物的仙禽?就算它落入凡尘,沦为宠物,在这种困境下所表现的也是只应天上有的仙舞:“指会规翔,临岐矩步。态有遗妍,貌无停趣。奔机逗节,角睐分形。长扬缓鹜,并翼连声。轻迹凌乱,浮影交横。众变繁姿,参差涛密。烟交雾凝,若无毛质。风去雨还,不可谈悉。”[2](207-208)舞鹤的“神话化”自然也是无需赘言的。而作者看似未直言自己之情感,可他那仕途不通的失意与怅惘却早已融于仙鹤的舞姿,化为舞鹤的一部分了。单纯的鹤又如何会跳人类之舞呢?这舞鹤,亦是“人化”的鹤。

颜延之的《赭白马赋》是《文选》所选的鸟兽赋中唯一的兽赋。而它大概也是这五篇赋中相对来说最纯粹的鸟兽赋。其文花了大量的笔墨对赭白马的形态、奔驰之速度等进行了多角度的描写,将赭白马写得栩栩如生。但其描写之中夸张之语如“超滤绝夫尘辙,驱鹜迅于灭没”、“欻耸擢以鸿惊,时濩略而龙翥”过多,其形象可谓是“神气非凡”[6](153),也有所“神话化”;实际上从序言中“乃诏陪侍,奉述中旨。”一句可以看出《赭白马赋》是一篇应制之作。而对皇帝的应制之作,大抵意在奉承。文中“特察逸异之姿”、“妙简帝心”、“服御顺志”、“少尽其力”等语在写马的同时亦可见作者在奉承的同时隐隐表达自己的忠心。而“料武艺,品骁腾”[2](203-207)的赭白马与其说是一匹马,不如说是一个披甲挂帅的将军。形体上与神思上都有一定的“人化”。

四.鸟兽意象“神化”且“人化”的原因

意象的“人化”出现在鸟兽赋中并成为鸟兽赋的一大特色,至少有生物学的原因。从生物学的角度上讲,鸟兽与人都是动物,同属一类,外表上便有不少相似之处,且鸟兽或多或少都有灵性,鸟兽与人的关系实在比风云草木更为接近。文人看到鸟兽联想到自己,然后再进一步将鸟兽比作人的难度理应比看到风云草木,并将风云草木比作人的难度要低。

再看其他咏物赋。写草木之赋,其草木意象大多就很难说有“人化”的色彩。如枚乘《柳赋》中的柳只是“枝逶迟而含紫,叶萋萋而吐绿。”刘胜《文木赋》中只是“拂天河而布叶,横日路而擢枝。”写鱼虫之赋,其鱼虫意象也很难说发生了“人化”。孔臧《蓼虫赋》也只不过是作者看到似螟的蠕虫群聚在蓼草之上,以蓼为食,“于是悟物託事”[3](97、103、106)。虽以蓼虫为题,对蓼虫的描写却惟独有“爰有蠕虫,厥状似螟”一句,只不过是对蓼虫的客观描写罢了。

意象的“神化”之所以出现在鸟兽赋中,往远追溯可以认为是受神话时期以鸟兽为图腾的传统影响。最初对鸟兽的崇拜就使鸟兽的意义不再只是现实中的鸟兽,还有着其他的象征意义,如力量。往后追溯可以看作是《庄子》《淮南子》《山海经》《楚辞》等书中“神化”鸟兽形象的延续。在有先例的情况下,先秦以后的作家继承这一传统也顺理成章。

参考文献

[1]陈国庆.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梁)萧统.文选[M].(唐)李善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

[3]马积高.历代辞赋总汇[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

[4](汉)司马迁.史记八.传二[M].北京:中华书局,1982。

[5](汉)班固.汉书八.传二[M].(唐)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

[6]冯莉.《文选》赋研究[D].博士学位论文.北京语言大学,2008。

[7]林继香.先唐动物赋研究[D].硕士学位论文.广西师范大学,2013。

[8]陈晶晶.唐代鸟兽赋研究[D].硕士学位论文.广西师范大学,2017。

[9]王晶波.汉唐间已佚《异物志》考述[J].北京大学学报,2000,(S1):178-184。

[10]倪鐵颖,孙少华.孔臧《鸮赋》与西汉四言赋抉微[J].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04):59-63。

(作者单位:湖南文理学院文史与法学学院;指导教师:马连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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