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薄荷
2022-05-30徐江庆
徐江庆
河滩绿起来的时候,父亲就坐不住了,他似乎闻到了空气中随风飘荡的薄荷草的味道。
回到家里,父亲摘下镰头嵌入院墙缝隙里的镰刀,坐到院子的磨石边,往栽在土里的磨石上反复浇些水,按上一锅老旱烟,眯眼吸着,等磨石慢慢吸透水,开始磨镰。父亲右手握住镰头处的木柄,左手食指和拇指捏紧镰尖,将沾过水的镰刀贴近磨石,一推一回,若即若离,如木匠用刨子打磨木头,花样滑冰擦着冰面小心滑行,没多时,一把锈了的镰刀磨得锋亮。确保镰刀锋利,父亲要感受下刀锋,用大拇指肚在镰刃上轻轻刮几下,嚓,嚓,清脆如割麦的声音,收获的喜悦在心里荡开。
不是只有父亲关心着薄荷草,儿时的乡下,好像每个人心里都记挂着薄荷草。薄荷草不同于一般的草,收割晒干后可以拿到镇药材收购站换钱。只要能换钱,就会从各种草中脱颖而出,受到关注。集体农耕时代,日子过得紧巴,闲时常到地里寻挖些半夏、桔梗、丹参、车前子等药草,攒到够斤两了,赶镇集时捎上,在收购站换几个零碎钱。薄荷草不是专属谁的薄荷草,如雨后树底下生出的蘑菇,谁先发现谁先采。那些日子里,父親借着午睡的空闲发现了好几片薄荷草。
父亲去过的河滩我都去过,给父亲当帮手,把割倒的薄荷草一把一把收起来,按顺序归成堆。有时一片薄荷草能割一大捆,有时几处薄荷草也割不了多少,这儿割一把,那儿割一把,一个下午换好几个地方。薄荷草的第一茬收割多在芒种前后,长到一尺高,茎叶齐壮,是收割的好时机。割早了,茎叶细嫩,不经晒,干了没分量。父亲蹲在河滩上,刀锋揽住薄荷草的底茎,往怀里一收,唰的一声,一把薄荷草齐刷刷地握在了手里。阳光铺在父亲的背上,汗水溻湿了的布衫似黏贴的透明蜡纸,洇出黝黑的皮肤和凹凸的脊柱。我抱着刚刚割起的薄荷草,香味随紫色茎秆里的汁液飘出来,像河谷里穿过一缕清凉的风,忍不住含一片叶子在嘴里,嚼一嚼,舌头凉飕飕的,比仁丹的味道还来劲。父亲教我捆薄荷草,提起麻绳扁圆形的木锁扣,轻轻一抖,抛出去,拇指粗的麻绳平展展地躺在了地上。薄荷草叶朝外,茎对茎,沿锁扣端顺序摆在绳子上,层层搭接加高,一手按住,一手牵住绳身穿过锁扣,拉紧,压住,拇指一别,打出一个圆扣,套住锁扣鱼嘴样的尖端,余绳塞入捆紧的绳身底下。夕阳西下,阳光切过河岸,映红了对面的河滩,几朵云落入水中,久久不愿离去,静静地等待天色变暗,被河水融化,悄悄带去远方。父亲背起薄荷草,望着对岸说,明天我们到对面去。
太阳地里,割回的薄荷草一个下午会晒成半干,转天翻一翻,晾一晾,可以收起放入柴房了。薄荷草并未干透,需散放在柴房里慢慢阴干。夏季阴雨天多,遇上连阴天,几天不放晴,太阳一出,父亲第一个想着把薄荷草拿到太阳底下晾晒,防止返潮发霉。我会抢着帮父亲晾薄荷草,目的是得到父亲的一次承诺:换了钱奖我两毛。晒过的薄荷草香气更加浓郁,许是剔除了水分,香味全锁在茎叶里了。我看到父亲捡起掉在地上的薄荷叶,同老旱烟一起卷了,悠然自得地吸起来,样子十分陶醉。薄荷的清香随烟雾飘出来,好闻,感觉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蔓延。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学着卷了一支薄荷烟,躲在粮囤后面偷偷抽,辣丝丝的,杀舌头。
我在县城读高中的那一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粮食空前大丰收,从来没满过的粮囤突然容不下了。县城离老家六十多里地,我住校,父亲每到月初准时来一趟县城,带上一袋面粉,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将面粉投放到学校的食堂里,兑换成饭票。一袋面粉足够我一个月的伙食了,我的身高好像就是从吃上面粉开始突飞猛进地长起来的。有一次我问父亲,河滩上的薄荷草割过了?父亲笑着说,地里的活儿都忙不过来了,心思全在庄稼上了。我听着,心里安然了许多。
时光荏苒,转眼离开老家三十多年了,父亲也在十年前离开了我们。正是端午时节,陪护父亲魂归故土的队伍缓行在村路上,村路沿河岸延伸,夕阳依旧映红了河滩,河滩像铺开的地毯,缀满了各种颜色的野花;第一季的薄荷草已长齐长壮,我顺手连根拔了一些,栽在了新起的父亲的坟前,我想让父亲在五月干燥的热风里能感受到一丝清凉、一丝芳香。
生活的城市日新月异,恍若跟不上节奏,但有一种味道永远没变,那就是薄荷的味道,似乎已沁入我的肌肤,注入我的血脉,以口香糖、洗发水、牙膏、剃须泡、花露水、清凉油…… 不同身份和角色相伴相行。只是,科技和化学能演绎出一切你喜欢的味道,还有多少薄荷的味道是薄荷草演绎的呢?
家乡的河还在,不知何时已经瘦身,夏季雨水盛时,偶尔看到浑浊的细流,像一根细弱的听不到跳动的脉管,随时光变迁渐渐沦为岁月淡漠了的往事。河滩还是原来的河滩,已看不到河水冲洗过的细沙和漂亮的鹅卵石了。河滩上的薄荷草每年葳蕤生长着,已没有人再抢着收割了。改革开放没几年,镇药材收购站便闭门歇业,神圣地位一夜之间荡然无存,而曾经门庭若市的过往总是无法在记忆里抹去。曾记得坐在收购站旁边的树荫下,看着父亲在烈日下排队,那是一个漫长的等待,弯曲二十多米的队伍如一条登山的崎岖小路,父亲挤在这路上,望着门扇包了铁皮的收购站大门,满怀希望地艰难前行。面对收购员不屑一顾的眼神,对薄荷草翻检挑剔的刻薄,焦虑的脸上始终闪着笑容,小心翼翼地捧过薄荷草换来的几毛钱,一张一张地捻开,抻平,一张一张地点好,卷起来,用一块旧布片包紧,仔细揣入兜里,回头牵起我的手,走进集市。
薄荷草的味道时常潜入我的梦境,重复着同一个梦,梦见父亲,梦见落入水里久久不愿离去的白云……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