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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空飞翔

2022-05-30吴谌冬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0期
关键词:女友成都

吴谌冬

我一直在跟他道别。

三十九年前,我家老宅里,母亲经历着一次艰难的分娩,之后一个八斤多重男婴来到这个世界。奶奶为他取名长生,寓意其长命百岁。

他,是我的弟弟。成年后,跟着我一起创业,修电脑、卖电脑、做系统集成项目。在他短暂的婚姻结束、创业失败后,从遥远的家乡来成都投奔了我,长期跟我住在一起。他代替我去做很多我没有时间去做的事,如接待我老家来的亲友。他对我的帮助是无私的,长久的,他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学生,同时是我的同事和坚定的伙伴。

长生是个平凡的孩子,无论从长相或才能来说皆是如此。他是个大块头儿,个头儿近一米八,一头油质卷发很少打理。他外表强悍,内心温柔,总是面带微笑,他的笑和泪都是直接的,没有丝毫伪装。他不善言辞,没有野心,似乎也没有世俗意义上的目标。他总是及时行乐,离婚后,也几乎没有存款,负债累累。他直爽、善良、隐忍,无论与谁都能和谐相处。给他一瓶酒,一碟下酒菜,他就可以满足地为你做任何事。他与这个规范、势利的世界格格不入,他的苦恼,或者说与这个世界的冲突,是骨子里的,他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这个社会,几乎再没有他这样的人,很多人劝说他改一改,这种老好人的性格很吃亏,他总是付之一笑,坚持这种爱吃亏,但洒脱、缓慢和单纯的生活。

他最突出的技能在电脑方面,是计算机应用和软硬件维修、维护方面的高手,他是我早期电脑培训班的学员,基础知识是我教的,后来全面超越了我。因而,他有一些固定的客户,比如网吧、KTV歌城和做监控系统的老板们,几乎他的朋友都从事这行。依靠这些收入,基本能做到不愁吃喝。他满足地活着,尽管也有创业尝试,皆因懒散和管理不善告终。

来成都工作后,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阿坝地区。那些地方条件艰苦,内地人很难长期待,他却欣然前往,轻松适应当地生活习性。这么多年来,他总能适应最艰苦、简陋的环境,常跟工人们在一起住。多年前我们一起装学校机房,为了抢工期,常通宵熬夜施工,他困了,就睡在机房的课桌上。他不嫌弃任何人,跟任何人都能成为朋友,刑满释放的人、乡下老农、江湖骗子、街头混混儿、落魄的四处躲债的老板……他对所有人敞开心扉,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仗义疏财,可以请所有人吃肉喝酒。

多年后,当我驱车往马尔康、壤塘、红原等地时,心想着,那些广阔壮丽的景物都曾映入他的脑海吧。他真正的改变,出现在他遇见最后一个女友,约在他去世半年前。

2019年清明,我与他返乡为母亲上坟。从成都到会理坐大巴车9个小时,在栗子坪服务区吃盒饭,他抢先付了账,为我买了大瓶康师傅绿茶,他知道我喜欢喝绿茶。我不喝大瓶,但那是他的風格,他的体格比我大很多,无论吃啥用啥都喜欢大一号。

一路上我们几乎没话可说,只问起他新的女友。她在跑车,跑会理到攀枝花,他简短回答。我想起有段时间,他常往攀枝花投标,期间可能认识了那个女孩。我叫他带到家里一起吃饭,那天正好是奶奶的生日。我们俩到餐厅时刚好赶上晚宴,他女友没有来,家里小范围聚餐,逢年过节,我都挺乐意跟他喝上几杯。过了好几天,他才把女友带到了家里一起吃晚饭,皮肤稍黑,长相、穿着和打扮很朴实,性格与他一样内向,年龄竟也是一年,都属狗,奶奶似乎很满意。

回成都后的一天,他发消息,问我能把女朋友带去家里不,我说当然,只是叫他把家里卫生搞下。原意是叫他收拾下,给他女友一个好印象。可我回家时屋子特别整洁,应该是他跟女友一起打扫的。

那以后,他似乎换了一个人,改掉了晚睡、邋遢的习惯,每天早起。下班回家做饭,带饭到公司,不怎么大吃大喝了,应该是开始存钱了。他理了发,每天都换上干净的衣服,把自己打理得整整洁洁,还买了一块表,开始治疗脚气,决心戒烟,把老别克车重新换了内饰。

后来我听妹妹说,弟弟曾对她表达,这两年骗他的人少了,他遇到了很多好人,他想好好努力几年,存钱在成都买套房子,把女朋友和儿女(他女友带着一个几岁的女儿,比他儿子小几岁,那女孩特别依恋他)接到成都生活,并希望她也在成都找个工作,跑车太辛苦。妹妹还说,他可能有些怕我,我经常批评他,于他而言,可能有种长兄为父般的严厉,这点尤其让我自责。

我跟他每次一起到坟山为母亲上坟,都需要爬上几百米高的半山。他总是远远走在前面,留给我一个巨大背影。母亲坟前,我俩点燃香蜡纸钱,磕头。我想起她临终时,把我叫到床前,嘱咐说,你弟憨厚,一定要照顾好他。

对我而言,他的病来得实在意外。头天他刚去绵阳办事回来,当天代表公司参加一个代理商会议,给我带回一些礼品,放在我的办公桌上,一切正常。当晚我在踢球,踢完照例跟朋友到酒吧,刚坐下就接到爸的电话,说打不通我弟的电话。

我打了好几次也没人接,有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我迅速叫车回家,同时打了120。我到家的时候,白色的救护车也到了。打开他的房间门,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不停叫他名字,他没有回答,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无法想象他当时该有多痛苦,那个神情常出现在我深夜失眠时的脑中。我和医护人员一起用担架把他抬下楼。

救护车穿过城市的街道,车窗外的街灯在我眼前越来越模糊。

医院大楼犹如世界的另一侧。

脑出血,出血量大,医生说有手术指征,当天是最佳手术期,问我是否抢救。我说做吧,用最好的药,不用考虑医保,全力以赴。至于预后,医生也不乐观,只有听天由命。我犹抱侥幸,那么快送到医院,如今成都医疗条件那么好,且弟弟是个老好人,一定不会有事的。

医生问他老婆呢,我说离婚了,有一个刚认识的女友。他说这个时候别说女朋友,用不了多久,老婆恐怕也不会管了。在一堆文件上,我一页一页签了字,按下红色的手印,然后看他被推进手术室。记忆中,手术室外的大厅异常宽阔,漫长而陌生,我如坠梦中。戒烟多年的我,再次点燃了一根烟。

手术后,弟弟进入观察期,他剃光了头,插了尿管,切开了喉咙,连上了呼吸机。我通知家里,电话里说可能是见他最后一面,他的妹妹、妹夫、父亲、儿子和女友都上来了。

我们一起讨论病情的时候,他的女友在病房外悄然落泪,她说他不会有事的,他是个好人。她先回去把女儿安顿好,就上来照顾他,就算残疾了,就算再也不会醒来,她也愿意陪着他。

病床上的他,双眼紧闭,一旁的心电监护仪显示着他的状态。他左半边的手脚不停颤抖挣扎,似乎在向命运和死神抗争。无论我们说什么,他都没有任何反应,他能感觉到痛苦吗?他还会做梦吗?我想起三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孩子,我们在外婆家对面的山上迷失,森林里的大树遮蔽了阳光,整个世界暗淡无比,犹如当时的ICU病房。

成都东郊殡仪馆,我目睹他的身体被推入火炉。一小时后,装着他白色骨灰的盒子端了出来。他将被送回老家,安葬在母亲墓旁。

他死后不久,疫情暴发,对我而言,这是最为漫长的三年。

又一年清明,父亲很早来电,提醒我要去给妈和弟弟上坟了,只是坟山下如今修高速路,上山之路已断,森林防火不准野外用火,也无法烧纸钱香蜡。他的坟前已有一束鲜花,我知道,那是他的女友带着女儿来看过他了。

是时候道别了。

我明白,他曾在低空中飞翔,见过最平凡的风景。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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