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骆公的绘画梦
2022-05-30李兆忠
提起李骆公,画界同行不免扼腕叹息。他的油画曾是那么精彩,画风又是那么超拔,如果一直发展下去,不知会达到何种境地。然而历史没有“如果”。
李骆公1917年生于福州郊外一个贫寒人家,父亲教私塾,业余行医,靠微薄收入维持一家生计。十三岁那年,父亲积劳成疾,患不治之症,知大限将至,为省装殓费,投闽江自尽。奇怪的是,家境困窘的李骆公偏偏迷上油画这种代价不菲而谋生不易的艺术。所幸天赋出众,且得贵人相助(如上海私立美专校长刘海粟,著名画家关良、丁衍庸、倪贻德等),避免了夭折的厄运。1940年8月,刚于美专毕业的他,以“黑沙骆”画名在上海大新公司的画厅举办个人画展,反响热烈。画坛前卫、著名左翼文艺家倪贻德赞赏他的画“有构成的力,朴素而厚重的色彩,粗线条的硬性的笔触”,是对上海孤岛流行的纤巧、颓废、病态的画风的突破。
李骆公没成为绘画斗士,“黑沙骆”粗野的外表下,有一颗灵敏细腻的艺术心。他信奉马蒂斯的艺术哲学:绘画是一种“平衡、纯洁、宁静、不含有使人不安或令人沮丧的题材”的艺术;“它好像一种抚慰,像一种镇静剂,或像一把舒适的安乐椅”。出于这种艺术追求,1941年秋,在一位旅日同乡的资助下,李骆公东渡日本留学,考入日本大学高等艺术专攻科研究生部。因不满学院式沉闷的教学,校外求师,成为日本现代绘画大家野口弥太郎、猪熊弦一郎、里见胜藏的私淑子弟。1942、1943年,李骆公连续两届入选“独立画展”(相当于法国的“秋季沙龙”),引起日本媒体的关注。1944年末李骆公回国,在动荡不安的时局下,开始“油画民族化”的探索。
李骆公的艺术生涯中,1957年像是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前,他是一位著名油画家,在此之后,他成了篆刻家、书法家。造成这种变化的,是那年的反右运动。李骆公当时是河北师范学院美术系主任、教授,在“大鸣大放”中,出于“油画民族化”的艺术情怀,对保守的苏联写实主义绘画教学体系提出批评,结果被打成“右派”,剥夺教职,下放天津郊区劳动改造,工资从每月两百多元降到三十余元。那年李骆公刚好四十岁。
尽管李骆公日后感叹,他是被逼入篆刻这个“方寸之地”的,其实在当时的情形下,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这个转向都是明智的。沦为“右派”后,一家七口的生计很快成问题,温饱尚且难保,哪里还能供养代价不菲的油画?两年后回校,降级留用,在资料室打杂,工资调回到一百余元,李骆公也不再去碰油画,理由也简单:他所钟爱的画风已为时代抛弃。况且,在那个敌情观念高度发达的年代,到处都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遭殃。在这种形势下,只有冷门的篆刻,也许是一个可以躲避喧嚣、寄托生命的地方。
李骆公的篆刻出手不凡,短短两年,俨然老到,这似乎要归功于他的童子功,也未必尽然。其实,早在下放劳动期间,李骆公已开始着手,每晚夜深人静时不顾白天的劳累,在香烟盒包装纸的反面写写画画,构思章法,星期日回家时奏刀。1961年,李骆公回福建老家采购寿山石,途经上海小住,向前辈大师请益。钱瘦铁看了他的印作说:“你的治印可与齐白石乱真了。”王个簃则向他指出:“源与流必须搞清,才能独创一格。”两家批评相辅相成,点到为止,令李骆公茅塞顿开,如获至宝。
原来,李骆公治印起初模仿齐白石。齐翁篆刻单刀直入、雄强豪迈的气魄,令他倾倒不已。经两位大家指点,李骆公开始钻研传统,上溯甲骨文、金文、古鉨、秦汉印,在此基础上,融入现代绘画的构成元素。李骆公研究专家丁伯奎认为:这时期的骆公篆刻,在秦汉印的基础上开拓,范围与草篆近似,着重篆法、构图、金石味的探讨,“他汲取油画中构图平衡、黄金分割律,以及虚实变化、节奏韵律与治印的开合聚散、分朱布白等规律相结合,大胆突破传统篆刻法,并从中国写意画得到启发,重神不生形,讲究气韵生动”①。沿着这条路,李骆公的篆刻渐入佳境。
李骆公成熟期的篆刻作品,金石的“刀味”与笔墨的“画意”融为一体,耐人寻味,妙趣横生。他将西方现代绘画的造型法则融入篆刻,产生一种质朴灵动的“形式美”“抽象美”。日本篆刻巨匠梅舒适认为:李骆公的篆刻一见令人惊奇,细看回味无穷,文字的象形性与风物的融合性相表里,想象力活泼丰沛,令人仿佛置身千姿百态的桂林山水中②。确实,李骆公的篆刻完全可以当绘画来欣赏,拓印下来,就是一幅现代版画,与米罗、保罗·克利的绘画异曲同工。从这个意义上说,李骆公将篆刻从书画艺术的“附属”地位中解放出来,使之变成一种独立的视觉艺术,意义之大,自不待言。
“文革”中,李骆公挨批斗,关牛棚,相比之下倒也没受大罪。在牛棚里,李骆公依然手痒,偷偷在纸片上写写画画,构思篆刻。1969年,李骆公被逐出学院,随妻下放到广西灵川县潭下公社,无法安排工作,略费周折后,进了县文化馆,负责看管阅览室。
灵川县城不大,人们对这位年过半百,千里外皇城脚下发配来的老者充满好奇,说是摘帽右派,工资却比县长还高,言谈举止与众不同,喜欢写一笔天书一样的怪字,说一口谁也听不懂的福州话,运来的行李中,木箱藤箱十几个,麻绳捆得严严实实,打开一个,是石头,打开另一个,还是石头,除了石头就是书,没有别的东西。人们笑了,失望离去。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灵川放逐,不仅没有销蚀李骆公,反而成全了他。在县文化馆,李骆公负责管理一间不大的阅览室,收发小人书、文艺期刊之类,活很轻松,有许多闲暇可自由支配。据李骆公儿子李又三回忆:那时他们住文化馆内一间十五平方米的宿舍,李骆公白天在阅览室上班,趁空构思起稿,晚上小酌两杯后,或治印,或挥毫,一直忙到深夜,如是者数年,名声渐渐大起来,上门求印索书法的人越来越多,李骆公慷慨有求必应。此段岁月,清华美院教授、画家王玉良有一段回忆——
1973年,我到南方写生,在广西阳朔北渡口一个依山而建的阁厅中,看见墙上挂着一幅风格奇异的草篆和另一幅拓有两方鲜红巨玺并附有跋文的条幅,跋文字体也是草篆,令我喜欢之极。经打听,得知作者李骆公,就在附近的灵川县文化馆上班,于是前去拜访。灵川县文化馆靠着铁路,是一座低矮的砖房,门外是一個砖头散落的场院,像是临时的露天电影放映场,墙边杂草丛生,显得荒凉,时有火车通过的隆隆轰鸣传来。老先生负责一个书报室,阅览桌上放着几个小纸牌,上面书写“不要撕书报”“安静学习”的字样,字体介于隶篆之间,一看出自李骆公的手笔。我当时脑子一阵发热,真想把这几个小纸牌拿走,收藏起来。这次拜访,向老先生求到“业精于勤”四个草篆字,我视为珍宝,一直珍藏到现在。
灵川八年,李骆公随遇而安,潜心于篆刻与书法的探索,陶然忘忧,日子过得还算逍遥。其间,却有一场飞来横祸,险些要他的命,这里不可不记。
引起这场横祸的,是李骆公根据毛主席诗词《蝶恋花·答李淑一》创作的一幅草篆书法。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如火如荼的历史氛围中,毛主席诗词成为书画界同仁最稳妥、最有品位的创作题材,几乎人人为之,李骆公也不例外。但李骆公此番以毛主席这首缅怀亡妻、战友杨开慧的《蝶恋花·答李淑一》作为书写对象,却是情动于中,有感而发,而且积多年之功,经过无数次试验。万没料到的是,这样一幅歌颂伟大领袖的书法作品也会触礁,激起惊涛骇浪,几乎把他淹没。呜呼!天真憨直的李骆公,哪里知道江青幽暗复杂之心!
1973年秋,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筹办赴日展览会在全国征集作品,广西方面选送的作品中有李骆公的书法草篆《蝶恋花》,报送审批时,被江青的亲信、美术界代理人王曼恬发现并及时汇报,江青怒从心起,下令围剿,一时黑云压城,御用文棍定罪为“以象形文字歪曲丑化毛主席诗词”,证据就是“泪飞顿作倾盆雨”的“雨”字,其中变形夸张、顺势而下的二十几个墨点,被说成是“污蔑中国人民在共产党统治下哭了二十几年”。闻此判决,李骆公如遭电击,血压激升至二百四十毫米汞柱。所幸自治区领导干部中不乏明白事理者,其中还有李骆公的篆作爱好者,采取迂回应付的办法,最后不了了之。
李骆公的书法草篆大胆突破传统楷篆的艺术规范,将现代绘画的“形式美”与原始汉字的“象形美”、中国绘画的“墨韵”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画趣洋溢、虽古犹新的现代书法形式,得到画界同行的高度评价。刘海粟认为,这是一种融合古今、别具一格的“返祖”艺术实验;张仃认为,李骆公的草篆讲究“骨法用笔”和墨色变化,富有音乐的旋律与节奏。尽管如此,他们并不主张后人模仿,张仃这样告诫中青年艺术学徒:“不要从形式上抄袭和模仿他,而应走自己的路。”此中深意,有识之士自能领会。
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笔者在东京一家画廊看到李骆公的书法,眼睛一亮,碰巧旁边挂着米罗的版画,两者相映成趣,气味相投,令我久久伫立。当时并不知道,李骆公曾是上海私立美专的高才生,著名油画家,40年代初留学日本,作品两度入选日本“独立画展”。多年后每念及此,总觉怅然。在风雷激荡、狂飙突进的20世纪中国,一批趣味纯粹、画风超前的画家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作画,迂回曲折,旁枝斜出,结出奇异的、无法归类的艺术之果。这其中,李骆公可算是典型的个案。那“书中有画”的草篆,与米罗的画放在一起,论笔墨线条可以说毫不逊色,甚或凌驾其上。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戴着脚镣舞蹈,后者是天马行空的自由创造,分别对应于各自不同的社会文化环境。
随着“四人帮”覆灭,社会秩序恢复正常,一桩心事开始萦绕李骆公。周围的朋友纷纷劝他重拾画笔,恢复中断多年的油画创作。恩师刘海粟从欧洲给他捎回上好的油画颜料,儿子李又三从日本给他寄来最高级的画架,李骆公自己也跃跃欲试,并表示:他其实一直都在心里画着。
光阴如梭,几年过去了,李骆公一直未能将心中的图画诉诸画布。人们的期待落了空,于是开始解释其中的原因,如画技荒废多年重拾不易啦,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啦,等等,或许各有道理。此外还有一种说法,笔者以为更值得参考:20世纪80年代初,旅法画家赵无极回国探亲,李骆公看了他的画册,颇受震撼,沉默良久,放弃重新作画的念头。
赵无极是李骆公上海美专时代的同学,1940年李骆公与他先后在上海大新公司的画厅举办个人画展,因为经济拮据,李骆公画展用的画框,还是赵无极借给他的。两人志同道合,画风也接近。抗战胜利后,赵无极自费留学法国,在世界艺术之都巴黎浸泡多年,探索出一种东方趣味的抽象表现主义画风,成为“巴黎画派”的重要一员,如今已是名满全球的绘画大师。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晚年李駱公对漓江画童阿西的栽培。阿西是县文化馆一位同事的孩子,1973年生,与李骆公间壁而住。在与李骆公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中,小阿西开始涂鸦学画,进步神速,令李骆公欣喜万分,不遗余力指导。1976年冬,芬兰文化部为次年举办的赫尔辛基国际儿童画展向中国征稿,得知这个消息,李骆公从阿西的画作中精选十幅寄给广西有关部门,不料被退回,理由是阿西没有户籍。于是,李骆公自掏腰包,请了假,亲自携画千里北上,请求同行老友的支持,北京的李可染、张仃、黄永玉,上海的关良、朱屺瞻等名家,看了阿西的画纷纷叫绝并挥毫题词,予以高度评价。阿西终于破例获得参展资格,他的作品震撼了评委,荣获此次国际儿童画大赛的金奖,从此声誉鹊起。“英国艺术教父”、国际绘画大师大卫·霍克尼对阿西的艺术天才激赏有加,曾于1981年中国之行专程来到桂林,寻访这位比自己小四十多岁的天才画童。
时过境迁,以上发生的故事听来就像传奇。这种传奇今天是否还会发生,很难说。但笔者以为,李骆公此举,已超出“爱才”“识才”的范畴,其中更含“以儿童为师”的艺术痴心,也就是说,在对“童心”自由飞扬的向往中,寄托着李骆公自己的绘画理想。
从早期的马蒂斯画风,到油画民族化,到“印中有画”“书中有画”,直到发现栽培绘画神童阿西,逶迤展现李骆公身处时代激流宠辱不惊,百折不挠实现自己绘画梦的漫长历程,一个大写的画家,一个超常的真艺术家,一部活的“中国现代美术史”,已然呈现人们眼前。
辛丑年冬至
【注释】
①丁伯奎:《驼踪》,漓江出版社,1984。
②参见日本《篆美》杂志2002年第2期。
(李兆忠,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