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还是狼
2023-06-30冯桂平
□冯桂平
自从老熊黑珠把木丁送回家后,阿西就开始内心不宁。他一次次来到神庙,只有看到神庙,内心才会稍微踏实一会儿。因此,阿西与木丁在山神庙遇见并不算巧遇。
阿西和木丁都没料到会再次见面。当阿西确认木丁安然无恙后,他扭头就走,不愿与木丁多接触。
木丁追了过去。
阿西稍微上了年纪,木丁变成的狼还未成年。两头狼都不具备鼎盛体力,追逐起来不相上下。
阿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回头一看,木丁拉长舌头追在后面不远。他估计一时摆脱不掉木丁,干脆停住,坐等木丁靠近。
“你为什么一见着我就跑,还跑了这么远?”木丁问。
“你为什么一见我跑就追,还追了这么远?”阿西反问。
木丁说:“我追你是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怎么会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头狼,或者是一条狗?”
阿西听了这话,盯住木丁的眼睛,试探道:“你回到家,被家人当成狼还是狗?”
“谁知道!”木丁不高兴地回答。
阿西扭头看向山神庙的方位,若有所思。
木丁稍稍平复满心的愤懑,再次诚恳地问阿西:“老阿西,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变成了你的同类?”
阿西陷入思考,没回过神。木丁又问了一遍,阿西便告诉他:“这是山神的旨意,你得去问山神。”
木丁失望道:“山神可不会说话,我去问了也是白问。”
阿西没好气地说:“你变成狼,猎人——你爸爸也没杀你,那就当一头狼好了。当一头狼未必不如当一个人。”
木丁沉默着。阿西见木丁没有反驳他的话,便打算离开。然而,木丁紧跟在他身后,粘住了他。
阿西龇牙咧嘴地发出警告:“小子,劝你离我远点,你走你的林荫大道,我钻我的荆棘草窝。我们各忙各的事,别搅和在一起。”
“你不是劝我安心当一头狼嘛,我还没有学会捕猎,不跟着你,迟早饿死。不是我想跟着你,而是我不得不跟着你。”木丁露出一副死乞白赖的傻样。阿西心里竟觉得这样的木丁可笑之余,还有些可爱。
阿西时而跑,时而停,有大路不走,专拣荆棘窝、藤蔓架、溜石坡走,存心想折腾折腾木丁。
木丁的身上扎满干草断枝,不仅没有丝毫气馁,反而被激起了斗志,暗暗跟阿西较劲,非要赢了阿西不可。
阿西的正经事儿——捕猎就这么被耽搁了。较量到傍晚,阿西首先妥协了。他们走进一片开阔平坦的草场,草场间有一股山泉。两头狼并排立在泉边,舔舐清冽爽口的泉水。这趟不动声色的比拼消耗了他们很多体力。突然,阿西一动不动,凝神望向远处。
一只灰色的老兔子正背对两头狼,伏在草丛里,贪吃嫩草叶。
阿西瞥了木丁一眼,迅速伏低身子,头颈前倾,后腰拉弓,尾巴紧夹,一步一步向兔子潜伏过去。
当阿西已无限接近兔子时,木丁才发现那只老灰兔。他一直立在泉水边,无声张望,没敢妄动。
老灰兔发现阿西时,阿西已发动攻势。兔子拼命往下方跑,阿西扑了两次,兔子失去平衡,翻滚进松林。阿西也翻滚了几圈,但成功咬住了兔子。
木丁见阿西得手,慢悠悠走下去。见木丁靠近,阿西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小子,这兔子是我的,别靠近,少打它的主意。”
木丁不敢再靠得更近,痴痴望着那只被阿西撕裂的兔子,心里惆怅极了。刚刚还活蹦乱跳的生命,瞬间就不能动也不能叫了,变成了一块充饥的肉,而它原本可以成为木丁的朋友,与木丁一起玩耍,一起欢乐,一起忧愁。
阿西以为木丁馋他的兔子,刻意发出响亮的咆哮声,弄得吃兔子的动静好似在战斗一般,这更让木丁觉得那只兔子可怜了。
夜神还未来得及铺开黑色的幕布覆盖住天空,月神已从东边的山头上探出圆润的脸庞。
月辉洒满山坡,给葱郁的树木打上一层光釉。远山似薄纱帐,层层叠挂起来。几朵白云躺在空中睡觉,似一只只安静的绵羊,永远也不用担忧猛兽的偷袭。
阿西和木丁走在月光里,一前一后,无话可说。
阿西吃了那只兔子,已不觉饥饿。按日常活动规律,白天休息,这会儿顶着月光捕猎正好,但今天的白天浪费在与木丁较劲儿上,身体有点疲倦。尽管如此,阿西不愿休息,他要趁着胃饱力足,再拽着木丁折腾一阵。
只有把木丁折腾得受不住了,他才会自动离开。
他们穿过一片松林,来到一片缓阔稀疏的灌木林里。这片缓坡多土黄色的沙砾,灌木中间杂生着野草。
阿西蹲坐下来,微微放松体态。
木丁觉得这么长久僵持下去,也不是件好事,像心上硌了块小石头般,迟早会累的。他索性躺倒在一株灌木后,背朝砾石,利用石片挠痒痒。
僵持的局势就这么松懈下来。阿西和木丁静静地欣赏着月光中的夜色。
过了一会儿,下边传来砾石滚动的声响。阿西“嗖”地跳起来,一步一挪地向下潜伏。木丁也赶紧蹑脚跟在阿西身后。
一头母赤麂挑拣着嫩草尖,慢悠悠地边走边吃。
阿西和木丁埋伏在母麂的斜上方,等着它自投罗网。
越来越近了。那是一头怀孕的母麂,挺着圆鼓鼓的肚子,预计中秋时节才分娩。因为身子沉,所以它的脚步也显得不轻盈,不时踩翻砾石,弄出了招致灾祸的响动。
木丁想起被爸爸木桩猎杀的那只小麂,尤其是那双大眼。
母麂仍在靠近阿西。老练的阿西隐蔽在一丛灌木后,不急不躁,从容镇定。木丁抬头看月亮,却看到一双幽深的、怨愤的大眼笼罩着他。
阿西瞬间扑了下去,势如猛虎,锐不可当。
被阿西攫住屁股的母麂拖着阿西向下踉跄奔逃。
木丁也扑下去,冲着阿西的脖子亮出了牙齿。
阿西吃了一惊,放开母麂。母麂慌不择路,横向逃跑,又被阿西追上了。这一次,眼看阿西已钳住母麂的脖子,木丁斜刺着朝阿西撞过去。阿西猝不及防,与木丁一起倒地,翻滚了好几圈。
阿西爬起来后,母麂仍未逃远,但他已不打算再追逐,而是气呼呼地咆哮道:“小子,你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愚蠢吗?”
木丁自知理亏,怯怯地望着阿西,不打算辩解。
“看来,你虽然变成了狼,但胸膛里还是装着一颗人类的假慈悲之心。”
阿西说着,坐了下来,打理打斗时弄得凌乱的皮毛,看起来并不是十分生气。
木丁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壮了胆子对阿西说:“我不忍心看到其他动物被杀死。”
阿西冷笑一声道:“你家有个可怕的猎人,所以我知道你是吃肉长大的,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木丁说:“正是因为前不久亲眼看到我爸爸打死了一只可怜的动物,我才不忍心再看到更多的动物失去生命。”
阿西哼了一声:“那你变成了狼,活该饿死。”
阿西说着,起身走开了。
没过多久,木丁又一次鬼使神差地破坏了阿西的捕猎计划。
那是一个日头偏西的下午,暑气正盛,林子里虽然没有阳光,但也蒸腾起溽热的湿气。阿西和木丁游荡到山阴的一处洼地,遇到由猪群开凿的一个水坑。坑里还残留些浑浊的泥水,附近的小路上布满各种动物的足迹:野猪、狐狸、山猫、羚羊、山鸡……
阿西躺进泥坑里,在污泥浊水中翻滚,沾了满身的泥臭味后离开了水坑,寻找合适的伏击点。
在一片距离水坑较远的低洼树林下,丛生着茂盛的紫萁。那片紫萁与阿西的身高差不多,他钻进去,几乎不用屈膝,整个身体都隐蔽在紫萁丛的苍绿中了。
木丁起初不理解阿西的意图,也学着阿西躺进泥坑里,不仅染了一身的臭泥水,还挂了很多野猪的灰鬃毛。阿西藏进紫萁丛中久久不见露面,木丁已猜到他在守株待兔。
木丁经过一番周密而慎重的勘察,最终选择了一块大石头,作为自己的“观战”点。那块大石头位于阿西身后数丈远,居高临下,顶端是一个前高后低的石窝窝。木丁往石窝窝里一趴,下面的动物绝看不到他。
阿西和木丁不知迷糊了多久,太阳完全隐没在山背后,林荫下已是入夜景色。
一只充分保持警惕的林麝正缓缓靠近阿西的伏击圈。它尖头细腿,小巧伶俐,每一步都非常谨慎。即使如此,它也没能发现阿西和木丁。
林麝正一步步走近阿西,也走近了死神。
藏在高处的木丁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林麝一步步送死,木丁突然脑子一热,站起来抖了抖皮毛,一阵污泥雨形成了一团球形浊雾。
林麝惊得凭空跳起数尺高,四腿生风,眨眼间就消失了。
阿西怒气冲冲地钻出紫萁丛,两只眼睛要喷出火来:“小子,不要跟我说你刚睡醒,没留意到我的猎物已经自动送到嘴边了!”
木丁的小聪明被轻易识破了。他的心怦怦直跳,但还装作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刚才只是睡了一觉,一睁眼就……”
“别再编了,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不进食!”阿西压抑着嗓子,狠狠打断了木丁的狡辩。
阿西拼命控制住了自己,没让怨愤像洪水般暴发。他在内心盘算着教育木丁的办法。
此后的一天时间里,阿西选了个合适的睡觉地点,蒙头大睡,一动不动。
阿西胃里还暖着一只兔子,只要尽量避免活动,再饿上三四天还是能撑住的。木丁意识不到这点,在阿西休息的时候,他仍四处走动,一点一点消耗着躯体里的能量。
没过一天,木丁饿得眼花起来,反复跟阿西喊叫。阿西思量着木丁果真是单薄的孩子,原本以为他还能挨上两三天,没想到竟连一天都挺不住。既然如此,那就再遛遛他,给足他苦头吃。
阿西假意带木丁狩猎,却故意走那些不易遇到猎物的路,在山里空转悠。有时候,他们遇到捕捉不住的动物,阿西怂恿木丁去追逐,使木丁的饥饿感进一步加剧。
木丁被阿西耍得团团转,却丝毫没察觉。阿西趁机讥讽说:“小子,现在要是有头鹿往我嘴里送,你还给它通风报信吗?”
木丁此时再无心思管别的动物的死活了,也顾不得自己曾故意妨碍阿西捕猎,坦白道:“现在要是有头鹿能让我吃肉,不用你动嘴,我就咬死它了。”
阿西在心底冷笑了几声,仍带着木丁瞎转悠。
《山神》西安出版社儿屿 出品文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