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删除脏话的《成长之难——一个少年的心灵史》
2022-05-30金岱
金岱
凤凰电视台2021年8月17日的“全媒体大开讲”节目中,一位中国社科院的专家说,中国社会科学院2019至2020全国心理状况调查表明,患有忧郁症的小学生达10%,初中生达30%,高中生达40%,其中重症者为10%。
这个调研结果是十分骇人的,我国当前罹患精神疾病的青少年竟是如此普遍。
近读陈墨编撰的口述史著作《成长之难——一个少年的心灵史》(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1年1月版)一书,令人感触颇多。
《成长之难》一书的主人公,亦正是一位因精神疾患而在初三辍学的少年。这位少年经历了相当不易的康复过程,终于以初中生身份考上了大学,并恢复了心理健康。
《成长之难》会让人觉得是一部文学作品,一部小说,或者一部传记文学,采访人对受访者的叙述采用了葆真的作法,完全不加修饰,包括错误的语法,细微末节的语气词,口头禅,乃至于脏话,无不加以照录。以至于让人读来,感觉到活泼泼的生活气息,有着切实的生活的真实感,似乎能触摸到生活的温热的皮肤。读毕掩卷,脑中会出现一些甚至可以说是生动的人物形象:主人公、主人公父亲、母亲、奶奶等,尤其是主人公父亲,会给人带来颇深的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般来说,口述史的受访者通常是已至垂暮之年的老人,心里充满了回忆,自然更愿意接受口述史学者的采访。但是《成长之难》这部个人档案相当独特,作为口述史,受访者是一位三十几岁的年轻人。一位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如此细致入微地回忆自己的婴幼儿时期、少年时期、青年时期,实在是不多见的。而受访者的记忆又是超常的,能记得从婴儿时以来的大量生活细节,使这部口述史更显得非同一般。
当然,这部口述史作品,其意义更在于受访者是当代教育,包括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的一个典型个案,从中可以窥见当代青少年成长,家庭和学校教育的相当普遍的景况,并深入到当代教育问题的症结所在。
受访者回忆了他很小时候就有的,学习时注意力不能集中,神经短路,大脑“断电”,以至于学习成绩不佳的情况;回忆了他小时候就有的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心理感觉;回忆了他的父母亲、奶奶等亲人,包括老师们将他作为孩子的“一般”,并不将他看作一个“个体”,长期带给他的巨大的学习压力的情况;回忆了他初三时终于发病,严重时浑身颤抖、失眠、躁狂,乃至于发生要杀掉母亲、奶奶、老师等的幻想情况;回忆了他辍学在家,漫游于学业之外的,他感兴趣的知识大海,如音乐、电影、文学时的那种如鱼得水的状况;回忆了他的父亲在他发病后幡然醒悟,极耐心极细心地陪伴他走出至暗时刻的过程;回忆了他找到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方向——电影评论,并通过艺考,终于走进大学之门,并在自己热爱的学业的学习过程中,恢复了心理健康;还回忆了他人生中的贵人,评论家陈墨,大学系主任陈老师等对他的精神成长和心理康复给予的重要帮助。
这份个人档案之所以弥足珍贵,就在于它通过大量的细节,以及采访人对于这些细节的解剖,揭示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总是把任何一个孩子都当作孩子的“一般”来看待,而从不把孩子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体”。现代教育的一个重大的弊病就是教育的“工厂化”,将所有的孩子们削足适履地制造成若干种统一“规格”的,整齐划一的“产品”,如果家长和老师不能够加以特别的注意,反而变本加励地以学习成绩作为唯一的“产品”标准,那么孩子们的问题,教育的问题就会愈发突出出来:那些生动的灵魂会被窒息,创造的天性会被扼杀,而各式各样的精神病态乃至身体病态则会被催逼出来。
也正因为此,《成长之难》这部口述史作品,不仅可以作为文学,作为个人档案来看,还可以,或者说更应该作为一部“精神自我”发育的理论性著作来看。《成长之难》不同于一般口述史的一个突出的新创就是,编撰者陈墨在口述史的基础上增加了对这些口述史材料进行评论的环节,每一小节口述史之后,都设有一个“采访人札记”的部分。陈墨认为,口述史研究,有如考古,口述史所录的受访者口述部分只是考古现场发掘出来的材料,真正的考古研究则是对这些发掘来的材料的精心研究和理论探索,口述史学者必须对口述史材料进行解剖,小心甄别其真伪(不是口述者有意作假,记忆本来的特点就是真实与想象,真实与后来的经验掺杂),仔细地考究其构成,深入地分析其规律,并发掘出这些材料的真正的价值和意义来。陈墨将这一番工作称为“心灵考古”。
在《成长之难》一书中,陈墨就发掘出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当代中国青少年的精神性自我的发育问题。整本书都是扣紧精神自我发育这一问题展开的,或者说,整个这项研究都是从精神自我发育这一视角来进行的。对于受访者所叙述出来的这些材料,精神病医生、心理学家、教育学家等可能都会从不同的视角进行观察,而作为人文学者,陈墨采取了精神自我发育这一视角进行研究。
陈墨在书中首先阐述了这一问题的理论来源,他说:
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把人的心理主体分为生物性自我、社会性自我、精神性自我,弗洛伊德则说是本我、超我、自我,两者大同小异。(P157)
然后在书的近结尾处陈墨概括了这一理论问题的意义:
我不知道“人既是天使,也是魔鬼”这话是谁第一个说的,这话对我也有重大影响,对主人公也同样如此……但如今我对“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这一表述不是特别满意了。一是因为这一表述虽近人性真实,目的在道德判断;二是因为这一表述忽略了更重要的第三维,即人的精神自我主体。我喜欢把魔鬼性理解为人类的生物性即本我,把天使性理解为人类的社会性即理想化的超我,而人类个体最重要的其实是第三维即精神性自我主体。个人的成长,说到底,就是从出生时的生物性个体,经过社会化规训而成为合格的社会成员,同时或稍后必须经过自我觉醒而致精神个体化。并由精神自我谐调并统帅生物性自我、社会性自我,形成自我统一性,才算是成熟。(P430)
这里,陈墨对弗洛伊德和威廉·詹姆斯的理论进行了一次非常有意义的创造性解读。每个人的成长,都是在生物性自我(本我)与社会性自我(超我)的反复冲突和谐调中实现的,而其中特别重要的角色是精神性自我(弗氏之自我),只有精神性自我的发育,才能整合生物性自我和社会性自我,从而完成一个完整的,健全的个体的人的形塑。应该说,陈墨在这里提出了精神自我在生物性自我(本我)、社会性自我(超我)与精神性自我(弗氏之自我)这三者中的特别意义的独到的见解。
从这一理论的视角出发,观察《成长之难》受访者的经历,便很容易看出,由于家庭、学校、社会严重缺乏对精神自我发育的认知,亦即习惯于将孩子看作孩子的“一般”,而不是独特的“个体”,这个小小年纪的孩子的生物性自我与社会性自我之间发生了剧烈的冲突。这个孩子记忆力超常,有明显的艺术气质,但是他对他不感兴趣的学校学业常集中不了注意力,脑子常“断电”,学习成绩好不起来。但是我们的社会规训,或者说当代教育的规定动作,就是必须要在学校各学习科目的成绩达到中上乘,甚至是上乘,才可能在孩子们的“生存竞争”中得到社会的选拔:上高中,上大学,成为前途可观的成功者。由是,家长,学校的老师对于孩子的“学习成绩”这四个字的看重就不可避免。这样的社会规训,家长和老师的这样一种“看重”,自然要传导到孩子身上心里,造成心理压力,《成长之难》受访者这个孩子,这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这个并非缺乏才华,但很不适应于社会规定动作的孩子,心理压力就不可能不是巨大的,以至终于酿成严重的心理疾患。
《成長之难》揭示了缺乏对精神自我发育重要性的认知,会给孩子带来多么大的危害,同时也揭示了有意识地帮助孩子的精神自我发育,有意识地帮助孩子寻找自我,建构独特的心灵,会给孩子带来多大的益处,它使这个孩子走出了心理疾患的阴影,恢复了心理健康,更展开了孩子人生事业的前景。当《成长之难》受访者辍学在家,漫游于他所感兴趣的音乐、电影、文学中,逐渐找到自己能适应的致力方向,受访者的父亲,在孩子病后,幡然醒悟,怀着极大的耐心和细心陪伴,宽容,顺应和帮助孩子的兴趣的发展。受访者找到了自己的事业和人生导师——评论家陈墨,这位导师不吝时间地与孩子谈话,交心,显然是有意识地引导孩子寻找自己的兴趣焦点和发展可能,这个孩子于是进入了自己建构自己心灵的过程。他成功了,总之,《成长之难》向我们呼吁,高度重视对孩子精神自我发育问题的认知,有意识地帮助孩子的精神自我发育,乃是当代中国教育的一个重大课题。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