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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长卿的怨思非只仕途之怨

2022-05-30杨晓彩

博览群书 2022年6期
关键词:刘长卿战乱贬谪

杨晓彩

乔亿《大历诗略》云:“文房诗为大历前茅,清夷闲旷,饶有怨思。”然“清夷闲旷”之特点多所论及,而“饶有怨思”却鲜为人提及。实际上,刘长卿诗,特别是其谪宦诗中有着浓郁的骚怨之情,它不仅写尽了贬谪诗人的愁苦,而且已经突破了个人仕途得失和功名成败的局限,把关注的目光更多投向民生艰难和社会动荡中,具有深广的意义。

刘长卿谪宦诗中的骚怨情感,主要为君弃含冤之怨、路途遥远之怨和思归欲绝之怨。显然,君弃含冤之怨,是萦绕在诗人心头最深、最浓的情感。

刘长卿富有极高的政治热情,也具有较强的政治才干,《唐语林校证》卷二载“天宝则有刘长卿为棚头”。他在开元天宝时期创作的《从军行》中写道:

一身事征战,匹马同苦辛。

末路成白首,功归天下人。

这表达了诗人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但是,在近十年的应试求仕中,刘长卿却屡遭失败,备受挫折。后在李希言的举荐下,刘长卿出任長洲尉、海盐县令,但任职极为短暂,不久即被诬入狱,贬谪南巴。刘长卿强烈的功名心,与其坎坷的仕途经历形成极大的反差,想要有所为而终不得的愤慨抒写在诗中,便使他的谪宦诗中充满君弃含冤之怨。

抒写君弃谪宦之怨,刘长卿采用直抒胸臆之手法。《贬南巴至鄱阳题李嘉祐江亭》中,由于是写给好友李嘉佑, “巴峤南行远,长江万里随。不才甘谪去,流水亦何之?”一个“甘”字,表面心甘情愿,内心却无限不甘与无奈。就像万里相随的流水一样,又何去何从呢?以水衬人,不言自明。接着,刘长卿难掩满腔悲愤之情地写道:“地远明君弃,天高酷吏欺。”他含冤被贬,自证清白,然却蒙受无端打压。“猜嫌伤薏苡,愁暮向江蘺”二句,用马援和屈原两个典故,重申自己像马援一心为国,也像屈原忠贞高洁。诗中饱含被圣明君主离弃的怨愤之情,充满了难以改变现状的悲哀。他的《长沙过贾谊宅》曰:

三年谪宦此栖迟,

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

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

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

怜君何事到天涯!

吴乔的《围炉诗话》里评价说此诗“只言贾谊而己意自见”。亦即委婉地抒发君弃含冤之怨。贾谊之悲即诗人之悲,“汉文有道恩犹薄”,含蓄地写尽诗人内心君弃之怨。而结尾“怜君何事到天涯”,“何事”一词,更是写出了诗人内心含冤之怨。整首诗无限低回凄伤,自伤骚怨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不愧中唐高调”(《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

含冤之怨,时常出现在刘长卿诗中。“大造功何薄,长年气尚冤”(《重推后却赴岭外待进止寄元侍郎》)。量移未成,刘长卿仍远赴岭外,期待落空,含冤之怨难以消解。大历八九年间,他遭诬陷再贬睦州,“地远心难达,天高谤易成”(《按覆后赴睦州赠苗侍御》)。地远天高,更难申辩。刘长卿含冤之怨自难平。然而,即便有冤难申,刘长卿还是从未终止诉冤之念。“去国空回首,怀贤欲诉冤”(《至饶州寻陶十七不在寄赠》)。“岂令冤气积,千古在长平”(《按覆后赴睦州赠苗侍御》),用长平典故极写冤气之重。

含不白之冤,遭明君放逐,远贬南巴,刘长卿首先面临的困难即是路途遥远,他在诗中也多有涉及。即使诗人贬谪之初尚有量移的希望,诗中也难掩路远之怨,如《初闻贬谪续喜量移登干越亭赠郑校书》:

青青草色满江洲,万里伤心水自流。

越鸟岂知南国远,江花独向北人愁。

诗人描写了路途万里之遥,自己的独自伤心无人理解,一任江水无情流去。而南国之远,就连生长在南方的越鸟也无从知晓,路远不言自明。

实际上量移终未成,刘长卿仍远赴岭外,迢迢路程,一再出现在他笔端。“南过三湘去,巴人此路偏。谪居秋瘴里,归处夕阳边”(《赴南巴书情寄故人》),“归处夕阳边”,已然很遥远。更有甚者,“顷来行已远,弥觉天无涯”(《湘中忆归》),路途遥远,久行不至,似天无涯,路远之怨可见一斑。路远之怨,依旧出现在远贬睦州诗中。“播迁悲远道,摇落感衰容”(《和州留别穆郎中》),与贬谪南巴相比,不仅贬谪路途遥远艰难,而且深感风雨飘摇中衰败老弱,尤其让人心痛。

行之既远,思归之情则油然而生,远贬他乡的刘长卿思念故乡、思念亲人,诗中抒发思乡之情如“帝乡劳想望,万里心来去”(《晚次湖口有怀》)。万里之外,频频遥望帝乡洛阳,思念真切。在刘长卿笔下,帝乡即指故乡。帝乡指洛阳,因为刘长卿自幼生长在洛阳,他自然把洛阳视为故乡,思念帝乡意即思念故乡。“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新年作》)新年乡愁更浓,自古皆然,读来却无赘笔之嫌。他的《馀干旅舍》:

摇落暮天迥,青枫霜叶稀。

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

……?……

乡心正欲绝,何处捣寒衣?

深秋夜暮中,青枫霜叶,尤其孤城独鸟,处处孤独凄清,诗人思乡之情也烘托到极点,远处传来捣衣声,更增加贬谪之苦。

有时诗人转变叙述口吻,用“物我合一”抒发思乡之情。《桂阳西洲晚泊古桥村主人》:“洛阳别离久,江上心可得”,用江水知别离之情而叙述思乡之浓,新颖贴切。“故乡隔何处?落日羡归翼”,远离故乡,落日尚且羡慕归鸟,人何以堪!“帝乡片云去,遥寄千里忆”,只能借助片云,寄托千里相思。相思之极,人不如物乃至物我合一,都愈发熨帖自然。“落日”“归鸟”烘托思归之愁,细腻动情。

亲人是万里之外刘长卿魂牵梦绕的思念焦点。刘长卿写思亲人之愁,写出了曲折的心理历程,情感回还往复,真挚动人。《夕次檐石湖梦洛阳亲故》:

天涯望不尽,日暮独愁去。

万里云海空,孤帆向何处?

望不尽的天涯之路,形单影只,此时亲人就是诗人的唯一慰藉。“如何异乡县,日复怀亲故?遥与洛阳人,相逢梦中路。不堪明月里,更值清秋暮。倚棹对沧波,归心共谁语!”经过了现实“日复怀亲故”的折磨,迎来短暂的梦中相逢之慰藉、又回到现实“归心共谁语”的不堪,如此写思念亲人之愁,一波三折,深切感人。

诗写不平遭际,写骚怨情感,在文学史上极为普遍。绝大多数诗人通常使用香草美人用法,写法立意也相类似,刘长卿谪宦诗却有所突破。自屈原之始,文人骚怨情感的抒写,历朝历代绵延不绝,著名文人如曹植、阮籍、陈子昂、张九龄、李白等,都曾留下精彩的作品。这些诗人经受英难无用武之地的打击,在作品中抒发不被君王重视、仕途偃蹇的情感。刘长卿亦如此。中唐人高仲武说刘长卿“有吏干”(《中兴间气集》)。刘长卿非常希望有朝一日施展宏图,兼济天下。但是身处盛、中唐交替时期,是唐朝由极盛转衰的特殊时期,杰出的政治才干难以施展,济世安民的心志无从实现。尽管如此,刘长卿希望济物化人的心志却从未减弱,即便已近暮年,他在《仲秋奉饯萧郎中使君赴润州序》云:

公才可以济物,德可以化人,五行之用备,四时之气足,不立法而去弊,不示禁而止奸。寒者有衣,饥者有食,百城万井,若众草之得阳春。

序文中表面上看是盛赞萧郎中使君,也曲折地反映了刘长卿的为政理想。刘长卿壮志难酬,仕途坎坷,两次遭受诬陷,君弃含冤,远贬他乡。面对理想和現实的严重落差,诗人倍感失望愤懑,满腹骚怨郁结于心,发而为诗。

文人抒写骚怨情感,大多沿用屈原香草美人用法。他们或用香草比喻自己高洁的才能和品质,或用美人自比,委婉含蓄地抒发有志难伸、壮志难酬的哀怨愤懑之情。这种手法的广泛使用,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文人的生存境遇。一方面文人才华横溢,渴望施展抱负,而实现此愿望的唯一途径就是得到皇帝的重用。另一方面,因为拥有杰出才华,文人又极易遭受他人的嫉恨与诬陷,大多数文人往往都失意而归。这就造成文人想要人生得意,只能攀附皇权,“讨好”并不为过。而一旦失意,他们也难以发出清晰而响亮的声音喊冤叫屈,为自己的利益申诉辩解。他们在文学作品中抒忧解愤,大部分时候用香草美人用法,或自喻,或喻君臣关系,或写群小嫉贤,既委婉地展示了高洁人格,又表达对君王的不舍,还暗含了自己艰难处境等。借用香草美人用法,仕途失意文人既含蓄蕴藉地表达了含冤负屈的苦闷,又得体地抒发了对君王不离不舍的情感。这可能就是文人抒写骚怨情感用香草美人用法的主要原因。

而刘长卿则不同,他抒写骚怨之情,简明而直接地喊冤叫屈,全力申辩,在多首诗里一而再、再而三地申曲诉冤,给人印象极为深刻,令人不能不佩服刘长卿的勇气与胆量。他很少采取含蓄蕴藉的抒情方式,更多的是直面现实。刘长卿谪宦诗抒写骚怨之情,采用秋草、落日、孤鸟等意象,与香草美人意象不同,这些意象与社会现实关系更紧密,是刘长卿面对颠沛流离的客观现实、生灵涂炭的生活现状提炼而成的。正如刘长卿诗《登松江驿楼北望故园》云:

泪尽江楼北望归,田园已陷百重围。

平芜万里无人去,落日千山空鸟飞。

孤舟漾漾寒潮小,极浦苍苍远树微。

白鸥渔父徒相待,未扫欃枪懒息机。

诗人饱含热泪,痛写安史之乱对故园的破坏。思乡之情直接表现为面对故园在战乱中遭受破坏时的痛心疾首。诗歌首先描写战争中满目疮痍的故园:“田园已陷百重围”“平芜万里无人去”,接下来诗人用落日、孤鸟、微树等意象,既从侧面烘托出空寂荒凉的战乱现实,又抒发了诗人满是痛心、无限哀伤的心境,乱离现实与诗人心境融为一体,与首句“泪尽江楼北望归”相呼应。

从某种意义上讲,诗人的思乡之情是对故园的深切关注。在深重的战乱灾难面前,刘长卿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深切地关注着故园的安危,父老乡亲的悲苦。诗人自己的得失成败、仕途的起伏进退在残酷的战乱面前,已经退居其次,显示了诗人博大的胸怀。因此,当诗人“泪尽江楼北望归”时,直接想到的就是“田园已陷百重围”“平芜万里无人去”的现实苦难。抒发诗人骚怨之情时传统的香草美人用法,在刘长卿笔下,转变成更富有时代气息的秋草、落日、孤鸟等意象,这样就更真实地反映了苦难的社会现实,具有深远的意义。

其实,刘长卿有很多首谪宦诗都把思归之情与落日、秋草、孤鸟等反映战乱现实的意象结合起来。《送史判官奏事之灵武兼寄巴西亲故》:

中州日纷梗,

天地何时泰!

独有西归心,

遥悬夕阳外。

诗人用夕阳沟连战乱和思归,使夕阳意象不再单纯地代表落寞,意蕴更丰富,更富时代气息。《时平后送范惀归汝州》:

昨闻战罢图麟阁,

破虏收兵卷戎幕。

……??……??

与君携手姑苏台,

望乡一日登几回。

白云飞鸟去寂寞,

吴山楚岫空崔嵬。

战乱后登高望乡,空山孤鸟的意象,看似写景,其实就是战乱现实的描写。“洛阳举目今谁在”则反映出战乱中黎民百姓生死挣扎的深重苦难。这里,诗人的乡愁是对父老乡亲的关切。

当然,刘长卿的骚怨之情不仅限于思乡思亲之情,只不过落日、秋草、孤鸟等反映战乱的意象与思乡思亲情感更紧密一些。这些意象同样出现在抒写君弃含冤之怨的诗里,写出诗人自己在安史之乱中的不幸与灾难。《负谪后登干越亭作》:

天南愁望绝,亭上柳条新。

落日独归鸟,孤舟何处人。

生涯投越徼,世业陷胡尘。

“落日独归鸟”诗句,与其认为是写景,不如说比兴的意味更浓一些,诗人以独鸟归反衬自己孤单漂泊的悲苦遭遇。不仅如此,“生涯投越徼”,“世业陷胡尘”,身经战乱,雪上加霜。再加之忠直被逐,“草色迷征路,莺声伤逐臣。独醒空取笑,直道不容身。得罪风霜苦,余生天地仁。青山数行泪,沧海一穷鳞”,字字血泪,诗人直接控诉天地不仁、世道不公,君弃含冤之怨抒发得淋漓尽致。落日、孤鸟意象依旧与战乱关系紧密。总体看来,刘长卿谪宦诗抒发骚怨情感,与以往文人不同。刘长卿已从关注个人得失走向关注天下苍生疾苦,他用落日、秋草、孤鸟等意象取代香草美人用法,既真实地描写了乱离人稀的社会现实,又酣畅地抒发了诗人心中的愤懑情感。诗歌大多直接明快,较少含蓄蕴籍。

开元天宝间的刘长卿,富有才干又欲有所为,对前途充满憧憬,但他应试艰难,仕途坎坷,两遭贬谪。尤其身逢安史之乱,亲眼目睹唐王朝衰败动荡、民不聊生的悲惨景象。因此他的谪宦诗抒发骚怨情感,把个人得失成败、命运起伏与民生苦难、社会安危有机联系起来。战乱之痛是刘长卿心头抹不掉的痛,他用落日、秋草、孤鸟等意象,思故园、念亲人,抒写自我在战乱中遭受的不幸。深沉痛切的哀叹中,分明有感伤社会、怜悯苍生的成分,他的谪宦诗骚怨情感也具有了深广的意义。虽然刘长卿诗选词造句因反复使用有程序化之弊,但这些词语因反复使用也强化了悲凉、伤感的意味,呈现出大历诗歌特有的气息。

(作者系文学博士,忻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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