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的画家备受尊重
2022-05-30郑建新
郑建新
读完帕幕克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掩卷,竟想不出如何形容这本书。语言显得贫乏,特别是刚刚从小说营造的那个如此色彩斑斓的世界中走出来。
“一本奇书!”这是我想说的第一句话。
接下来还有一句话,借用美国《出版人周刊》对这本书的评价:“作者拥有迷人的艺术天赋及邪灵般的智慧。”是的,邪灵般的智慧,不是一般的智慧!
色彩和图画是这本书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色彩缤纷的世界,用颜色再现这一世界的图画和伊斯坦布尔的细密画家,以及作家极具色彩的笔触,使这本书有一种恢宏的壁画般的效果。
这本史诗般壮阔的书,在追寻凶杀细密画家凶手的背景下,展现出了一幅生动而壮丽的历史画卷:16世纪末伊斯坦布尔细密画家及市井民生的世界。全书情节盘根错节,构思奇异,语言优美,引人入胜;对绘画和色彩及绘画风格的描述独到精深;尤其是对法兰克化派的西方绘画技巧和伊斯兰画派之间的矛盾阐述得极其深刻,对死亡的描写,其精细入微形象逼真简直到家了,而爱情,那人人爱看的爱情,文学的永恒主题,仍贯穿故事始终……
小说还使我看到了我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的16世纪的伊斯坦布尔,和那个时代伊斯坦布尔的绘画世界。
有一点感到不解,作者为什么以《我的名字叫红》为书名?“我的名字叫红”只是该书中的一个章节,很短,只有四页,但描写的却极为生动。作者用珠玉般的语言,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将红色的特质、作用、产生的历史、给人的视觉感受等,描述得淋漓尽致,栩栩如生。
作者对“红色”这样写道:
我喜欢被抹在血像鲜花开放一样的战争画面上;我喜华被抹在大师级诗人的长衫上,与一群漂亮男孩及诗人们一起郊游踏青,聆听音乐,饮酒作乐;我喜欢被抹在天使的翅膀上、少女的嘴唇上、尸体的致命伤口上和血迹斑斑的断头上。
我身为红色是多么的幸福!我炙热、强壮。我知道人们都在注意我,我也知道没人能够抗拒我。
我不害怕别的颜色、阴影、拥挤,甚至是孤寂。能够用我战无不胜的火焰,涂盖一张期待着我的画纸,是多么的美妙!任何地方只要有我,就会看见眼睛发亮、热情奔腾、眉毛扬起、心跳加速(的人)。看啊,活着是多么的美妙!活着就等于能够看见。我无所不在。相信我,生命从我开始,又回归于我。
读过这短短的四页文字,红色就鲜明生动地呈现在我眼前,它跳动着,像飘动的火焰,像少女的红唇,像天边的血色夕阳,像鲜艳的红玫瑰,像战死疆场的战士的鲜血……红色,就像用与它同色的鲜血灌注的,有了灵魂,成了生命的颜色,生命的精灵,生与死的象征。
红色在帕幕克眼中,就是这么美妙、热烈、鲜活、富有生命力。它无处不在又不可战胜。
红色如此美妙,但在书中篇幅却如此之少,并不足以让作者用它来命名自己的心血之作,而且该书本身就是一本描写绘画的书,什么样的色彩没有?作者为什么独独对红色青睐有加?为什么只用短短的几页纸描述的“红”作为书名?这里是否还有另一层深意?
红色既是生命的象征,又见证着死亡。在绘画中,红色常常是死亡场面中必须隆重登场的主角:疆场上战死的壮士,情杀案中倒卧在血泊里的美女,被刺杀身亡的仇敌的头上……红色无处不在。红见证生命伊始,红见证生命结束,正如作者精辟的论述:生命从我(即红色)开始,又回归于我。而这本书也从始至终充满了死亡和血雨腥风。
这本书开篇就是高雅先生(细密画家,奥斯曼大师的高徒之一)被害,他被人用石头猛击头部,鲜血如注,然后被扔进一口枯井……接下来是一位大师级画家被杀,他是书中主人公黑先生的姨父,正在完成苏丹国王授权绘制的一本手抄本精美图册,被同一个凶手,用铜制的红颜料瓶猛击脑袋和脸面,鲜血覆盖了他的面孔,他倒地身亡;后来是说书人在咖啡馆被杀死,最后,杀人凶手被确认出,就是细密画家中的一个画家,奥斯曼大师的四个高徒之一,名为“橄榄”的画师,黑和其他两个画师找到了他,凶手先被尖细的针刺穿双眼(他甚至看见了眼中慢慢溢出的血红色),然后在逃亡印度中被杀,头颅被一把锋利的短剑砍掉,鲜血染红了短剑……红,作为书的主人,见证了这一切,看到了这一切,至此,读者明白,用这样一个名字称呼这样一本书,真是再恰当和准确不过了。
当然,这些都只是我个人的解读,作者在谈到该书时,只是说最初的书名是《爱上第一幅画》,后来突然觉得《我的名字叫红》非常美妙,因此就以此作为了书名。
红色被描写得极其美妙,而黑色在作家的眼中也非同寻常,被赋予了庄严和尊贵,称之为华丽的黑。
华丽的黑,指那些在昏暗的油灯下一辈子作画的细密画家,年老后(或者还没有年老)就双目失明,世界在他们眼里漆黑一片,但他们却因此更受尊重。双目失明是一个有成就有资历的画家的标志,是上帝赐予的礼物,因此这黑暗是华丽的。失明的画家并没有失去绘画能力,他会像以前那样画出惊世之作,因为他作画已经不再需要双眼,他画的不是他用眼睛看到的景物,而是熟记于心的画面。只有在这时,他才会离安拉更近,按照伊斯兰教的说法,画家画的只能是安拉看到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失明的画家备受尊重的另一个原因。
很多年事已高的老画家因为晚年没有失明,于是得不到这份尊贵和殊荣,因此一些年老的画家有意将自己的双目刺瞎,以此来获得上帝的礼物;还有一些技艺高超的画家被人刺瞎双目,为的是让他们的画作成为绝世之品;此外还有第三个原因,为数不多的绘画大师自残双目,因为他不愿看到自己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画作和绘画风格被取代,被遗弃,被忘记。他宁愿失明,变成盲人。
奥斯曼大师就是第三种人。他自残双目迎来黑暗的那一刻触目惊心。
奥斯曼大师是苏丹画坊的负责人,监管着一切,也是奥斯曼绘画风格的忠实和顽固的护卫者。他有着60年的画龄,是一名虔诚的伊斯兰教信徒,一个苛刻的老人,不愿接受一切新鲜事物,崇尚孔贝德拉大师(他的前辈绘画大师),有着喜欢秀美的男画童的嗜好。他和被人暗杀的黑先生的姨父是死对头,对苏丹国王没有将秘密手绘画册的任务交给他心怀不满。他拒不接受法兰克人的透视绘画法,若让他按照透视法绘制肖像,他感觉就像受酷刑般难以忍受,对即将被大多数人认可和效仿地运用了透视法画法的肖像画(甚至苏丹也有意用透视法为自己画肖像),他感到由衷的难过和痛心。在绝望之时,奥斯曼大师在苏丹国家收藏库看完了历代大师的一本本厚重的极其珍贵的画册后,拿起了孔贝德拉大师刺瞎自己双目的那根金针,对着镜子,刺向自己的眼睛。血慢慢弥漫,遮住了他的视线。三天后,他失明了……他认为这是伟大的安拉让他做的,是真主赐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16世纪末,文艺复兴最辉煌的时期已经过去(达·芬奇去世已有近80年)。西方人在绘画上早已开始使用透视法,远近距离法,达·芬奇还运用了昏晕法,使得绘画开始了一个新的时期,取得了最辉煌的成果。肖像画盛行,《蒙娜丽莎》已经诞生,《最后的晚餐》也早就震撼了世人。但是,在伊斯坦布尔,那里的细密画家们,还沿用着他们先人传下的画法,模仿前辈来画那些千篇一律的人物面孔和物品。他们认为,无论何时何地,一座清真寺总要比其余的物品高大,如果按照比例将清真寺画小了,就是对主的背叛和不忠,就是大逆不道。他们画的是意义上的树和人,而不是现实中真正的有特点的树和人。正如奥斯曼大师所说,意义和象征比一件真正的物体更具有意义。
但是西方先进的画法还是慢慢传入了伊斯坦布尔,奥斯曼手下的几名高徒都背着他开始用法兰克人的手法作画,很多人都渴望擁有自己的肖像画,就连国王苏丹也在秘密命人制作一本与以往不同的画册,里面还将有他本人的肖像。
奥斯曼大师很清楚,先进必将取代不开化,多少年之后,他和他那一代画家为之努力奋斗了一生的一切,包括整个民族的绘画风格,都将会被无情的取代,被遗忘,被抛弃。他绝不愿意看到这一切,他宁愿失明。于是他走进了自己华丽的黑暗。
这是作家在这本书中张扬和寓意的红色和黑色。
(作者系作家,1986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新闻系,硕士学位。曾供职人民日报社和中国社会科学院苏联东欧研究所。自1989年至2010年长期旅居俄罗斯,从事翻译、文化交流,特约记者及教学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