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至大历而一变”的关键人物
2022-05-30孙耀庆
孙耀庆
刘长卿,后人常以大历翘楚目之。清卢文弨称:
随州诗含情悱恻,吐辞委宛,绪缠绵而不断,味涵泳而愈旨。子美之后定当推为巨擘。(《抱经堂文集》)
为什么说刘长卿是大历诗人“这一群”的杰出代表,成为“诗至大历而一变”的关键人物呢?刘长卿的诗体现了大历诗风怎样的典型趣味与鲜明特质呢?
审美内敛的创作取向
大历诗歌是盛唐与中唐诗歌过渡的桥梁,所表现出的深广内容与阔大境界实乃盛唐之余风,而悠远之韵味、清空之意境、圆融之结构及酬唱之风气等诸多新变,实为中唐之滥觞。经安史之乱后,大历诗人表现出明显的时代创伤心理,并由此引发彷徨、孤独、苦闷等情怀,诗歌内容转向自我感受、家庭生活、自然山水等较为狭窄的方面,着力于将日常琐事、时序的迁移、节物的变化、人事的声沉离合等,贯穿于悯乱哀时的情绪之中。闻一多先生称大历诗“形式上多是五七言近体诗,五律尤多,内容只限于个人的身世遭遇和一般生活感受,情绪偏于感受,而艺术则着重于景物的细致刻画”(《闻一多论古典文学》)。可见,大历诗歌表现出内敛收缩的审美趣味,注重体物状貌的细腻逼真,意象刻绘的精细纤巧,以及幽隽的韵致与闲雅的意趣。在诗歌体式上重视近体、五言,创作方法上注重写实、擅长白描,主题取向上偏重伦常情感、身边琐事等。
刘长卿诗很典型地代表了大历时代的社会心理与审美趣味,诗中常常流露着彷徨、衰老、独孤的情绪,并表现出关照自我、描摹物态、营造清空境界与幽隽韵致的创作倾向。诗人亲身经历并真实地记录了大历时期战事频繁、经济窘困、民生凋敝的社会现实。彼时山东,“鸟雀空城在,榛芜旧路迁”(《送河南元判官赴河南勾当苗税充百官俸钱》);彼时河北,“城池百战后,耆旧几家残”(《穆陵关北逢人归渔阳》);彼时浙东,“空城垂故柳,旧业废春苗”(《送朱山人放越州贼退后归山阴别业》)……现实如同噩梦一般打碎了诗人的理想模式,在其心灵上投下了一片深深的黑影,时时隐隐作痛,常常惊恐不安,生怕再遇变故,“江客不堪頻北望,塞鸿何事又南飞”(《登润州万岁楼》),看到南飞避冬的北雁,也认为是惊弓之鸟,其实是触目惊心的浩劫所带来的后遗症;即使是登临怀古,也会陷入深沉的迷茫,“官舍已空秋草绿,女墙犹在夜乌啼。平江渺渺来人远,落日亭亭向客低”(《登馀干古县城》),空空如也的官舍、断墙啼叫的夜乌、苍茫旷远的平江、失却光辉的落日,亦都充溢着诗人无边的彷徨与茫然。
在无数次的彷徨与迷茫后,诗人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重新审视自身的存在。这时,让其感触最深的是随着岁月变迁,青春不再而衰老已临、壮志消歇而生命枯萎的颓然,如“白首相逢征战后,青春已过乱离中”(《送李录事兄归襄邓》)“重见太平身已老,桃源久住不能归”(《会赦后酬主簿所问》)好似在浑噩中度日后猛然惊醒,揽镜自照,发觉自己憔悴不堪、已是垂暮之年了。“邑人怜白发,庭树长新柯”(《谪官后却归故村将过虎丘怅然有作》)庭树前的新柯与老人的白发形成鲜明的对比,反衬出诗人垂垂老矣之衰态,让人为之唏嘘。
除了衰老的体验,诗人还时刻咀嚼着孤独寂寞的苦味,这主要表现在一些羁旅诗与送别诗中。如《赴新安别梁侍郎》:
江海无行迹,孤舟何处寻。
青山空向泪,白月岂知心。
在离别之际,没有劝勉与眷恋,唯有哀伤与孤独,青山与白月难以分担诗人的忧愁,他只能封闭在一个自我的世界里,独自舔舐伤口、抚慰伤痕。
又如《孙权故城下怀古兼送友人归建业》:
行人已何在,临水徒挥手。惆怅不能归,孤帆没云久。
行人已远去,只剩诗人空对江面,怀着满腹惆怅,静静地伫立在那儿。蒋寅先生感慨云:“‘惆怅不能归几乎成了时代的最强音。”(《大历诗风》)指出战火之下,文人羁旅他乡、独自寂寥怅恨,是普遍的时代心理表现。
与这种表现创伤的时代心理密切相关的是,诗人的审美情趣日趋转向内敛与收缩,他有着很强的关照自我的审美心理意识,注重以细腻的笔法来描摹物态、呈现画面,采用纤细新巧的意象来营造清空的意境。诗人注重关照自我的审美心理,主要体现在对移情手法的运用。如《秋杪江亭有作》:
寂寞江亭下,江枫秋气斑。世情何处澹,湘水向人闲。
寒渚一孤雁,夕阳千万山。扁舟如落叶,此去未知还。
作者所描绘之景,并非客观完全存在。“江亭”“寂寞”地矗立在那儿,“江枫”染上了“秋气”的衰飒,湘水静静地流淌,失群的“孤雁”栖于“寒渚”之上,“扁舟”如“落叶”一般飘零在江面,这一幅幅的画面,是诗人移情与意识的流动所得,是其心境的物化和投射,渗透着诗人凄凉的主观感受,看似描摹自然之景,实则关合一己之情。再如“莺识春深恨,猿知去日愁”(《湖南使还留辞辛大夫》)“莺”和“猿”是客观的,怎会因“春深”而“恨”“去日”而“愁”呢?显然是作者将自身之情感移居其上的,使得其具有了善解人意的一面,给予诗人以可亲的慰藉与关怀。
诗人以精工细笔来描摹物态,使得诗歌呈现出鲜明的画面感。如“废戍山烟出,荒田野火行”(《奉使至申州伤经陷没》)采用白描手法表现战后的凋残荒凉,“废”“荒”二字较为直露地呈现出人烟稀少、山河衰败的景象。再如“故驿花临道,荒村竹映篱”(《晚次苦竹馆却忆干越旧游》)使用“临”“映”静态谓语表现杂草丛生、了无生气的情形。又如“早莺何处客,古木几家人”(《送崔昇归上都》)采用“何处客”“几家人”名词短语、数字词来具体地描绘萧索落寞的送别场景。
诗人重巧思,多选取纤细新巧的意象,来营造清空的意境。如“高树潮光上,空城秋气归”(《步登夏口古城作》)写晚潮波光不是在浩瀚壮阔的江面,而是在凋零殆尽的树梢上,通过其投射出的白光,来反映江潮的起落上下,没有汹涌澎湃的气势,只有闪烁的情状、深秋的韵味与轻灵的意境。再如“石浅寒流处,山空夜落时。梦闲闻细响,虑澹对清漪”(《和灵一上人新泉》),以“寒流”“空山”烘托出静谧的氛围,又以“细响”“清漪”尖新之意象营造出清空之意境与悠远之韵致,进而表现上人静空之心境。还如“柳色孤城里,莺声细雨中”(《海盐官舍早春》)诗人善于捕捉自然界精微的事物,以细小的意象表现清疏的意境及悠远的韵味。
刘长卿诗歌中所表现出的创伤心理与内敛的审美取向,正是大历诗人在历经安史之乱后思想情绪和心灵状态的反映,亦体现着盛唐诗向中唐诗演变与过渡的轨迹。
不减盛唐的中唐面目
胡应麟云:“诗到钱、刘,遂露中唐面目。”(《诗薮》)刘长卿生长于盛唐,虽是晚熟诗人,但并未影响盛唐诗风对他的陶染与吸收,“(其)诗里醒目地存在着两种范式并行不悖的奇妙现象”(蒋寅《大历诗人研究》)。
刘长卿承续了盛唐之余风,时刻关怀着民生与天下,直面社会问题,大胆揭露政治腐败,抨击军事弊端。高仲武《中兴间气集》称其“有吏干,刚而犯上,两遭贬谪”。他曾辗转于鄂州、常州、随州等各地任职,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和洞庭左右的数十州,颇有勤勉王事的本色,故不同于大历其他诗人,他并非只流连于日常光景,表现一己之哀愁。早年的一些边塞诗,就体现了其担忧国运,想要有所作为的志向。如《平蕃曲》:
绝漠大军还,平沙独戍闲。
空留一片石,万古在燕山。
该诗既有对戍边将士的崇敬,亦激荡着慷慨报国的情怀。
再如《疲兵篇》曰:
万里飘飖空此身,十年征战老胡尘。
赤心报国无片赏,白首还家有几人。
诗中反映了将士多年征战之艰苦,并对其有功不获赏报以深切的同情。“小妇十年啼夜织,行人九月忆寒衣”则从征人思妇两个视角出发,揭露朝廷之穷兵黩武为普通家庭所带来的深重苦难。
还如《从军行》:
将军追虏骑,夜失阴山道。
战败仍树勋,韩彭但空老。
诗指明朝廷用人有误,导致失去军事要塞,对于庸才战败却树功勋、良将空有抱负却受冷落的腐败现象,更是予以大胆直露的揭示。
刘长卿作为一个正直的文士,心系国家命运,关注时局,在时代的强音里谱入了自己的心曲。如《吴中闻潼关失守因奉寄淮南萧判官》:
胡马嘶秦云,汉兵乱相失。
关中因窃据,天下共忧栗。
该诗以汉喻唐,为痛失国土而忧心不已。
如《旅次丹阳郡遇康侍御宣慰召募兼别岑单父》:
忧愤激忠勇,悲欢动黎元。
南徐争赴难,发卒如云屯。
诗人对于平定叛军抱有坚定的意志,满怀激愤,意气高昂。
再如“负恩殊鸟兽,流毒遍黎氓”“凶丑将除蔓,奸豪已负荆”“薄伐征貔虎,长驱拥旆旌”(《至德三年春正月时谬蒙差摄海盐令闻王师收二京因书事寄上浙西节度李侍郎中丞行营五十韻》)更是视安禄山叛军如禽兽,对那些负恩的降臣进行严厉责斥,语词激切,怒气难平。“千里按图收故地,三军罢战及春耕”(《送卢侍御赴河北》),则是表现战乱平定后,积极春耕,恢复正常生活的热情。这都证明诗人并非只关注自我,诗作内容单薄。他从未忘怀时事,保留着盛唐诗人宽广的胸襟,秉持着爱憎鲜明的立场,去大胆地揭露复杂的社会问题、反映深广的社会现实。
诗人的胸襟不仅体现在对现实的反映上,还表现在阔大的诗歌境界上。如《岳阳馆中望洞庭湖》曰:
万古巴丘戍,平湖此望长。
问人何淼淼,愁暮更苍苍。
叠浪浮元气,中流没太阳。
孤舟有归客,早晚达潇湘。
起首“万古”表现了时间的悠远性,“长”呈现了空间的辽阔与无垠,“淼淼”“苍苍”描绘日暮时分天地浑融一体之气象,“叠浪”二句浩渺苍茫,有吞吐日月之气势,末二句以时间、地点的变幻来缩短距离,诗歌境界不可谓之不大。只是不同于盛唐大家,他更侧重于静态性的呈现与伤感性的表达。
再如,“万里通秋雁,千峰共夕阳”(《移使鄂州次岘阳馆怀旧居》),采用数字词“万”“千”来拓展延伸空间,呈现出秋天高爽、澄澈、旷远的境界。“孤城上与白云齐,万古荒凉楚水西”“平江渺渺来人远,落日亭亭向客低”(《登馀干古县城》),交错使用极目远眺与定点聚焦的视角,既纵览天地间的整体形态,又在特定意象中生发情意。诗人喜用大江、落日、平芜、千山等较为壮大的意象,在时间与空间的变幻中,呈现出辽远的境界与悠远的韵致。只是这种阔大的境界具有虚灵空荡的特点,与盛唐大诗人的浑厚淡泊不同,给人以飘摇恍惚的感觉,陈顺智先生以“萧疏”二字概括之,王志清先生则认为:“阔大的境界中失去盛唐浑沌的气象和充实的内容”。王志清在《刘长卿归属盛唐山水诗派的理由、意义及其他》文中将刘长卿置于盛唐山水诗派之殿军的位置,并称其诗“即便是拖上了一个类似谢灵运的诗‘尾巴,仍然也不乏盛唐情韵”,认为刘长卿是盛唐余风的承续者。
刘长卿一生历经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是从盛唐到中唐名副其实的过渡者,他仍然保持着盛唐诗人关怀现实、开阔诗境的胸怀与气魄,相较其他大历诗人,诗歌之内容要更深、更广,诗歌之格局与气象要更宏大、更高远,诗作之成就自然也就高于一般大历诗人。
格法严整的“五言长城”
刘长卿诗歌不仅承续了盛唐余风,更表现出中唐新变的端倪,刘长卿对于中唐诗歌的启示作用主要表现在体裁与韵致上。刘长卿的诗歌体裁以五律最为引人注目,他自己亦称“五言长城”。五言诗,也最能够体现诗人成熟的艺术风格。如《送行军张司马罢使回》:
时危身赴敌,事往任浮沈。
末路三江去,当时百战心。
春风吴苑绿,古木剡山深。
千里沧波上,孤舟不可寻。
前两联以平实的手法来叙事,颈联写景,且营造了清空之境,尾联抒发伤乱之感与惜别之情。每联的上下句对仗工整,造语精切,意象清雅,结构巧致,情景有机地相融在一起,这清新圆畅的风格显然有别于盛唐诗风貌,胡应麟称云:“文皆中唐,巧境往往有不减盛唐者。”胡氏又赞“春风”两句:“色相清空,中唐独步。”(《诗薮》)刘长卿以其宛转流利、含蓄蕴藉的独特风格,揭明了五律由盛唐通向中唐的轨迹。他的五律在遣词用语上更加清新巧致,结构更加浑融自然,符合律诗的发展特点,打破了盛唐以五古之法来写五律,引导五律向中唐之精巧、清秀、纤丽的方向发展。
刘长卿诗歌悠远的韵味,对中唐诗歌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如“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长沙过贾谊宅》),“官舍已空秋草绿,女墙犹在夜乌啼”(《登馀干古县城》)“暮雨不知涢口处,春风只到穆陵西”(《使次安陆寄友人》),用“独”“空”“已”“犹”“不”“只”等副词,来削弱诗句的骨力,使诗情婉转回环,形成一唱三叹之妙。又用“秋草”“寒林”“暮雨”“春风”等自然意象,营造出朦胧缭绕的意境,再寄托以感伤与惆怅之情怀,形成委婉流转、含蓄蕴藉之貌。方东树云:“文房诗多在象外,专以此求之,则成句皆有余味不尽之妙矣!”(《昭昧詹言》)后代诗论家多云盛唐人主意,中唐人主韵,而刘长卿之实践无疑成为中唐主韵之先兆。
蒋寅先生云:“他的诗纯熟老到、格法严整而又有径可循,所以在后代常为初学者模仿。”(《大历诗人研究》)以刘长卿《馀干旅舍》为例,诗云:
摇落暮天迥,青枫霜叶稀。
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
渡口月初上,邻家渔未归。
乡心正欲绝,何处捣寒衣。
此诗的句式表达、意象选取、意境营造、情感寄托,我们在张籍的《宿临江驿》诗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模仿。又譬如柳宗元“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南涧中题》)等被贬后的诗句,白居易“江天春多阴,夜月隔重云。移尊树间饮,灯照花纷纷”(《赠别崔五》)等表现闲适感伤的诗句,都有意境清空疏阔、诗风流利婉转的刘长卿印记。此外,在贾岛、李贺、李商隐诗歌中也都能追踪到迹象。
综上,大历诗是盛唐诗向中唐诗过渡的桥梁,刘长卿作为大历诗人的代表而承前启后,其创作推进着盛唐范式向中唐范式的转变与发展,是“诗至大历而一变”的关键人物,担当得起“大历翘楚”之称誉。
(作者系文学博士,河北工程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