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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俭的饮酒使性及其元白情谊

2022-05-30田恩铭

博览群书 2022年6期
关键词:旧唐书长庆元稹

田恩铭

盛唐的纵饮狂歌过去了,“何时一杯酒,重与细论文”(《春日忆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杜甫笔下的诗仙因酒过三巡益增几倍纵放之逸气、遥思之奇气。“安史之乱”以后,缙绅阶层中放诞之士日渐少有,即便有之也会狂欢而后叹息不已。毕竟时代变了,“一览众山小”的愿望会在诗句中规规矩矩地呈现出来。大历、贞元时期,因乱后未定士人们多在奔波的路上,大唐王朝经历了一个不算短的过渡阶段。元和、长庆时期,追求直正之士风再起,元、白、韩、柳均有上佳的表现,虽遭贬谪而志向尚存,他们的刻意讽喻却没有狂饮的诱发,而是因事而言,还是规规矩矩的。但是,穿梭于這个群体中毕竟存在着独异个人,李景俭便是其中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性情中人。李景俭与元白交谊非浅,其人纵酒而有气度,一旦兴起便不顾及自身的安危,居然因为发酒疯而两度被贬,其日常生活中醉酒之行为极具浓厚的传奇色彩。

李景俭乃是皇族出身,“字宽中,汉中王瑀之孙。父褚,太子中舍。景俭,贞元十五年登进士第。性俊朗,博闻强记,颇阅前史,详其成败。自负王霸之略,于士大夫间无所屈降”。读罢《旧唐书》中的这段话,便能想象出具有皇族血统的李景俭是一个有独立个性的士大夫形象。“永贞革新”之际,李景俭得到王叔文、韦执谊的赏识,这时候的李景俭自然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后因“居母丧”躲过一劫。想必像吕温一样,为错过可以大展宏图的激情燃烧的变革期而无比懊丧。李景俭获韦夏卿、窦群的称誉及荐举,入朝为御史官,窦群亦因韦夏卿之赏识而步入仕途,而韦夏卿是元稹的岳父,故而元稹与窦群、李景俭的相识当是因韦夏卿的荐引。窦群被贬,李景俭受到牵连,出为江陵户曹参军,而元稹后来因敷水驿事件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正是在江陵,李景俭与元稹交往日深,元稹有多篇与李景俭唱酬往来的诗作,同处贬谪之境的两人渐成“生死交”。

据《旧唐书·李景俭传》:

(李景俭)元和末入朝。执政恶之,出为澧州刺史。与元稹、李绅相善。时绅、稹在翰林,屡言于上前。及延英辞日,景俭自陈己屈,穆宗怜之,追诏拜仓部员外郎。月余,骤迁谏议大夫。

由于任职江陵时期已定生死交,元稹自然会及时伸出援手,力助其回到京城。这回身为谏官的李景俭彻底放开了,不仅敢进言而且敏于行。如史传所言“既矜诞,宠擢之后,凌蔑公卿大臣,使酒尤甚”。饮酒之后,性情大开,放诞任行,对准的都是权重一时的宰相群体。

长庆元年(821),或因谏官之权利得不到保障,平日无法排遣,谏官们酒后则会肆无忌惮,李景俭连续两次向宰相发难。第一次遭到其酒后言侮的是萧俛和段文昌。本传云:

中丞萧俛、学士段文昌相交辅政,景俭轻之,形于谈谑。二人俱诉之,穆宗不获已,贬之。

李景俭之所以“轻之”恐因两人的“消兵”之论。据《旧唐书·萧俛传》:

十三年,皇甫镈用事,言于宪宗,拜俛御史中丞。俛与镈及令狐楚,同年登进士第。明年,镈援楚作相,二人双荐俛于上。自是,顾眄日隆,进阶朝议郎、飞骑尉,袭徐国公,赐绯鱼袋。穆宗即位之月,议命宰相,令狐楚援之,拜中书侍郎、平章事,仍赐金紫之服。八月,转门下侍郎。

萧俛与段文昌还是有所为的,《旧唐书·萧俛传》:

穆宗乘章武恢复之余,即位之始,两河廓定,四鄙无虞。而俛与段文昌屡献太平之策,以为兵以静乱,时已治矣,不宜黩武,劝穆宗休兵偃武。

段文昌的传文中并无相关记载,仅言:

文昌,武元衡之子婿也。元衡与宰相韦贯之不协,宪宗欲召文昌为学士,贯之奏曰:“文昌志尚不修,不可擢居近密。”至是贯之罢相,李逢吉乃用文昌为学士,转祠部郎中,赐绯,依前充职。十四年,加知制诰。十五年,穆宗即位,正拜中书舍人,寻拜中书侍郎、平章事。长庆元年,拜章请退。朝廷以文昌少在西蜀,诏授西川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认为:

但《连昌宫词》末章之语,同于萧俛、段文昌“消兵”之说,宜其特承穆宗知赏,而为裴晋公所甚不能堪。

李景俭的发作当和罢兵与否的争议有关系。据《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二:

上之初即位也,两河略定,萧俛、段文昌以为“天下已太平。渐宜消兵,请密诏天下,军镇有兵处,每岁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

这一决策,导致尽管后来裴度挂帅、李光颜等人出征依旧“屯守逾年,竟无成功,财竭力尽”。谏官自然认为宰相不作为,矛盾一触即发,李景俭出人意料地扮演了拨动琴弦者的角色。

关于此事所下贬谪的制文颇有意思:

制曰:“谏议大夫李景俭,擢自宗枝,尝探儒术,荐历台阁,亦分郡符。动或违仁,行不由义。附权幸以亏节,通奸党之阴谋。众情皆疑,群议难息。据因缘之状,当置严科;顺长养之时,特从宽典。勉宜省过,无或徇非。可建州刺史。”

这段制文中的“权幸”应该指的是元稹,“奸党”则是元稹、李绅、李德裕等人以翰林学士结党。因为裴度诉元稹奸蠹,长庆元年又发生著名的科举案,萧俛、段文昌均是其对立面。李景俭被贬,“众情皆疑,群议难息”才是关键。制文从安抚裴度、段文昌等人的角度撰写,故而落笔如此。据《旧唐书·穆宗纪》:“庚寅,以建州刺史李景俭为谏议大夫。”这是长庆元年八月的迁转任命,此事发生在八月前无疑也。

因元稹伸出援手,李景俭很快被召回并复职。本传云:“未几元稹用事,自郡召还,复为谏议大夫。” 李景俭仍在谏职,却好景不长,再度饮酒使性。这回是拉了一群兄弟作陪,饮酒的地方也不合适。《旧唐书·李景俭传》云:

其年十二月,景俭朝退,与兵部郎中知制诰冯宿、库部郎中知制诰杨嗣复、起居舍人温造、司勋员外郎李肇、刑部员外郎王镒等同谒史官独孤朗,乃于史馆饮酒。景俭乘醉诣中书谒宰相,呼王播、崔植、杜元颖名,面疏其失,辞颇悖慢。宰相逊言止之,旋奏贬漳州刺史。是日同饮于史馆者皆贬逐。

王播与前述萧俛等人亦非同类,据《旧唐书·萧俛传》:

时令狐楚左迁西川节度使,王播广以货币赂中人权幸,求为宰相。而宰相段文昌复左右之。俛性嫉恶,延英面言播之纤邪纳贿,喧于中外,不可以污台司。事已垂成,帝不之省,俛三上章求罢相任。长庆元年正月,守左仆射,进封徐国公,罢知政事。俛居相位,孜孜正道,重慎名器。每除一官,常虑乖当,故鲜有简拔而涉克深,然志嫉奸邪,脱屣重位,时论称之。

李景俭之所以酒后“面疏其失”还是认为他们姑息藩镇。李景俭冲撞的王播、杜元颖并非等闲之辈。据《旧唐书·王播传》,王播拜相后“播因铜盐擢居辅弼,专以承迎为事,而安危启沃,不措一言”。后以裴度取而代之。《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二:“崔植、杜元颖为相,皆庸才,无远略。”司马光如此评价二人就是因为他们姑息藩镇,导致朝廷失控。李景俭就是因此才会醉后辱之。后来崔植罢相,元稹上位。因与裴度结怨,元稹建议采取柔性安抚王庭凑而实现罢兵。长庆二年,白居易上书献策未被采纳,韩愈只身犯险全身而退,元稹亦以“辞臣苏达”上位而旋即罢相,均与罢兵与否关联密切,李景俭则借酒闯关,两遭贬谪。这些都是后话了。

据《旧唐书·穆宗纪》:

贬谏议大夫李景俭为楚州刺史,贬员外郎独孤朗韶州刺史,起居舍人温造朗州刺史,司勋员外郎李肇沣州刺史,刑部员外郎王镒郢州刺史,坐与李景俭于史馆同饮,李景俭乘醉见宰相谩骂故也。兵部郎中知制诰冯宿、库部郎中知制诰杨嗣复各罚一季俸料,亦坐与景俭同饮,然先起,不贬官。

其中可以看出并没有全都贬逐,冯宿、杨嗣复罚俸而已。喝酒的出事,同饮的跟着遭殃,李景俭倒也不算孤独。独孤朗 “因劝罢兵,忤宪宗意,贬兴元户曹参军。久乃拜殿中侍御史,兼史馆修撰。坐与李景俭饮,景俭使酒慢宰相,出为韶州刺史”。温造“……俄而坐与谏议大夫李景俭史馆饮酒,景俭醉谒丞相,出造为朗州刺史”。《旧唐书·冯宿传》:

元和十二年,从裴度东征,为彰义军节度判官。淮西平,拜比部郎中。会韩愈论佛骨,时宰疑宿草疏,出为歙州刺史。入为刑部郎中。十五年,权判考功。宿以宰臣及三品已下官,故事内校考,别封以进;翰林学士,职居内署,事莫能知,请依前书上考;谏官御史亦请仍旧,并书中上考。长庆元年,以本官知制诰。二年,转兵部郎中,依前充职。

文中虽未涉及此事,却有关联。冯宿长庆二年转兵部郎中,知制诰,而长庆元年发生的李景俭使酒骂座的事件。长庆元年十二月十一日,白居易上《论左降独孤朗等状》,为之辨护,云:

臣伏以李景俭因饮酒醉诋忤宰相,既从远贬,已是深文。其同饮四人,又一例左降。臣有所见,不敢不陈。伏以两省史馆,皆是近署,聚饮致醉,理亦非宜。然皆贬官,即恐太重。況独孤朗与李景俭等皆是僚友,旦夕往来,一饭一饮,盖是常事。景俭饮散之后,忽然醉发,自犹不觉,何况他人?以此矜量,情亦可恕。臣又见贞元之末,时政严急,人家不敢欢宴,朝士不敢过从。众心无憀,以为不可。自陛下临御,及此二年,圣慈宽和,天下欣戴。臣恐此诏或下,众情不免惊忧。兼恐朝廷官寮,从此不敢聚会。四方诸远,不知事由,奔走流传,事体非便。伏惟宸鉴,更赐裁量。免至贬官,各令罚俸。感恩知失,亦足戒惩。

白居易先说这事做得确实不对,不该在史馆喝酒;然后找出符合人情的合理性,即寮友相聚,偶尔饮上一杯,也是平常事;再说李景俭是醉后发酒疯,不是故意为之,所以“情亦可恕”;最后反复申明因聚会处罚朝臣的弊端,建议同对待冯宿一样以罚俸了之。文章有些曲为之辨的意思,却写得津津有味,可惜兹事体大,早已传布甚广,上述建议未被采纳。

李景俭这次被贬的诏令保存在《册府元龟》中,《册府元龟》卷九一四《总录部·酒失》云:

诏曰:“丞相府署,国家枢机,上法三台,下临百辟。若等威可紊,则堂陛不严。谏议大夫李景俭乃因酣醉,辄肆叨渎,昏呶侮慢,靡所不为。询其狂态,甚用惊听。宜加谴责,以守遐荒。予非深尅,勉自循省。可漳州刺史,仍驰驿发遣。”

《全唐文》卷六十五亦收入此文。此后的李景俭又得元稹之援手:

景俭未至漳州而元稹作相,改授楚州刺史。议者以景俭使酒,凌忽宰臣,诏令才行,遽迁大郡。稹惧其物议,追还,授少府少监。从坐者皆召还。而景俭竟以忤物不得志而卒。景俭疏财尚议,虽不厉名节,死之日,知名之士咸惜之。

其中,独孤朗亦“召还,再迁谏议大夫”。温造就没那么幸运了,“居四年,召拜侍御史”。李景俭饮酒斥王播一事才算是终于落下帷幕。

二次事发后,元稹到李景俭家,写有《别毅郎》,诗云:

尔爷只为一杯酒,此别那知死与生。

儿有何辜才七岁,亦教儿作瘴江行。

爱惜尔爷唯有我,我今憔悴望何人。

伤心自比笼中鹤,翦尽翅翎愁到身。

看到未成年的孩子,元稹不禁对李景俭因酒醉生事而感慨,句中含有谴责之意,这确实不仅仅是感慨而已。李景俭的饮酒使性关乎自家的生死及家庭之能否保全。嗣子尚幼,虽然没有面临生离死别,却要随之赴瘴疠之地,以后的成长当面临何等的困境,元稹的忧虑发自肺腑,今日读来依旧可见情深谊长。当然,元稹的态度亦与他主张消兵有关。消兵与否是元和、长庆时期士大夫激烈争论的政事议题,这一议题曾因武元衡遇刺而形成阶层的分野,而后一直是争论的焦点。从中或可见出韩愈、元稹、白居易、刘禹锡等士大夫人生态度的前后变化。

不过,李景俭的存在犹如雄鸡一唱,给唯唯诺诺的官员群体增加了一抹亮色,唯有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日常生活中的使酒任性超过尺度,若非元才子的助力,纵有皇族身份庇护,恐也难逃一谪难返的命运。

(作者系文学博士,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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