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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三峡好人》中重庆形象的底层逻辑

2022-05-30张舒敏

文学教育 2022年8期
关键词:贾樟柯

张舒敏

内容摘要:贾樟柯的电影《三峡好人》记录了在大拆大建的时代变迁中各色人物的命运抉择,展现了重庆人的血性实用主义的生活态度和三峡的壮丽奇幻的自然风光这一人与自然双重结合的重庆形象,并揭示了塑造重庆形象的底层逻辑:重庆的气候和地理环境。

关键词:贾樟柯 《三峡好人》 重庆形象 底层逻辑

贾樟柯作为中国“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1994年至今已创作了多部电影故事片与纪录片,并且屡次在外国各类电影节上收获荣誉。时至今日,贾樟柯的电影作品已成为世界了解中国的重要途径,甚至有人认为其电影已成为“当今中国成功的国际文化品牌”。2006年,贾樟柯以低成本、小制作的《三峡好人》在全球几十个国家放映,赢得了国外主流报纸和专业杂志的好评,被纽约主流媒体称为“当今活跃中国影坛的最具才华的电影导演艺术家”。影片记录了在大拆大建的时代巨变中社会各个阶级人物的命运抉择,展现了重庆人的血性实用主义的生活态度和三峡的壮丽奇幻的自然风光这一人与自然双重结合的重庆形象,并揭示了塑造重庆形象的底层逻辑:重庆的气候和地理环境。

影片一开始,就讲述了两个山西人去重庆奉节寻亲,从而展开了一连串的拆与建的故事。韩三明是一个山西男人,其职业为小煤窑挖煤矿工,小煤窑是非法的,这对制度是一种拆,挖煤是对地球的一种拆,所以,韩三明的身份和工作是一种拆。他用金钱买来一个女子麻幺妹做妻子,建立自己的婚姻,这是一种非法的建。麻幺妹生了孩子,俩人也有了感情,这自然也还是建。不久,麻幺妹被解救回老家,拆开了韩三明的婚姻。十六年后,韩三明去麻幺妹老家寻自己的孩子,这是一种建的努力,之后找到麻幺妹,二人要复婚,这还是一种建,为了赎回麻幺妹,他回到老家山西继续挖煤赚钱,离开还是为了建。

而沈红,一个山西女子,职业是护士,救死扶伤,她的职业是对破损生命的修复,是一种建。她丈夫为了赚钱离开了,时空的区隔,夫妻感情变淡了,她要去找两年没有回家的丈夫郭斌,找到后,搞清原委,她选择离婚,这是一种拆。金钱建立和重建韩三明的婚姻,金钱导致沈红的婚姻拆开。

这种拆与建的关系在电影中还有很多。韩三明用烟建立人际关系,小马哥用烟建立自己与港片黑社会的关联,烟也是活着的韩三明对死去的小马哥的生与死之间的思绪勾连。韩三明用酒建立跟大舅哥的关系。沈红找到了丈夫那里过期的巫山云雨茶,巫山云雨,这本是浓烈的男欢女爱的关系建立,茶叶本来是让人冷静的方式,“巫山云雨茶”,多么内在背反自我矛盾的名字;茶叶过期了,暗示他们夫妻关系的解体,当沈红泡这一杯巫山云雨茶的时候,开水泡开的不只是茶叶,而是对沈红离婚的预示,是夫妻关系的拆开。韩三明见到了麻幺妹,幺妹给他一颗大白兔奶糖,二人的关系重新建立起来,旧情,未来的婚姻,糖,一种甜蜜的温情,一种人际关系的温柔却坚韧的慢慢扩散开的深入灵魂的建立方式。

当然,还有别的拆与建。三峡大坝的建和奉节城被淹的拆,奉节旧城的拆与新城的建,三峡大坝的建与对长江原有水位生态地形地貌的拆---

因为麻幺妹和郭斌都在重庆奉节,在三峡,所以,两个黄河流域的山西人韩三明与沈红,就找到了长江流域,到了三峡,到了重庆奉节。必然地,他们遇到了三峡,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各种各样的三峡“好人”。于是,代表重庆形象的两大要素:三峡和重庆人,就进入了观众的视野---

寻亲,古已有之,于今更不是新鲜事;旧城拆迁,或者移民,在这个时代,也是所在多有,没什么出奇的。可是,为什么导演要把这个事情放在重庆,放在长江三峽,放在修建三峡大坝带来的奉节县城旧城拆迁呢?为什么要让两个黄河流域的人进入长江三峡呢?要让中国两大母亲河和她们的子民在寻亲和拆迁复建的时空场域和事件变迁中发生关联呢?因为在导演看来,这个场域、这个事件最能代表这变革的时代,必须大书特书。

电影为了更深入地表现这时代主题,进行了更广泛细密的结构拓展,让整部电影形成了三层结构。表层:寻妻和寻夫找人的两条线;中间层:奉节城市拆迁的线;底层:闷热的气候和长江固定地理结构的线。前两条线的内容是变化的,最后一条线,是远景,是框架,是前两条故事线存在的空间,是前两条线的故事得以成立的真正的底层逻辑。

三层结构之间和每一层的内部,又可以分成无数的结构,从而形成了一个网络化的结构丛林。韩三明寻妻展现的是底层社会结构,沈红寻夫展现的是上层社会结构;山西-重庆-广东香港台湾上海沿海,这是一种平面地域结构,楼房,高山峡谷,江水,这是一种立体空间层次结构;拆除的楼房、混乱的各种街景,堆砌的断垣残壁,执着前行找人的韩三明,形成对立统一的动静对比的结构;漂泊的四处来去的不同的人,从主人公到各种边缘角色,江湖等等,移民打工寻人,等等,都是漂泊的动,跟三峡,长江,高山峡谷,跟影片那种静物的风格的静,也是一种动静相应的结构;韩三明是来找孩子和前妻修复破碎的家庭,沈红是来找现在的老公离婚拆散家庭,这也是一种对比的结构--电影中无处不在的对比结构。

结构化的铺排和对比,让矛盾聚焦,让主题显露。可是,《三峡好人》的奇妙之处在于:越是想要强调时代变迁中人物和江河的命运的选择主题,就越是凸显出它们所处背景的不变性因素。再加上,静物写生的手法,纪录片的规制,刻意缓慢沉静的叙事风格,让这种深刻宏大的不变性变得更鲜明。而后我们发现这种不变性才是决定性的力量,是重庆之所以是重庆的根由,更能反应电影《三峡好人》所刻画的重庆形象的底层逻辑。这也许是导演没有预测到的但是却是追求现实主义真实性的电影最终无可逃避的结局。

所以,问题不在于寻亲或者拆迁和移民,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事情发生在长江三峡,发生在重庆,这就是它的全球特殊性。一方面,导演要拍的是电影里面的那些人、那些事,另一方面,或者更重要的方面,他要拍的是那些人做那些事的时空场域——长江三峡,长江三峡和那些人,都是电影的主角。三峡和她的那些“好人”,共同构成了电影中的重庆形象。

我们继续来看看那些人。两个山西人既然到了奉节,自然就看到了奉节的旧城拆迁和新城建设,韩三明还直接参与了旧城的拆迁工作,沈红也见证了新城的建设形貌,还无意中触及了某些建设中的为人所知或者不为人知的秘辛。这两个人,一个忠厚老实,一个寡言少语,静水深流,代表着静默的力量;他们也都是中规中矩的人,表面平和安静之下的刚性,都是某种传统道德规范的化身,平直方正,典型的北方黄河流域特点。他们到了奉节,遇到了三峡,遇到了三峡人。而三峡人的性格,是豪爽耿直粗鲁之下的弹性。

他们遇到了三峡,遇见了三峡的酷热。开始,韩三明虽然朴素,但是还是衣冠整齐,后来呢,他也光着上半身了,跟本地人一样了,他也头顶着衣服遮雨雾了,还是跟本地人一样了。沈红呢,开始是端庄淑女的大家规范,后来呢,不停地喝水,最终在电风扇下拉扯着衣服吹风,把内衣挂在了酷热的空中摇曳。新的身体感觉压力,都需要宣泄。他们从凉爽的朔方而来,遭遇了南方的酷热。于是,他们变了,变得更重庆了,他们成了重庆形象的一部分。酷热,正是塑造重庆形象的底层逻辑之一。

他们遇见了三峡,遇见了三峡的高山峡谷。他们乘船,顺江而来,江水至少表面是温和的,有时候还跟他们一样端庄平静。可是,他们不得不遇见高山、陡峻的峡谷,很美丽的风景。这些山和峡谷,跟他们一样的脾气,静默而坚定,可是,却很高,很雄壮险峻,形成一种威压,占据了整个平面以上的空间视界,塞进他们的脑子,挤进他们的胸膛。所以,影片中,他们仰望,仰望出了飞碟的幻觉;他们期待,期待出来楼宇的如火箭飞升。三峡的高山峡谷如同笼子困住了他们,给他们带来了压迫感,他们的心理,需要在孽生出的奇幻感中得到宣泄、解脱。或者,韓三明要到高处去眺望去俯瞰巍峨的山峰、险峻的峡谷、飞腾的大桥,这才稍稍有了疏朗的感觉,舒一口气,觉得一切都敞亮明朗起来了。在高山峡谷面前,他们也不再理性,他们也陷入了视觉的感性世界中,当他们被迫仰视的时候,他们需要幻觉来超越高山的压迫;或者他们需要到高处,通过俯视来缓解高山峡谷的压迫感。这都是一种视觉变换带来的心理宣泄。高山峡谷正是塑造重庆形象的底层逻辑之一。

酷热和高山峡谷,带给人的都是一种诉诸感性的非理性的宣泄渴求,而宣泄,正是重庆形象的底层逻辑。所以,如果他们要维持自己的内心和行为模式,他们要保持自己的风格,那只有离开,自己离开,或者带着重庆的其他人离开,麻幺妹或者是其他打工人。

于是,他们也就遇见了各种各样的宣泄中的三峡本地人,三峡好人。

本地人的宣泄模式有两种。第一种是激烈的血性模式。韩三明在麻老大的穿上,一言不合就动武的头缠绷带的伙计,激烈地宣泄着自己对韩三明的不欢迎。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年轻人高呼着冲进镜头,屋子里的好些年轻人窜起来拿着棍棍棒棒叫骂着冲出去,用血性的暴力维护他们的潜规则。坐着小车呼啸而去的几个年轻人,以及最终的小马哥的死亡,这是在混杂燥热的天气里,因拆迁牵涉的各种利益纠葛环境中最极端的血性的宣泄。

另一种宣泄模式是灵活务实的豁达的实用主义的生活态度。这是更普遍的形态。“光胴胴”,是重庆方言,说的是光着膀子、不穿上衣的行为,在《三峡好人》里,底层的体力劳动男性们,普遍如此,存在大量的镜头;酒吧歌手光着膀子,把一首忧伤的港台歌曲,唱出了热烈幽默诙谐的重庆狂欢;密集、大声如同枪炮轰鸣的说话方式;因旧城被淹改变谋生途径的船民、暗娼,维权失败出外打工的女人,船上的小火锅,桥底的临时蜗居,依山傍势的各种建筑、路桥----因利乘便、豁达乐观、灵活务实,自由自在,不受条条框框的限制,这些都是实用主义的生活态度,是三峡人面对地理环境,时代变革的重重压力的宣泄方式。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塑造一方人。温湿的中亚热带气候,奇特险峻的高山峡谷,这就是三峡的地理环境。不管是哪里来的人,只要到了重庆,男的就得光膀子,女的也同样热烘烘;反之,哪怕是重庆人,只要去了山西、广东、辽宁,就会适应那些地方的环境,慢慢变得不再像重庆这边的生活样态。电影《三峡好人》觉得迁拆与建设就是时代的主题,它哀叹人、城市等的改变,甚至长江也是哀歌,因为三峡大坝改变了长江,夔门的雄壮也只能在人民币上留存。甚至,为了保留这珍贵的即将淹没的奉节老城,导演不惜用静物写生的态度,纪录片的精细,加上缓慢静默的风格,要去准确地抓住这些细节,要框住这变动不居、沸腾喧嚣和动荡不宁,保留这些真实,为它们的即将消失,唱一曲挽歌。可是,重庆并没有改变它的气候特点和地理环境。三峡的大的结构,它的闷热,那些血性的实用主义的生活风格,不管是北方山西来的寻人的男女,还是南方广东香港台湾来的歌曲,只要到了重庆,就会染上重庆的色彩特点,哪怕是歌舞的风格都会变,何况人呢。

所以,重庆形象的底层逻辑是什么呢?是不变的重庆,是不变的地理环境,不变的气候,不变的三峡,修一个大坝,城市的拆迁与新建,都不会改变这宏观的气候和地理环境。只要这本质不变,不管重庆的地表的建筑怎么变,制度怎么变,时代怎么变,还是带来什么不同的外来影响,都没有本质不同。重庆不变的是这个大蒸笼,大火锅,不变的是这个环境主导的人的血性和必然的实用主义的生活态度。从原始社会,到古代,到现代,政治,国家,上层的力量;或者是从北方,还是南方沿海带来什么影响;不管是重庆人走出去到山西或者广东,或者是山西的人来重庆,广东的歌来重庆,到重庆的变成重庆,离开重庆的要么变成所到的那个地方的风格,要么不习惯就回来重庆。这就是重庆形象的底层逻辑。

所以,重庆形象的底层逻辑就是重庆本身,导演所关注的人的命运在大时代的变迁,关注的长江因为三峡大坝的修建所带来的改变,它们的拆迁与新建,相对于更宏阔的重庆的气候和地理环境来说,只是非根本性的浅表的局部,是流变的表面。离开这些视角,重庆的本然是不变的。重庆的本然,不会因为重庆中心主城还是奉节边缘城市,或者别的城市与乡村,富裕与贫穷,落后与现代,等等差异而有什么不同。真正代表重庆的形象不是这些人,不是这些拆迁的奉节城市,不是修筑的三峡大坝,真正代表重庆的就是重庆的地理环境气候,是高山峡谷和滔滔江水。所以,“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所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人是环境的过客,环境是人的载体,是养育人的母胎。所谓人类中心主义,就是人太过关注人本身。其实,不管如何,三峡就在那里,长江就在那里,闷热就在那里,何曾因为人而改变分毫?一茬一茬的人来了又去,一个时代一个时代的人生了又死,远古的茅草屋、近古的低矮的瓦房到而今的高楼大厦,这些房屋和城建,也只是重庆这地表皮肤上的毛发,并非根本。只要重庆的气候地理环境不变,依然就是闷热,依然就是高山峡谷,依然是滔滔江水。

这就是《三峡好人》,冷峻纪实了在大拆大建的时代变迁中各色人物命运抉择的跌宕起伏,谱写了一曲长江哀歌,却也在无意中展现了重庆人的血性实用主义的生活态度和三峡的壮丽奇幻的自然风光这一人与自然双重结合的重庆形象,并揭示了形塑重庆形象的底层逻辑:重庆的气候和地理环境。

本文为重庆人文科技学院人文社科项目“直辖以来重庆城市形象的文学书写与传播研究”(16CRKXJ2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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