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中国传统士阶层的命运变迁
2022-05-30李艳娟黄晓珠
李艳娟 黄晓珠
士阶层是中国传统社会中的一个重要阶层,其不仅是统治者的行政官吏,承担着进谏献策、主持朝廷事务的职能,还以精神领袖的形象,构建了一个超然于尘世的“道”的精神世界,世代传承,自得其中。现采用文献分析法,深入探讨士阶层从古至今命运之变迁,并结合时代背景将其划分为诞生、回落和发展、辉煌、没落及消逝四个阶段,分析其在各个阶段对国家政治、精神和文化体制建设作出的重要贡献。
士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具有较高的政治和文化地位。王泽民认为,在社会政治生活中,士阶层逐渐崛起为可以左右国家命运的中坚力量,一方面是由于士阶层人数的激增,另一方面是由于士“大抵皆为有职之人”,他们长期担任邑宰、家宰,掌握地方的财、政、军大权,形成了很强的实力,基本上左右了國家政权[1]。在社会文化生活中,士具有较高的文化领导权和话语权。王欣进一步提出,士不断侵入新的文化场域,通过命名等策略迅速掌控新的文化场域的话语权,而对话语权的掌控又进一步强化了士的文化领导权[2]。虽然,士阶层的政治优势无法世袭,但其文化优势可以通过文化传承继承,并借助科举制度将文化优势兑现为政治权力。可以说,士阶层是中国古代社会区别于“王政”的“学统”的承续者,与“王政”共同建构了古代中国“政学合一”的权力架构体系。
士阶层的诞生阶段
余英时在《士与中国文化》中指出,最初,“士”为周代贵族阶级——“天子—诸侯—卿大夫—士”中最低的一个集团,与庶人相衔接,执掌各部门的基层事务[3]。这时的“士”还不属于知识阶层。到了春秋晚期,礼崩乐坏,道术为天下裂,上层贵族衰败逐渐没落为“士”,而下层庶民通过军功和文学方面的成就上升为“士”。因此,陈学举认为,士阶层的来源最初主要由旧的败落的高级贵族、低级贵族以及新兴的庶人三个特殊的社会群体构成[4]。李启成进一步总结,自东周以降,礼乐崩坏,君、师分离,士阶层出现[5];晚期出现了四民之说,“士”由最低级的贵族转化为最高级的庶民。这时的“士”属于中国最早的知识分子,获得了身份上的自由。李启成认为,整个先秦时期,士阶层从强调“行道”逐渐转向“得君”,与治道从“重礼”向“尚法”之演变大体一致[6]。在乱世之中,孔子、孟子、荀子等一大批知识分子提出:“士”应“以道自任”,其价值取向应以“道”为最后的依据。徐健指出,从孔子以来,中国士人最向往的政治模式可以说是一种“士治”的秩序[7]。在中国古代的士阶层刚刚走上政治舞台之时,孔子便努力给其灌注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要求士阶层中的每一分子都能超越个体和群体的利益得失,而发展出对整个社会的深厚关怀,“以天下为己任”。这也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源头。这是一种近乎宗教信仰的精神,入世便注重自身内在的精神修养,并且一直扎根于后代士阶层的精神世界之中,为后面“士”积极入世、实施变法改革运动、重建政治秩序等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到了战国时期,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各国君主开始大规模地养“士”,采用各种方式招揽游士使其为自己的国家效力,如稷下学宫便是这一典型。稷下学宫中的“士”虽与君主为师友的关系,但君主既不能屈贤士为臣,又不能永远与“士”维持“师友”关系,因此君主给予“士”较高的政治地位,使其能够“不治而议论”,即没有官职也可以对国事发表言论,“道比势尊”,即用道的标准来批判时政。这时的“士”成为各国争抢的“香饽饽”,享有较高的声誉和社会地位。齐国衰微后,君主养贤之风已过,转到卿相手中,形成食客制度,战国晚期各国政府不复养士。到秦代,秦的统一结束了中国古代的游士时代。
士阶层的回落和发展阶段
秦代,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之举导致儒学和“士”的地位一落千丈,处境艰难。到了汉代,汉儒用阴阳五行的通俗观念取代了先秦儒家精微的哲学论证,例如天人合一、君权神授等思想冲破了大传统(上层知识阶级)的藩篱,成为一般民众可理解、可接受的道理。这时的儒家在各学派中占据主导地位,奉行儒家思想的“士”也具有较高的社会影响力和社会责任感。兰芳认为,西汉末年,士与宗族的结合造就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士族”[8]。强宗大姓的宗族利用各种资源供自家子弟读书,最终转变为士族,而“士”在政治上得势之后,再转而扩张家族势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由于士族化和恒产化,“士”也由“游士”变为“士大夫”。这时的“士”被血缘宗法关系所束缚,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自由人,因此他们在做任何决定前都要把家族利益纳入考虑范围。
东汉以来,士大夫与外戚、宦官泾渭分明,逐渐发展出群体自觉与个体自觉。个体自觉,即个体之独立精神。士大夫之个体自觉可分为外在自觉和内心自觉两部分:外在自觉指“尚容止,习清言”,即容貌和言谈方面;内心自觉指对个体自我之生命与精神之珍视,不守世俗礼法,但内心深得礼义,获得精神上的高度自由,以自我为中心。这一时期的章句学因烦琐复杂、不实用,而不为人们所喜,经学简化运动兴起,鄙章句之烦琐而重经典之本义,舍离具体事象而求根本原理之风。所以,这时从事章句之学、儒学经术的士大夫的社会地位有所下滑,这也是士阶层内部为了更好地适应社会需要而自发做出的变革。东汉中叶以来,士大夫“以天下风教是非为己任”的精神逐渐被家族与个人意识所淹没,使西汉末年的士族化进一步深化,随之大群体精神萎缩,个人精神生活领域逐步扩大。
魏晋时期,易、老、庄的三玄之学代替了汉代的经学。当时社会秩序相对稳定、经济条件较好、百姓安居乐业,士阶层不再需要承担匡扶天下、维持社会秩序的责任,所以“士”不再积极入世、从事政治活动,而是追求自身内心精神世界之自由和解放。他们注重个体之自由,忽略群体之秩序,突破传统礼教的藩篱,形成一种放诞的风气,如竹林七贤因纵情山水、吟诗作赋、放荡不羁而闻名。这时的“士”更多地是在当时的社会文化生活中发光发热,很少为国家治理和政治体制做贡献。
唐代,儒、释、道三家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中唐时期,士阶层养成了悠闲自得的审美情趣。促成这种现象的原因甚多,如社会稳定、经济繁荣和生活便利等,但更为深层的思想动因在于“当时南宗禅兴起及其对中唐文士的思想滋养”[9]。新禅宗的引入使佛教势力逐渐增强,这就导致儒家地位衰微,士阶层的地位也有一定回落。门第旧族基本上占据了政治世界的中心,而“寒士”始终处于边缘的地位,没有担当国家重任的资格。此外,佛教对于前世今生的观念,以及关于“道德性命”的看法,逐渐得到士大夫以及普通民众的认可。程波涛指出,对于现世的眷恋和执着是世人惯常的态度,传统社会中的文士阶层也是如此[10]。因此,当韩愈想重振儒学、恢复尊师重道的传统时,其部分思想仍然受到新禅宗的较大影响。
士阶层的辉煌阶段
宋代,士阶层在社会文化和政治体制中的地位达到历史上的巅峰状态。士阶层得到皇权的支持,可与君主“同治天下”“共商国是”,其政治地位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如此,可以让有才能、有志向的“士”来更好地管理国家,并用“士”所持有的“道”来辅助君主所掌握的“势”,重建一种合理的政治和精神秩序,这也是对君权的一种压制。从古文运动、熙宁变法到道学运动,“儒家要求重建一个合理的人间秩序”的主线始终贯穿其中,并且士阶层在其中一直处于主导性地位。作为将“以天下为己任”的信念运用于政治实践的具体表现,尤以王安石和朱熹最为典型,前者借助孝宗主赋予的权力主持熙宁变法,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实现君权和相权的短暫合一;后者虽未达到前者的政治地位,但在做地方官时关注民生、教化民众,并且为儒家在宋代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形成了许多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道学理论。“在士阶层中颇为流行的节欲养身观也因其与道契合的特征被南宋诸儒称道。”[11]此外,士大夫与皇帝“同治天下”的意识落实在“共定国是”之上。“共定国是”指皇帝必须“与士大夫共定国是”,“国是”即国家政策。在宋代,“国是”是一个法度化的观念,是权力机构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意味着无论是皇帝还是执政大臣都不得有公然违背“既定国是”的举措。“国是”不仅为君权、相权提供了合法性,也体现了士阶层在宋代的权力机构当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虽然“国是”说为士阶层治理国家提供了制度保障,使君权和相权能够形成合力,但“国是”既定,便意味着不能改变,不能有“异论”出现,因此持“国是”一方也可能为私心铲除异己,导致士阶层内部的分化和冲突加剧,这也是宋代文字狱和党争频繁的重要原因。这一时期的“士”以政治主体自居,具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以“道”自持,即在位时执行治道,不在位时则议论治道,为重建社会秩序做出了诸多贡献。
明代,全国的社会流动率极高,东南地区尤甚,同时寒微家庭的子弟在其中占比较高。到了清代,东南地区的寒微之士在与社会上层的竞争中居于劣势,其他省份流动率的下降较东南地区而言则较为缓和。这一时期的分省定额制度缓解了南北方经济文化差异所造成的科举成功者地域差异的矛盾。总体来说,清朝时期全国的社会流动率逐渐下降,地理分布更加均匀。明清时期,科举考试成为促进社会流动的重要途径,寒门子弟通过科举上升为士,实现社会阶层的向上流动。在这一阶段,教育与财富成为决定社会地位的重要要素。政府采用各种制度化与非制度化措施来推动寒微人士向上层社会流动,但阻止成功的家庭向下层流动的措施则较少。这一时期的科举考试是“士”向上层社会流动的重要途径,其传承孔子“学而优则仕”的表现形式,因此格外受到士阶层的重视。虽然明清时期的八股文烦琐复杂、内容僵化,但这种考试形式仍然可以选拔出一定数量的优秀人才,且寒门子弟居多,他们对民生更加了解,有利于社会秩序的稳定和发展。
近代中国,外敌入侵,民不聊生。内忧外患中士阶层尚侠、颂侠。金桂兰认为,士阶层倡导游侠精神对形成民族凝聚力具有积极作用,然而拯救民族危亡不仅要靠侠肝义胆,更要有强大的精神领袖、铁的纪律约束和全民族的努力[12]。
士阶层的没落及消逝阶段
鸦片战争后,以士文化为中坚的中国传统文化不断遭到否定,士阶层在国家内忧外患、新旧社会交替之际已经没有生存的空间,其精神领袖的作用无处施展,社会地位不断下降。后随着科举制的废除,士阶层趋向瓦解,传统士文化衰微,其零星的继承者大多只传承某一方面的技艺,对古典经文已几近无识。在市场经济浪潮下,文化成为商品,传统士文化及其零星继承者以开设国学或琴棋书画的辅导机构来养家糊口、传承技艺。与传统士人的全人教育不同,受到专业化与社会分工影响的现代传统技艺传承者们大多擅长或耕耘于单一领域,既无全整技艺之兴发,又乏传统文化之涵养,事实上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士阶层,其社会地位和社会责任感也远低于从前。现在所讲的知识分子阶层也与士阶层存在很大的不同,现在的知识分子多指文学或科技方面的先进人才,而不再涉及政治领域,政学分离也是当代的重要特点。
通过对士阶层命运的梳理,我们可以发现士阶层的命运几起几落,充满了曲折性,从春秋战国时兴起,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到达文化的巅峰,在宋代则发展到政治和哲学的巅峰,至今已经逐渐没落,士阶层被强调专业取向的知识分子所取代,不再有从前的辉煌。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传承中坚力量的士阶层的消失,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传统文化的持续完整赓续,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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