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茶
2022-05-30李林惠
李林惠
疫情期间,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没有会友,没有聚餐,没有往外跑。简单而朴素。
晚上,约了三五知己,到许友家品茶。一落座,许友仍是往常的热情与好客,提出品些他父亲亲自做的茶。打开牛皮纸的包装,烧了山泉水,取来盖碗,一切都是意料之中。分了茶,我直接入口了,对许友的茶熟悉,直接省了闻的环节。我突然舌头有种莫名其妙的刺激感,马上请求第二泡,我轻轻地闻,慢慢入口。浓郁的炭火味,厚厚的茶香,透亮、金黄的茶汤,一时间很熟悉,但又想不起,一直在皱眉,似乎努力想起什么,许友见我这种表情,马上给我上来第三泡,我再大口含在嘴里,反复“咀嚼”……
突然间,心情一沉良久,许友也惊吓到。
“奶奶的味道!”我脱口而出。
许友很惊诧,再为我斟了茶。我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三十年的味道了。”
记得小的时候,住农村,一直跟着奶奶。奶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背着一个竹篾箩筐,带着小梯子,往家对面的山坡上去,筐里装着我。到了之后,我下来,奶奶就会开始站在比我高,和她差不多高的茶树前开始采最顶端的叶子。奶奶采茶的时候,从来不会破坏旁边的任何一些植物。我就满地跑,旁边很多芦苇花,我就去采芦苇花,如蒲公英的,毛茸茸的,灰白带点鹅黄,风一吹,那些如棉花般的就会飘起来,我就把这些都摇了,随风飘荡,漫天飞舞,梦境般,映衬在蔚蓝的天空,辽远而空灵,干净、唯美。玩累了,就在茶树下睡着,等奶奶叫醒我,她的箩筐装满了嫩嫩的,绿的发光的茶叶,手里揣着一把刚刚我摇落了芦苇花的杆,我就被奶奶用一只手屁颠颠地牵回家了,那手,粗糙而温暖。回家后,奶奶会把芦苇花的杆扎起来当扫把用,这种扫把扫地特别干净,然后把簸箕拿出来,把茶叶晾晒。忙碌的一天在夕阳下结束。然后,第二天一早,她就开始在家里旁边的小瓦房里生火,把准备好的碳一同放进去,等到炭火烧旺的时候,就会把前一天的茶叶倒到大大的铁锅里,一开始快速地翻炒,然后慢慢地将茶叶铺平在铁锅,用手顺一个方向,不断旋转茶叶,还不断用木炭灰控制火候,我就一直蹲坐在矮矮的灶口前,出神地看着奶奶。有时她离开就一直叮嘱我,用一个小扫把,不能停地顺方向搅动,自己根本不知道为何,只是照做而已。十分钟下来,累得不行,换手再搅,基本上,撑上半个钟,奶奶就会回来。她手里一直攥着一条老得不能再老的毛巾,一直在抹汗。奶奶出生于新中国成立前,一直都是穿围襟的衣服,一排排纽扣和那条毛巾,成了我对奶奶最熟悉的记忆。奶奶炒茶的时候,不干任何事,有时爷爷见奶奶在忙,进来看到转身就走。他明白,这个时候不能中断,也不能打扰。
炒完后,她会用最好的塑料袋子,小心翼翼地封好,逢集市的时候,我便跟着去,集市上很多各地人带来的特产、衣服等摆在路两旁,不断吆喝。奶奶只去一个地方,我们去的时候,已经很多人抽着水烟在那等候,来回踱步,眼神里有种渴望和期盼。基本上,奶奶箩筐里背的茶叶,一刹那,便很快被人分完。拿到茶的每人脸上都显得不满足。那时印象很深,20块一斤,基本上也就三四斤一次。交易完,奶奶会到集市上采购点盐、针线之类的,我就能得到一根最解暑的綠豆冰棍。那时候,能吃上冰棍,可以举高高,旁边跟着大人的小孩投来羡慕的眼光。此刻的自豪感,已经把走路的累和困忘得一干二净。
小时候,从来都不懂喝茶,奶奶很少把自己炒的茶给家人喝。我的外公也是茶商,大部分时间是接待亲戚或是外公来的时候,奶奶才从她的房间取出茶来一同品。我和哥知道外公来,最期待的是糖果。那天玩累了,知道外公来,便拼命跑回家,口渴,奶奶给我端了一碗茶,我一喝,浓浓炭火味,带有一种沉郁的香味,如我玩累了躺在茶树下呼吸的味道。甘洌、清甜、柔滑,瞬间在口中蔓延、化开。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比冰棍更好的感觉,它直接触动味蕾久久不散,口舌生津。这是一次意外的体验,久久不能忘怀。后来,每当奶奶炒茶的时候,我都会乞求奶奶泡一泡,奶奶先是惊讶,再后来就是惊喜,然后是会心一笑。她没和我说,但她似乎感觉到了,我对茶产生了懵懂的觉悟与理解。再后来,随着我长大,奶奶开始主动叫我喝茶,和我讲很多很多,最深刻的一句是,做事要像做茶一样,慢工细活,不慌不忙。那时的自己,根本不懂。再后来,奶奶再也走不动了,她会拄着拐杖,或者等我放学回来,叫我扶她出门口,看看对面的小山坡,等待太阳下山。然后跟我讲,大山里的一切都是大自然给我们的回馈,要敬畏自然,敬畏天地万物。那时候的自己似懂非懂。再然后,小瓦房再没生过火。那片茶树,也被砍了种上荔枝、龙眼等经济林,边沿零星的几棵,在杂草中生长,苔藓开始爬上茶树,与灌木争夺晨曦的雨露与阳光。奶奶永远睡在了茶树旁。
每当清明时节,我回家,都去清理一下茶树旁的杂草,它们在勇敢地活着,如同生命的倔强,彰显着老一辈人的勤劳、厚实、善良。茶树用自己的生命,汲取天地精华,无私回馈我们。奶奶是村里的老好人,爷爷做商人,贩卖商货,奶奶卖茶,家里基本是村里过得比较宽裕的。邻居有困难,奶奶都会伸以援手。因此,家里在村上还是有较大名望,有什么矛盾,都会叫爷爷奶奶做“和事佬”。此外,以前上村的乞丐多,我们小时候,不听话,大人便说不听话就让乞丐用麻袋带走来吓唬我们。所以一有乞丐上村,大家都是闭户,只有奶奶,一定会装出一斗半升米给他们。那时候自己躲在屋里,看着奶奶给衣衫褴褛的乞丐倒米,心里老是忐忑,为奶奶担心。
如今,这泡茶,让我静静地回忆,奶奶的茶,不仅仅是茶,是一杯人生酒,慢慢品,“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家里不是富有,而是精神富足,是别人对奶奶和爷爷为人做事的尊重、敬佩。
奶奶的茶,今天又喝到触动儿时感觉的茶,回望岁月,绵延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