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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桃花扇》中的时间意识及其书写

2022-05-30周唯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11期
关键词:孔尚任桃花扇历史

摘要:人是时间中的存在物,戏曲这种特殊的文学样式,其叙事方式和架构逻辑往往受到时间观念的深刻影响。《桃花扇》是清代文人孔尚任创作的一部传奇剧,是戏剧史和文学史的经典著作,自觉的时间意识和独具特色的时间书写,是《桃花扇》的重要叙事特征之一。孔尚任以年月标注的形式打开了历史现实与文学文本之间的互文性,凝聚着作家的巧思与笔力,也折射着一代文人的价值取向。

关键词:《桃花扇》时间意识时间书写

人是时间中的存在物,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人始终在不断探求人、时间与存在之间的关系;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也处处可见时间意识的烙印。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中国古代文学逐渐形成了一套自己的传统时间观念。戏曲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叙事性,它的叙事方式和架构逻辑也受到时间观念的许多影响。成体系的时间叙事理论的出现,要追溯到西方叙事学的发展进程。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叙事学首先兴起于20世纪30年代的俄国形式主义,在此后的半个世纪中,许多学者如热奈特、米尔·巴克、约瑟夫·弗兰克、华莱士·马丁等都关注到了文学叙事中的时间问题,随后,戏剧和影视文学也被纳入了叙事学的研究范畴。将时间分析的概念引入对戏剧文学的考察中,为戏剧文学的叙事学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与方法。《桃花扇》是清代剧作家孔尚任的传奇代表作,其故事主线是复社文人侯方域和秦淮名妓李香君的悲欢离合,并借此描写了弘光政权的衰亡,反映了明朝末年深刻的社会现实,如果深入细读文本便会发现,自觉的时间意识和独具特色的時间书写,是这一剧本的重要叙事特征之一。

一、历史时间与戏剧时间的互文

中国古人往往对时序的变化格外敏感,农业社会的性质,使得古人重视季节和时序的变迁,进而演变为对时间流逝的深刻体验。古代文学中大量的作品,举凡伤春悲秋、咏花叹柳,及写生命之短暂、仙道之难求,无不是对时间流逝的敏感体验。在《桃花扇》中,孔尚任在每出剧目后都标注出了明确的年月,这本身就是一种对时间的有意识记录,体现出鲜明的时间意识。在主体故事中,记录的时间主要是从崇祯癸未年(1643)二月到弘光乙酉年(1645)七月,集中在明末的三年,这又体现出作者对时间的压缩,将主体故事浓缩在矛盾斗争最为尖锐、历史变动最为剧烈的三年中,从而使整体故事的节奏紧凑而不显拖沓。与此同时,这种特殊的年月标注与时间记录形式,还在贴近历史真实的基础上争取到了最大化的叙事空间,形成了历史事实与戏剧文本间的互文性。

(一)真实的年月标注

首先,孔尚任在《桃花扇凡例》中说,这部作品是“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实地,全无假借”a,用真实的历史年月来标注《桃花扇》的故事发展,隐含着作者重现历史和重写历史的价值取向,正如龙迪勇先生所言:“叙事的冲动就是寻找失去的时间的冲动,其本质是对神秘的、易逝的时间的凝固和保存。”b 对于孔尚任这类清初的文人士大夫而言,明亡的历史就是那段“失去的时间”,新王朝的建立必然隐喻着旧朝遗民的血泪史,而这种被官方正统所忽视和压制的情绪,往往被敏锐的知识分子所体知和把握,激发他们自觉主动地寻找被埋藏的历史和失去的时间。孔尚任在淮扬治河时,曾多次探访金陵遗迹,并与隐居在此的明朝遗老广泛交游,不仅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更是从这些遗民群体口中获得了许多关于明末王朝的史事与轶闻,这些经历不仅让他在创作《桃花扇》时获得了许多丰富的材料,更是让他对遗民群体的生存状态和情感状态产生了感同身受的体验,《桃花扇》对历史年月的自觉记载,其实就是对明清易代的追悼,《桃花扇》也因此染上了一层富有关怀与同情意识的历史悲情。

(二)自觉的艺术创造

其次,《桃花扇》并未全盘机械地反映历史真实,而是把握住了历史与虚构之间的尺度,在二者之间进行灵活自如的转换。姜欣荣曾在其论文中对《桃花扇》的主要剧目进行了梳理,并指出“(《桃花扇》)前段(1—8出,21—28出)的部分或改变或新增,变动很大。而中段(9—16出,29—37出)的部分则基本符合真实的历史时间”c。

不难看出,在剧本中,改动较大的前段部分主要对应着侯方域和李香君的爱情发展,而变动不大的中段部分则是以真实的历史事件(如弘光朝立)和历史人物(如四镇风云)为主要叙述对象的。换言之,在叙述侯、李爱情这条线索时,虽然也有相应的年月标注,但大体上是一种编造,其中显示出作为剧作家的孔尚任杰出的艺术想象和再创造能力。在《试一出·先声》中,作者借老赞礼之口说《桃花扇》是“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d,离合与兴亡,一幻一真,一虚一实,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虚构,实现了合情又合理的互文,文本的内涵也从单一变得厚重了。如果再考虑到戏剧的舞台演出层面,便又增加了一层新的时间维度,历史时间、戏剧时间与舞台时间三者相互辉映,使得《桃花扇》获得了长久的艺术生命力。

二、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叙事性文本的时间意识还体现在叙述方式的选择中。故事的发展往往要遵循一定的先后次序。大部分的叙事文学作品,一般都采用顺叙的方式来讲述故事,即叙述的顺序和故事发生的顺序是一致的。但顺叙并不是安排文本的唯一形式,当叙述和故事之间存在不一致时,就构成了叙事学中的“时间倒错”概念。热奈特将这种“时间倒错”进一步划分为三种类型:倒叙、预叙和无时性叙述。其中,预叙的手法在明清传奇剧本中往往承担着重要的作用。

(一)顺叙和预叙手法的结合

《桃花扇》中的叙述方式,首先就体现在顺叙和预叙相结合上。所谓顺叙,就是按照事件发生和发展的自然顺序来进行叙述的方法,讲究“先来后到、依序列座”,顺叙的使用能够让故事自然贯通,条理清晰。

《桃花扇》的主体部分,显然是依照顺叙的方式展开的,其年月标注从崇祯癸未年(1643),到崇祯甲申年(1644),再到弘光乙酉年(1645),主要人物依次上场,重大事件依序发生,主线故事的发展流畅通顺,而其中又有详略之别。例如,在描写阮马逼嫁时,突出香君的抗争,而略写其母代嫁后的相关经历;在描写弘光朝政时,突出四镇武将的相互倾轧,而对朝堂内的政事则以略笔带过。如此处理,使得主线故事中心突出,详略得当,不给人繁缛之感。

所谓预叙,就是“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它往往能够揭示出故事的未来走向,暗示故事的结局。在《桃花扇》中,作为戏外叙述者的老赞礼,就承担着预叙的作用,他刚一出场,就向读者交代了剧情大意:

〔满庭芳〕公子侯生,秣陵侨寓,恰偕南国佳人;谗言暗害,鸾凤一宵分。又值天翻地覆,据江淮藩镇纷纭。立昏主,征歌选舞,党祸起奸臣。

良缘难再续,楼头激烈,狱底沉沦。却赖苏翁柳老,解救殷勤。半夜君逃相走,望烟波谁吊忠魂?桃花扇、斋坛揉碎,我与指迷津。 e

在这里,老赞礼通过一段唱词,预先梳理了《桃花扇》的总体脉络,使读者在进入文本时能够做到“心中有数”。这种叙事形式在明清传奇剧本中是比较常见的,剧中的“副末开场”往往承担着预叙的作用。《桃花扇》采用主体剧情的顺叙和故事之外的预叙相结合的方式,对叙述时间和故事时间做出不同的处理,借此实现了“进入历史”和“退出历史”的灵活转换,真幻之变与兴亡之感也变得尤其强烈。

(二)生旦双线的结构模式

此外,在整体的顺叙过程中,又不是完全依照一条单一的时间线索展开,而是设置了生—旦的双重线索,即“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生旦双线的结构模式在戏剧传统中由来已久,自高明《琵琶记》开始,就有了生角与旦角各领一线剧情发展的形式,这一模式在随后的传奇创作中逐渐成熟和程式化,并于明清剧本如《长生殿》《桃花扇》中得到了突出的体现。

在《桃花扇》中,从第十二出《辞院》开始,侯方域因遭阮大铖的陷害而不得不离开李香君投奔史可法,生旦由此分离,并展开了各领一线的叙述。单一的时间线条在这里分为了两条,一条以侯方域的经历为领,铺叙出明末各种军事势力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另一条则从李香君的经历切入,通过她与阮、马等人的周旋揭露出统治阶级内部的腐朽不堪。故事虽然还是按照时间顺序依次展开,却由生旦双方引向不同的侧重点,构成了文本中的两个“平行时空”,可以说相当于将线性的时间空间化了。

这种生旦分离的双线叙事结构,一直延续到第四十出《入道》時,才借助侯、李二人的重新相见而合为了一股,而此时大体的故事已经完成了,双线的合并也就意味着叙事的结束。这种生—旦分离的双线结构,实际上是在整体顺叙的基础上构造出了两条平行的时间线,对历史的讲述从平面变成了立体。借此,文本反映的容量得到了扩充,文本的内涵也变得更加丰厚了。

三、循环的时间观

在对时间性质的认识上,古人很早就形成了一种循环的时间观,这种时间观念,与西方世界以进化论为代表的直线演进时间观有着鲜明的差别。早在《易经》中,就有着“反复其道,七日来复”f 的记载,意思是说,(自然之道)沿着一定的规律反复,七日必定会回到最初的位置。

这种对时间性质的认识,呈现出一个典型的封闭结构,时间的运行依照着环形的轨道,首尾相接,循环往复。这种环形的时间运行观,进而从单纯的知识范畴上升到了实际的社会发展中,古代中国人进而认为,历史的演进也是遵循一种循环的模式,《三国演义》中“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论述,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王朝的更迭、强弱的转化、盛衰的交替,构成了古代中国人对历史发展的直观体认,也成为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一种隐喻。

在《桃花扇》中,这种循环的时间观,尤其鲜明地体现在社会景观由繁华到凋敝的转变中。在第一出《听稗》中,男主角侯方域甫一出场,就通过一段唱词勾勒出南京的风物景观:

〔生儒扮上〕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 g

所勾画出的南京,真可谓是秀丽明媚,一派春光。就连侯方域这样以清流自居的文人士大夫,其生活也不过饮酒赋诗、赏花行乐而已,明媚的春光与安逸的生活,奠定了《桃花扇》开场的主体基调。

然而,随着故事的展开,忠奸矛盾趋于激烈,内外形势趋于紧急,外在景观也随之一变,在《闰二十出·闲话》中,老官人张薇、山人蓝田瑛和贾客蔡益所在孤村相遇,同宿闲话,感慨崇祯朝的覆灭,外界的环境是凄风苦雨,窗外听到的是厉鬼的哀苦呼号,这种凄惨阴森的外在环境,与开场时的明媚春光构成了鲜明对比。再看这一出的下场诗,其中有“雨洗鸡笼翠,江行趁晓凉。乌啼荒塚树,槐落废宫墙”的句子,已暗含着历史变迁的兴亡之感了。

到了《续四十出·余韵》中,原本繁华的景致已经完成变成了一派破落衰败的景象,“宝城享殿”变成了“刍牧之场”,金陵皇城已是“墙倒宫塌,满地蒿莱”,曾经游人如织的秦淮“竟没一个人影儿”,而往昔游乐之地,如今也是“长桥无片板,旧院剩了一堆瓦砾”,这种外在景致的强烈变化,饱含易代的伤感与慨叹。苏昆生的一曲《哀江南》,更是写尽了昔盛今衰,兴亡交替之感:

〔离亭宴带歇指煞〕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h

然而,将目光返回《桃花扇》的开头,老赞礼在出场时便唱道:“日丽唐虞世,花开甲子年。……尧舜临轩,禹皋在位,处处四民安乐,年年五谷丰登。今乃康熙二十三年,见了祥瑞一十二种。”旧的王朝灭亡了,新的王朝又建立了,旧朝的繁华变为了衰败,而又复归为新朝的繁华,一个循环的终结也便意味着新的循环的开始。时间的运行,历史的发展,又在既定的轨道上开始了新的循环。因此,《桃花扇》的情感基调,就在悼亡的伤感之外增添了一层更为宏观的追问历史的伤感,由点及面,由小见大。

针对这种循环往复的历史悲剧,孔尚任也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法——第四十出的结局《入道》就是他的答案。在这一出中,侯方域和李香君饱经世变后终于重逢,却很快在张天师的点化下双双顿悟入道,这样的结局安排,在结构上不免显得仓促,却是孔尚任打破循环时间观的一次尝试,既然时间注定循环,历史注定交替,身处在这种大环境中的渺小个人,所能做的就唯有转向自己的心灵,寻求内心的自我解脱,事实上,这种转向佛道宗教来求得内心解脱的方式,在古代文学的传统中早已有之,囿于特定的历史时代,孔尚任是无法提出更彻底也更有效的解脱方法的。

总而言之,《桃花扇》的叙事中既暗含了循环时间观的痕迹,也有着作家对跳出这种循环的自觉努力,就此论之,《桃花扇》的内核就不仅仅是历史大背景下的个体命运史,更有着哲学意味上对“痛苦与解脱”问题的深刻思索。

四、结语

一部《桃花扇》,其实就是历史大背景下形形色色个体人物的命运史与心灵史。时间永远处于不息的变动之中,却也能在最敏感的心理中留下烙印,形成经典而不朽的文学作品。《桃花扇》中的时间书写,既是对易代悲剧的追悼与重现,也是对痛苦与解脱命题的深刻追问。正是在这种意义下,《桃花扇》才具有了深厚的历史与人文底蕴,并获得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a 〔清〕孔尚任:《桃花扇·凡例》,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

b 龙迪勇:《寻找失去的时间——试论叙事的本质》,《江西社会科学》2000年第9期,第48—53页。

c 姜欣荣:《试论〈桃花扇〉的年月标注及其时间意识》,《北极光文学评论》2019年第2期,第18—19页。

de 〔清〕孔尚任:《桃花扇·试一出·先声》,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页,第8页。

f  出自《周易·上经·复》的彖辞。

g 〔清〕孔尚任:《桃花扇·第一出·听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0页。

h 〔清〕孔尚任:《桃花扇·续四十出·余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6页。

参考文献:

[1]孔尚任.桃花扇[M].王季思,苏寰中,杨德平合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2]张宇.浅析《桃花扇》的叙事策略[J].齐鲁学刊,2014(3).

[3]徐映荷.《桃花扇》中的老赞礼评[J].名作欣赏,2018(29).

[4]李云谦.浅析《桃花扇》与金陵文化[J].汉字文化,2018(1).

[5]戴静,任晓霏.《桃花扇》象征与叙事结构的探究[J].文学教育,2015(12).

作者:周唯,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编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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