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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现代鲁人咏鲁词撷英

2022-05-30杨明杰胡臣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11期
关键词:稼轩辛弃疾词人

杨明杰 胡臣

摘要:吴重憙堪称辛弃疾异代之知己,作《摸鱼儿》,寓其尊乡贤之心;林修竹以《忆江南》十阕为济南作志,出入名胜、人物之间,寄其人生之慨;梁文灿忧时感事,为列强侵占下的青岛作《金缕曲》,可谓词史。三者皆为近现代鲁人咏鲁词的典范。

关键词:吴重憙林修竹梁文灿

中国人自古便有浓郁的桑梓情结,齐鲁词人也是如此。生于斯,长于斯,事于斯,心中有感,不能不写入辞章。近现代齐鲁词人歌咏齐鲁之作不少,今择三人三词加以赏析,以图管中窥豹之效。

一、名贤谱:吴重憙说稼轩

千年齐鲁词坛,名贤辈出,宋之李清照、辛弃疾,清之王士祯、曹贞吉,皆为力堪扛鼎者。乡贤如斯,山东海丰(今滨州市无棣县)吴重憙有感于“山左前人诗文均有辑本,惟词无闻”的状况,深怀“勿辑,将益散失”a 的忧虑,纂成《吴氏石莲庵刻山左人词》一书。该书收录词人17家,除柳永非山东籍外,其余皆为山东籍。其中,宋代8家,分别为李之仪、晁补之、王千秋、侯真、赵磻老、辛弃疾、周密、李清照;清代亦8家,分别为王士禄、王士祯、宋琬、杨通佺、唐梦赉、曹贞吉、赵执信、田同之。通过这样一部总集,山东词坛的名贤谱系宛然可见。

吴重憙亦词人,词心所契,于辛弃疾特为推崇。其有《摸鱼儿》一首,小序云:“狷厂用稼轩词意写《斜阳烟柳填词图》。君尝自号‘辛亭,又有‘慕稼轩之为人六字小印,其向往深矣。因用原韵以题其图。”正文曰:

果孰知、幼安怀抱,算君领略非少。兰成词赋石麟笔,图画当为写照。天亦老。莫莽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楼当古道。对河冷霜凄,西风残照,但见丝丝袅。荒凉景,仿佛西溪东泖。同是归飞倦鸟。吾狂恨古无人见,且倚危阑倾倒。人已渺。今犹念、小山亭上残春好。风花易了。何当日寿皇,目为怨语,恨付碧天杪。

据小序及正文,可知此词之成有四环节、二解人。所谓“二解人”,指李放(狷厂)与吴重憙,二人“领略”“幼安怀抱”“非少”,堪称辛弃疾异代之知己。“四环节”则依次为: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李放用其“词意写《斜阳烟柳填词图》”——李放题图之《摸鱼儿》——吴重憙“因用原韵以题其图”之《摸鱼儿》。因属解人,故李放不惜为号、为图、为印、为词来表其“向往”之情;同属解人,故吴重憙在称赞李放“兰成词赋石麟笔”之余,亦能上接稼轩词心,引为同调。

吴重憙(1838—1918),字仲怡、仲饴,号石莲,室名石莲庵、石莲轩,别署石莲老人,著有《石莲闇集》等。他为晚清重臣,与袁世凯交好。辛亥后,解任归寓津门,与李葆恂相唱和,“藉通怅悒”b 。二人唱和之作后由李葆恂之子李放辑为《津步联吟集》,其中亦附有李放的诗词作品。由此可知,虽然属于晚辈,但李放也参与了吴重憙、李葆恂的唱和活动。在这种情况下,吴重憙获睹李放画、印、词,并为作和词题画,便是很自然的事。

李放《摸鱼儿》附于吴重憙词后,录之于下:

正凭阑、一声哀角,古愁吹起多少。荒烟漠漠疏林外,一带乱山残照。秋渐老。只一夜、西风白尽中原草。长亭古道。有冶叶倡条,几株衰柳,犹自斗娉袅。平生事,终在五湖三泖。旧盟孤负沤鸟。风前擘涕思归去,却恐竿摧矶倒。怀渺渺。问沅芷澧兰,可似来时好。清吟未了。又天淡云闲,半丸寒月,飞上万松杪。

李放《斜阳烟柳填词图》已不可见,但通过此词,差可领略图中景象。此词上阕只就“斜阳烟柳”之意极尽渲染,哀角古愁,荒烟疏林,乱山残照,西风古道,白草衰柳,等等,烘托出一派萧瑟悲凉的气氛;下阕专写画中人归隐之意绪,“终在”“擘涕”“怀渺渺”云云,透露出此人归隐的无奈与茫然。此画中人为谁?辛稼轩也。李放揣度而写辛稼轩当时“凭阑”所闻、所见、所感,如在目前。

淳熙己亥,即南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辛弃疾“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摸鱼儿》,遂为李放此图此词所本。辛弃疾志在抗金恢复,而不得重用,故其词借伤春以喻君王,“休去倚危栏,斜陽正在,烟柳断肠处”,寄寓怨怼之情。罗大经《鹤林玉露》云:“词意殊怨。……愚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c 可见此词影响所及,已让宋孝宗有所不满了。

从辛弃疾词到李放其图其词再到吴重憙和作,如果将它们勾连起来,俨然是一部小型辛词接受史。当然,李放的重心在于渲染、发挥辛弃疾词中的意境、意绪,虽好之,但失之于浅;相形之下,吴重憙的和作要深刻得多。他固然也在上阕中描摹李放《斜阳烟柳填词图》之荒凉意境,但下阕越过李放其图其词,遥接稼轩词心,得解人之真味。所谓“同是归飞倦鸟”,道出了自身对稼轩倦归的感同身受;“吾狂恨古无人见”,语出辛弃疾《贺新郎》:“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伊郁愤激,傲岸不屈,正是稼轩高境。吴重憙言及至此,显然比李放更堪为稼轩知己。至于“且倚危阑倾倒”与“休去倚危栏”、“小山亭上残春好”与“匆匆春又归去”,吴词看似与辛词唱反调,实则是入画之语、体己之言,仿若置身稼轩身边,与作劝慰者。末句“何当日寿皇,目为怨语,恨付碧天杪”,关合史事,为稼轩起辩,流露出不胜怅恨之情。

吴重憙晚年病中曾“缅忆两宋词人,莫能追步”,作《桂枝香》,历数宋代著名词人,包括周邦彦、史达祖、张炎、姜夔、苏轼、辛弃疾、柳永、李清照、吴文英、秦观、黄庭坚诸人,犹如一部宋词名贤谱。中言“东坡赤壁,稼轩北固,唾壶碎否”,将苏、辛并提,《念奴娇·赤壁怀古》与《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同列,指画山河,激昂慷慨,稼轩诚不遑多让矣。

二、地方志:林修竹忆济南

自中唐白居易作《忆江南》三章,追忆旧游,缅怀往昔,词中遂常见此调此情,沿为传统。山东掖县(今烟台市莱州市)林修竹(1884—1948)“早岁历任要职,功在地方;晚年笑傲湖山,怡情笔墨”d,“伤风俗之变迁,痛生民之涂炭,惜故人之流离,忆往事之如梦”e ,故依《白香词谱》而作《澄怀阁词》四卷,凡104调、132阕词。该集首列作于1940年3月1日的《忆江南》十阕,题为“济南杂忆”,从而为《忆江南》添一续章,亦为齐鲁大地添一咏章。

济南离天津不远,朝夕之间便可重游,但词人却付之于“忆”,显然是其不胜今昔的心境在起作用。既“忆”而“杂”,则其创作时心绪之翻涌,思路之无端,概可想见。然而与词人幽慨丛集的创作心态并不一致,这组词的内容呈现却是井然有序的。它摹写济南的名胜与人物,古今并出,叙赞相间,宛若一部微缩版的济南地方志。不妨先将全词引录于下:

济南好,昔日我曾经。万里黄河萦北郭,齐烟九点列如屏。一望佛山青。(其一)

济南好,秀色满华山。十里稻花开水面,芙蓉天上露云鬟。相对意闲闲。(其二)

济南好,潇洒大明湖。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蒲。云水总模糊。(其三)

济南好,名士古来多。曾巩文章鸣历下,并时李杜寄清歌。唐宋尽包罗。(其四)

济南好,历下水中亭。七十二泉清澈底,游船如织画中停。风景逼西冷。(其五)

济南好,忠烈铁公祠。燕啄皇孙臣子恨,城门一击总嫌迟。碧血写英姿。(其六)

济南好,文诚忆丁公。十四经刊崇朴学,堂开尚志整文风。一代想儒宗。(其七)

济南好,勤果记张公。一代治河成伟绩,千秋俎豆祭祀隆。遗爱在山东。(其八)

济南好,伟略想效公。力挽狂澜拒北伐,枪炮声里杜河工。慷慨是英雄。(其九)

济南好,趵突起飞泉。三月桃花溪水活,庙中吕祖袅清烟。坐久境如仙。(其十)

济南好,好在山水湖泉。这组词开篇第一首即从辽远苍茫的视域中起笔,黄河作带,九山如屏,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刚柔相济的济南图景。接下来,词人移步换景,或高或远,或动或静,将一簇簇景观恣意地点染开来:千佛山青翠在目,华山秀丽,大明湖云水相接,历下亭水中倒映,趵突泉奔涌激飞,桃花溪水暖不寒,使这幅济南图景变得更加真切可感。

济南好,好在名公伟业。这组词点将式地提及李白、杜甫、曾巩、铁铉、丁宝桢、张曜等人,囊括唐宋名士、明代忠烈、清代勋臣等,叙述他们的丰功伟绩,犹如济南名士谱。李白、杜甫东游齐鲁,与济南皆有诗缘。李白《古风》其二十云:“昔我游齐都,登华不注峰。兹山何峻秀,绿翠如芙蓉。”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云:“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名人与名诗,为济南留一故实。宋代曾巩曾知齐州,也留下了“云中一点鲍山青,东望能令两眼明”(《鲍山》)的精彩诗句。至于铁铉因反对燕王朱棣夺位而身死;山東巡抚丁宝桢创办尚志书院,刊刻儒典,有功儒林;张曜督办河工,治河颇力,惠及百姓,等等,如以杜甫“济南名士多”一语来评,千百年来,可谓代不乏人。

一般而言,地方志有沿革、疆域、建置、职官、户口、人物、艺文、金石、古迹等,内容丰赡,规模宏大。若将这组词与地方志相比附,写疆域名胜者有之,写人物事迹者有之,不但毫不杂乱,反而位置得宜、择取得当,充分表现了济南的风景与人文。当然,与地方志常常采取的隐笔不同,词人每于这组词的末句直抒胸臆,表达赞叹之意与褒扬之情,起到一唱三叹的效果。

然而不得不说的是,林修竹“老去填词,一半是、寄愁写郁”(《解珮令·偶成》),这组词也别有怀抱在。他在第九首词中写的不是古人,而是时人,不是当时公认的英雄人物,而是备受争议的军阀张宗昌。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张宗昌盘踞山东多年,横征暴敛,声名甚恶。其拒北伐,乃反动之举,此在1940年已为公论。林修竹不从公论,却誉之为“力挽狂澜”,不免令人费解。不过若与“枪炮声里杜河工”一句合起来看,则此语亦事出有因。1926年9月,黄河“李升屯、黄花寺两处决口时,正值战乱,他努力筹集经费,曾带领着受灾的8县代表谒见山东省督办兼省长张宗昌,向其陈述利害,张宗昌答应豁免8县60万元税收作为两大决口堵口经费”f 。对于张宗昌此举,林修竹没有因人废事,可谓长于扬人之善。

三、时事歌:梁文灿哀青岛

近代史上的山东多灾多难,充满血泪与苦痛,迹其根源,德、日实为罪魁。1898年,德国和清政府签订《胶澳租借条约》,强租胶州湾,殖民青岛;日本觊觎山东已久,趁一战之机,于1914年8、9月间,派军登陆龙口,发动青岛战役,至11月,取代德国,独占青岛。面对这一事件,梁文灿赋《金缕曲》哀之。全词如下:

海上风波恶。黯离愁、乡关日暮,飞鸿断绝。猛忆今朝初度也,九月初三夜月。曾经过、几番圆缺。锦瑟年华迷晓梦,醉黄花、又到重阳节。羞插鬓,半成雪。少年壮志铮铮铁。听花冠、更番起舞,青萍磨折。方丈蓬壶仙路迥,天际战云重叠。叹浩浩、尘沙换劫。触斗蛮争缘底事,莽平原、膏尽生人血。浮大白,向谁酹。

梁文灿(1869—1928),字质生,山东潍县人。清光绪二十年(1894)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历任浙江道、福建道监察御史。“入民国后,傲游南北,放情诗酒,尤工长短句。寄迹金陵时,每有所作,士林争相传诵,名满大江南北。”g 在其身后,丁锡田为刊《蒙拾堂词稿》,为《小书巢丛刊》第二集。此词即出自《蒙拾堂词稿》卷一,小序述及写作背景道:“甲寅九月三日初度,邀同人夜饮,即席口占。(时倭、德据胶州湾)”倭、德相争,青岛受害。梁文灿闻而增恨,故作此词。

“诗有史,词亦有史。”(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在这首词中,梁文灿直击时事,既哀且痛,可谓词史。

九月初三之夜,本如白居易所说“露似真珠月似弓”(《暮江吟》),明净祥和,诚良时也。但是,世易时移,面对此夜此月,正值生日的梁文灿感受迥别。于他而言,故乡与异地,过去与当下,往复循环,遂成心结。何以至此?夜月之故。词人因异地望月而忆念故乡,因悟月理而感叹流年,加之节近重阳,更生身世飘零之痛、年华衰残之悲。然而此夜此月何以令人沉痛至此?起笔“海上风波恶”实为关键之所在。此语关合时事,壁立千仞,令游子不忍卒闻。当其时,青岛命运如何,不言而可知。词人忧心时局,牵念故乡,哀叹失志,一时百感交集。正是沉浸在这种情绪中,虽逢自己生日,词人却“猛忆”方才记起,显然是时局逼迫而无暇自顾的缘故。

尽管此词上阕多写“愁”、写“迷”、写“羞”,情绪哀伤,无可排遣,但下阕作振起之语,将少年志与家国情相绾合,忧时伤世,慷慨悲歌。过片写少年铮铮壮志,听曲起舞,磨折宝剑,大有咬碎钢牙,矢志报国之意。此少年为谁?词人自诩也。然此时词人已45岁,仍以“少年”自诩,则如苏轼“老夫聊发少年狂”(《江城子》)一般,面对国难乡仇而不能不生此情!胶东半岛,素有“仙乡”美誉,此时却“战云”密布,蒙受劫难,一句“膏尽生人血”道尽了故乡之人所受的重创。面对如此惨剧,梁文灿发出“浮大白,向谁酹”的追问,既是为国哀,又是为桑梓哀;既是为民哀,又是为己哀。

《金缕曲》声情苍劲激楚,梁文灿此词得之。

(本文其他作者:衣肖静;指导老师:夏令伟)

a 吴重憙:《吴氏石莲庵刻山左人词目录序论》,《吴氏石莲庵刻山左人词》卷首,光绪二十七年(1901)刻本。

b 吴重憙:《〈津步联吟集〉序》,见李放辑录:《津步联吟集》卷首,民国五年(1916)刻本。

c 罗大经:《鹤林玉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页。

d 金梁:《〈澄怀阁词〉序》,见林修竹:《澄怀阁词》卷首,民国三十年(1941)刻本。

e 林修竹:《〈澄怀阁词〉自序》,《澄怀阁词》卷首,民国三十年(1941)刻本。

f 孙家洲、杜金鹏主编:《莱州文史要览》,齐鲁书社2013年版,第320页。

g 丁锡田:《〈蒙拾堂词稿〉叙》,见梁文灿:《蒙拾堂词稿》卷首,民国十八年(1929)《小书巢丛刊》本。

基金项目:山东省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词脉传承与词学昌明:近代齐鲁词坛研究”(项目编号: S202110451239);鲁东大学“专创融合”课程建设一般项目“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传承”

作者:杨明杰、胡臣、衣肖静,鲁东大学文学院2019级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词学。

编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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