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昆作品赏析:用后人类照见“人”
2022-05-27李欣
刘宇昆,当今全球顶尖的科幻作家之一。他先后在哈佛大学主修英国文学和法学专业,辅修计算机课程。毕业后,又在微软、波士顿律所等工作。系国际最顶尖的科幻文学大奖“雨果奖”和“星云奖”的获得者。在他的翻译下,刘慈欣的《三体》和郝景芳的《北京折叠》先后荣获雨果奖。
与其说刘宇昆是一名科幻作家,不如认为他就是一名严肃作家,他沿袭的是博尔赫斯的融合虚构与非虚构的哲学小说谱系。博尔赫斯的作品常常作为形而上学探索的媒介。在刘宇昆的作品中,他的每一个短篇,都有一个哲学主题,而他通过细腻的笔触,将这深刻的问题融入生活的肌理去展开探讨。正是在这具体而微的情景中,人的灵魂、肉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人的处境得以动人呈现。其实,他是回到一个作家写作的使命中:去反映人性与人类的处境。本文通过几个短篇,分析刘宇昆作品对人何以为人的各种维度的探讨。
一、记忆之于人:《异世图鉴》
人的主体性何以可能是洛克的身份同一性/人格同一性(personal identity)问题。他认为,让人们在时间的推移中保持为同一个人的,是人们的记忆。如果你有王子的记忆,你就是王子;如果你有鞋匠的记忆,你就是鞋匠,即使你拥有的是王子的身体。[1]因为,记忆在塑造人们的身份及主体性中是至关重要的。在刘宇昆的《异世图鉴》中,提供了一种惊人的生物设定/思想实验:泰罗斯人能够记录下所有感官刺激,并且只要愿意,他们可以准确无误地回忆起每一段记忆;而另一种生物叫艾索普人,他们与同类相遇时,双方欢乐的记忆可以被暂时结合在一起,复制且分享。这时,忧伤的记忆也可以分散到双方体内,从而得到淡化,通过共享欢乐与悲伤,他们获得一种最真实的共感。这其中的代价对前者而言,由理性思考便可得知:有限的躯体显然无法承载无穷的记忆,因此,虽然前者永不遗忘,但是他们亦不铭记。“据说他们永生不死,但人们怀疑他们是否真正活过。”[2]而对于后者,作为对方心灵的镜子是有代价的:因为他们的无边界结合,他们分开时,起初的个体已不复存在。结合之前,他们虽然相互渴望,然而分开之后,他们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这导致令他们相互吸引的特质也不可避免地在结合中消失。[3]其实正是这牢固的记忆边界,使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而双方的差异和对改变的抗拒才能构成爱的基础。[4]没有记忆的差异,就像无正负极的磁铁,永远不会相互吸引。刘宇昆对人的这种局限性通过叙述者——一位妈妈给女儿的信,写下一个极美的启示:
与熵对抗失败后,逝去的文明在宇宙中留下了众多回声和影子、余像和遗言。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中的涟漪在逐渐平息,很难相信其中的大部分或者任何消息会被破译出来。同样的,我们大部分思维和记忆注定要衰退、消亡,被选择和生活的实践所消耗。但这不是悲伤的理由,宝贝儿。消失在空无一物的宇宙热寂中是每个物种的命运。但是在那之前很久,任何配得上自己名字的智慧生物,其思维都与宇宙本身一样广博。[5]
人类的一生漫长或短暂,不合逻辑且意义不甚明晰的记忆片段像珠宝一样闪闪发光,正是其中的不确定性使它们活色生香,而易逝性使他们弥足珍贵。[6]而人类,正是因为有记忆,我们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才能够知道我们是谁,以及将要到哪里去。
二、身体之于人:《迦太基玫瑰》
而在《迦太基玫瑰》中,“我”拒绝意识上传,质疑节奏公司的实验,正是在于身体对意识的产生与存在的不可或缺性。在文中,“我”觉得房子、山丘、影子和苹果的味道都成为人类身体的一部分。它们改变了自己头脑中神经元的连接方式。经年累月,它们层层蚀刻在自己的皮肤、头脑和身体上,最终为我“积淀成卡莱尔的全息地图,如同手足一般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7]当妹妹通过残忍的“增强神经识别的毁坏性电磁扫描”(Destructive Electro-magnetic Scan to Increase Neural Yield.简称DESTINY)。而这个通过扫描大脑的每一层神经元,记录下所有的连接和依附末梢制成的图谱,并以此为基础建造的电子计算生命模型,仅仅延续不到五分钟便崩溃了。“在电脑中度过漫长的主观时间,又完全缺失身体感官反馈的话,就好比是被禁锢在黑暗中不能动弹,不能感受手指,呼吸和心跳,伴随度过漫长时光的只有思維的人,终究会不堪重负。”[8]而接下来,在叙述中还提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既然意识可以上传,那么就意味可以拷贝,随之而来的是严重的伦理危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主体。由此可见,身体的边界性在塑造主体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法国的让-多米尼克·鲍比的《潜水钟与蝴蝶》中的主人公,也就是作家,也探讨过同一问题。作为全球顶级时尚杂志法国版的总编,某日突然中风,昏迷近一个月后,丧失所有的身体功能,全身仅剩左眼能够眨动。但就是这一感官通道,与他坚毅的品格结合在一起,使他的身体虽然仿佛被囚禁在无法逃离的潜水钟内,心灵却能够渴望像蝴蝶般自由飞翔。在医师及友人的协助下,靠着眨动左眼,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下这本书,记录过往的生活及当下的感受,写成一部追寻躯体的自由诗与让思想自由翱翔的“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回忆录”。无论生命如何困顿,只要和世界有一丝感官的联系,就有毅力活下来。正如后现代哲学家利奥塔在认真提出“无身体能否思维”后,明确提出了“思维与躯体”之不可分。[9]希伯来文化也认为,除柏拉图式的理性外,还存在这一种非理性:“凭借着身体和热血、骨骼和内脏,凭借信赖和愤慨以及迷惘、热爱和恐惧,凭借他对那永远不能通过理智去认识存在的本质。”[10]这正是中国禅宗的偈语典故。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慧能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所说为何比神秀更加著名,是因为他超越了身心二元的论调。由此可见,中国禅宗的思想与利奥塔等西方思想和希伯来文化对身心关系的讨论相一致。
三、死亡之于人:《奇点遗民》
这个短篇的设定是在未来世界,大部分人类能够在死亡到来之前放弃肉体,实现意识永生。而主人公的妈妈却拒绝这么做,因为妈妈认为:“正是不可避免的死亡造就了人类。个体有限的生命让行为拥有意义。我们死亡是给后代腾地方,每个人在后代身上延续,这才是真正唯一的永垂不朽。”[11]死亡对于人生命的意义在于它本身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正是因为死亡的存在,使人们意识到生命的紧迫性,从而才能够努力告别“事实性”的过去,积极挑战“沉沦性”的现在,通过“生存筹措”,从对蕴含各种可能性的此在的开发走向“实存性”的未来。[12]这也就是“向死而生”。
四、存在之于人:《爱的算法》
在这个故事中,女主人公是一名顶尖的计算机编程与机器人涉及的科学家,她制造出一个无比可爱的儿童机器人取代她痛失的、尚未降生的孩子。然而,由于是她自己写的程序,因此,塔拉的行为与话语也就在她的预判之中,这种如造物主一样对另外一个个体产生的全知全能感,如一位提线木偶操作师的感觉,让主人公慢慢开始厌倦,甚至恐惧。最后,如《弗兰肯斯坦》中的科学家一样,她不得不亲手结束自己创造之物的“生命”才能免遭“反噬”,不同的只是《弗兰肯斯坦》的科学家失败了。这个故事展示了人的存在之维:人性不是其现实性,而是其可能性。人的崇高在于其“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理想光芒。人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最终的理想高度,但正是在这与日常生活中一个个不确定性的贴身肉搏中,人获得了生命的意义与崇高。里尔克曾说,“尝试,可能是人类生活的意义,而远离确定,更是人类的悲哀与荣光。”[13]
五、艺术之于人:《真正的艺术家》
在这个短篇中,未来AI是最终的“艺术家”。因为通过算法,通过摄影机探测电影试映观众每个人脸上由皮下血管收缩和扩张引起的细微变化,计算机监控观众的血压、脉搏和兴奋度以及每张脸上的细致表情,再反馈到计算机,进行大数据分析,展示出观众观影过程的情感曲线。于是,未来“完美”电影的制造方式如下:现有故事内核,然后用经典影片数据库中随机的元素,辅以网络搜索统计中收集的时代思潮流行因子,创作出粗略的故事情节,然后给试映观众播放。再通过观众反应进行微调和优化。最为致命的是,在试映观众中一定要确保包括最顶尖的艺术家,以保证作品的艺术性。“只有通过最好的美食家来磨炼技巧,一位大厨才能设计出最好的菜式。”[14]
这里提出一个后人类时代极为重要的问题:当人工智能大举进攻人类曾经引以为豪的艺术领域,艺术的标准是什么。以诗歌为例,人工智能早已渗入此领域,机器人小冰早在几年前已经出版了诗集。但诗歌的高下分界线在哪里,叶嘉莹说:一个大诗人和一个小诗人的区别在哪里?那就在于感发的生命有深、浅、厚、薄的不同。[15]生命的这种厚薄深浅即体现在精神空间与生命格局的不同上。[16]
古人有云:“修辞立其诚。”这里的真诚与真实是一种人类独有的生命状态。而“诚”也可以引申为一种同情悲悯心,也为人类独有。从技巧上说,艺术的本质是反叛。反题、溢出常规的手法与不断创新都是对既定程序的反对。比如文学修辞技巧的使用,假如第一个用玫瑰花比喻爱情的人是文学天才,那么第二个就沦为庸常了。
长久以来,科幻作品一直被主流文学排除在外,重要原因有二:其一,科幻作品一般以理性逻辑为主线,用冷峻严谨的笔触,以科学假说去推进写作,而主流文学主要遵循情感逻辑;其二,正因为第一个原因,科幻作品很难构建丰满立体的人物形象。因此,科幻小说作为“类型作品”一直和主流文学泾渭分明。这几年,主流文学界的作家,如英国的麦克尤恩与石黑一雄纷纷推出科幻题材的作品,使克隆技术、基因工程与人工智能主体逐步进入学界视野。石黑一雄在接受采访时甚至说,科幻即将成为最重要的文学类别之一。而陈楸帆亦在一次演讲中表示,在当下科幻日新月异的时代,科幻就是最大的现实主义。在科技愈来愈发达、愈来愈渗透人类生活的今天,严肃文学应该纳入这一主题,才能够更好地探讨人的处境。而刘宇昆的作品,用后人类的隐喻作为一面镜子,让人类能够揽镜自照,因而也是重新认识自己的一个契机。
参考文献:
[1][英]奈杰尔·沃伯顿,著.哲学小史:西方哲学四十讲[M].吕品,朱珠,译.北京:北京日报出版社,2021:100.
[2][美]刘宇昆,著.奇点遗民[M].耿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12.
[3][美]刘宇昆,著.奇点遗民[M].耿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14.
[4][美]刘宇昆,著.奇点遗民[M].耿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22.
[5][美]刘宇昆,著.奇点遗民[M].耿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24.
[6][美]刘宇昆,著.奇点遗民[M].耿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25.
[7][美]刘宇昆,著.奇点遗民[M].耿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59.
[8][美]刘宇昆,著.奇点遗民[M].耿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64.
[9][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非人:时间漫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9.
[10][美]威廉·巴特雷.非理性的人:存在主义哲学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79.
[11][美]刘宇昆,著.奇点遗民[M].耿輝,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72.
[12]马丁·海德格尔,著.熊伟,校.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82.
[13]里尔克.里尔克如是说[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4:50.
[14][美]刘宇昆,著.奇点遗民[M].耿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1188.
[15]叶嘉莹.古典诗词讲演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307.
[16]徐岱.艺术问题:后人类时代的古典情怀[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217.
★基金项目:本研究受到云南财经大学2020年度校级课题基金青年项目“后人类视域下的‘人’的谱系研究”资助,(项目编号:80059900282)。
(作者简介:李欣,女,硕士研究生,云南财经大学国际工商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世界文学与文化批评)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