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由我作 福自己求
2022-05-23林志鹏
《了凡四训》之所以历久弥新,不仅在于言辞教化,更在于躬身实践;不仅在于砥砺后学,更在于其所蕴藏的人生智慧和文化价值。
《了凡四训》文字出自明代思想家袁了凡(初名表,后改名黄,初号学海,后改为了凡)之手,由后人辑录为“立命之学”“改过之法”“积善之方”与“谦德之效”四篇哲文。该书不仅印证了袁氏父子两代进士的修养过程,也激励了后世学子和仁人志士修身进德。清代名臣曾国藩早年读到《了凡四训》后,便终生奉行,并改号“涤生”,将其列为子侄必读的第一本人生智慧书。日本汉学家安冈正笃对《了凡四训》推崇备至,盛赞其为“治国宝典”“人生能动的伟大学问”。
《了凡四训》的善书特色
《了凡四训》是一本旨在警世劝善的善书。善书,又称劝善书,是指以善恶因果等宣教伦理道德、劝人为善去恶的书籍。清代以降,《了凡四训》逐渐成为与《太上感应篇》《文昌帝君阴骘文》《关圣帝君觉世真经》并驾齐驱的善书经典。作为善书,《了凡四训》可谓别开生面、独具一格,体现在以下方面。
“现身说法”的述说方式。中国传统善书往往托名神仙所作,鲜有作家真实具名。如《太上感应篇》托名道教神明“太上”所授,《文昌帝君阴骘文》托名“文昌帝君”而写,《关圣帝君觉世真经》托名“关圣帝君”而作。托名神明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善书本身的神秘色彩和超自然性,凸显了“天地鬼神”对人的威慑力量和外在约束。然而《了凡四训》却开善书真实具名之先河。袁了凡本为儒家士大夫,以第一人称展开叙事,娓娓讲述其亲身经历,以“真人实事”现身说法更能深入人心,从而产生共情效应,引发共鸣,这是《了凡四训》的独到之处。
强调“立命”的价值导向。一般来讲,中国传统善书多以善恶及其结果“说事”。如《太上感应篇》《文昌帝君阴骘文》《关圣帝君觉世真经》均依据道家理论,强调善恶行为及其结果;而佛教善书则附会“三世因果”“六道轮回”理论,强调“成佛作祖”和来世报应。《了凡四训》中也有不少善恶因果的案例,但将“立命”作为主题。其首篇“立命之学”就是讲如何通过个人的道德修养与躬身实践来“立命”。学者包筠雅认为,“通过将功过格〔即逐日登记自身行为善恶的善书,奉行者每夜自省,根据书上的功格(即善行)和过格(即恶行)对照自身行为并打上正负分数〕,关注的焦点从宗教的、来世的目的,转变到世俗的、现世的目的,他们(指云谷禅师与袁了凡)改变了功过体系的基本性质。人现在能更有力、更直接地控制他的命运—无需等到他来生或此生结束的时候才享受善的果实。《太上感应篇》和《太微仙君功过格》提供的报答主要是长寿和成仙,而云谷和袁黄却许诺可以报答以考试功名及地位上升”。也就是说,《了凡四训》在本质上回应了一个人人关心的话题,即如何通过道德实践获取世俗“福报”,打通了由“德”到“福”的渠道。
“三教合一”的思想印记。捧读《了凡四训》,既可以看到来自儒家《尚书》《周易》《论语》《孟子》的劝善思想和训条,又能发现受佛、道二教理论乃至仪轨影响的痕迹。本来,善恶报应观念肇端于中国传统儒家的天命观和“积善获福”原理,并因佛教因果观念的流行而得到强化,正所谓“吾儒谓之报应,道教谓之感应,佛教谓之因果”。笔者认为,对于《了凡四训》中涉及的善恶报应,今人不宜简单地以“迷信”视之,而应视为当时“三教融合”思潮下的一种价值观念和文化现象。该书提倡的“功过格”源自道教修身的方法,而袁了凡在“立命”过程中所作的祈祷、回向、持咒等属于佛教仪轨和修持方式。可以说,“三教融合”是晚明社会的时代特色之一,这一潮流深刻地体现在“百姓寻常日用”之中,袁了凡对此采取接纳的态度并加以灵活运用,使得该书更符合庶民大众的口味,进而推动传统伦理道德既深且广地走向民间社会。
“阳明心学”的余韵流风。阳明心学的勃兴是明代中后期的一件大事。袁了凡师承王阳明弟子王畿,是“阳明后学”的一份子,属于典型的儒家士绅。细勘《了凡四训》文本,能够发现其论述与王阳明思想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例如,王阳明在《教条示龙场诸生》中倡导“立志”“勤学”“改过”“责善”四条学规,《了凡四训》则以“立命”“改过”“积善”“谦德”为主题;王阳明云“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袁了凡说“人之有志,如树之有根”……《了凡四训》与阳明心学均注重“本心”“心体”“心”“我”等概念,种种神似之处,不一而足。其中最具阳明心学色彩的当属“立命”本身,讲求“身、心、性、命”本为儒家传统,而“立命”能够成为《了凡四训》的核心主题,应与晚明时期个人意识的萌芽及社会竞争与流动带来的变化大有关系。
《了凡四训》的文化价值
时至今日,《了凡四训》仍然广受大众喜爱,各种版本频出,销量卓可观。除了其善书价值,人们更注重从中挖掘文化精髓,汲取人生智慧,领略中华文化的善与美。
立命在我,奋斗不息。《周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每个人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把握自身命运与人生轨迹,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一自觉意识。与许多人一样,年轻时的袁了凡也曾选择“躺平”,而他从“终日静坐,不阅文字”的一介书生到进士及第、为国建功的袁司马,转折点即在于悟透“命由我立,福自己求”的道理。他以自己的一生诠释了“天不能限,数不能拘,阴阳不能阻,风水不能囿”的人生哲理,证实了人生航船的舵手就是自己。袁了凡的心路历程表明,一旦冲破“宿命论”的束缚,人便有了改变命运、不懈奋斗的动力。
反求諸己,自省自律。西谚云:“认识自己。”中国传统文化不仅告诉人们“自知者明”,同时还开创了一条反观、反省、反求的智慧之路。《了凡四训》的核心精义在于“反求诸己”,它通过云谷禅师之口揭示“从心而觅,感无不通”的原理,进而阐明“求在我,不独得道德仁义,亦得功名富贵,内外双得,是求有益于得也;若不反躬内省,而徒向外驰求,则求之有道,而得之有命矣,内外双失,故无益”。这说明,“反求”是建立在“反省”基础上的,这是一种人格力量、一种良善品质。
勇于改过,日新其德。古人云,过恶千端,当不得一个“改”字。人生在世,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了凡四训》中专门论述“改过之法”,正是将其视为一门不可或缺的人生功课。改过自新,既是修德的要求,也是一项“知行合一”的修炼。袁了凡认为,只有不断改过,人的品德才能日臻完善。改过先要具备三种心态,即羞耻心、敬畏心和勇猛心,还要经历三个层次—开始于“从事上改”,进阶于“从理上改”,成功于“从心上改”。在看到了自身的过错与“短板”后,还要有“芒刺在肉,速与抉剔”的决心和意志,有“风雷为益”的行动力。《了凡四训》中一代贤人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犹知四十九年之非”的感叹真实恳切,令人敬服。
积功累行,止于至善。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了凡四训》划分了“善”的性质和种类,并提出做好事的十个方向—“与人为善”“爱敬存心”“成人之美”“劝人为善”“救人危急”“兴建大利”“舍财作福”“护持正法”“敬重尊长”“爱惜物命”,并要不断增进善行。《了凡四训》提倡“行善”,却不主张“好人主义”,它特别强调“为善而不穷理,则自谓行持,岂知造孽,枉费苦心,无益也”。所谓“穷理”,即要掌握判断是非善恶的标准。
谦虚做人,脚踏实地。古人云:“谦卦六爻皆吉,恕字终身可行。”谦是律己,恕是对人,体现了一种平和稳健的处世之道。《了凡四训》中认为谦德“受教有地,而取善无穷”,是人生必备修养,一个人应当“念念谦虚,尘尘方便”。以往曾有人称中国人的谦虚是一种缺乏自信的表现,这是一种文化上的无知言论,中国人讲的谦虚并不是不自信,而是务实、乐群、讲礼节、顾大局的修养,使人避免冲动,并在礼让中发现自己的不足。当代也有人对谦虚产生了误解,认为谦虚是违心地否定自己,常常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推让。事实上,袁了凡提出的“谦德”重在“中心恭敬”,如对“家之父兄,国之君长,与凡年高、德高、位高、识高者”给予必要的尊重,这难道不是后生晚辈应该做的吗?
着眼宏观,规划细节。《了凡四训》的根本在于扭转人生、改变命运,格局不可谓不广大,视野不可谓不恢宏。如何实现呢?该书给出的建议是务实严谨、巨细不遗。事实上,袁了凡本人的成功正缘于躬身实行、细节规划。在他看来,倘若一个人能以三年为期,不间断地花心思、投精力、下功夫,一定可以在一份事业上有所成就。他创立的“读书功程图”,将年月日、工作绩效作为纵、横指标,不失为“项目时间管理”的一种方式,值得当代人借鉴。
林志鹏,哲学博士,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