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明珠《玉蜻蜓》
2022-05-23慕棻
慕棻
苏州评弹《玉蜻蜓》内容源自明万历首辅申时行的身世传说,以『尼姑生子,庵堂认母』为主要情节,讲述两代人的悲欢离合,生动刻画了从缙绅到草民三教九流等众多人物形象,串连起了一幅姑苏市井繁华图长卷。
《玉蜻蜓》故事来自宝卷与弹词,演绎于书场和舞台。主人公申(金)贵升、张雅云、王志贞、徐元宰等人的悲欢离合,在江南几乎家喻户晓。宝卷、弹词、滩簧、越剧的反复讲说与改编,使得这个故事有了众多不同版本,主要人物也有了不同面貌,叙事重心改换,叙事逻辑重构,变化之大在传统戏剧题材中也不多见。
《玉蜻蜓》讲述苏州南濠巨富申贵升与妻张雅云成婚后,夫妻不睦,他遂离家私入法华庵,与尼姑王志贞结合。张氏自丈夫失踪后,多次搜庵,使贵升遭受惊吓,终染沉疴,病逝庵中。数月后,志贞却产下遗腹子,她将孩子裹上血书及贵升遗物玉蜻蜓扇坠,交佛婆送回金府,途中被豆腐店朱小溪误拾。婴孩后被转卖给前任知府徐上珍,取名徐元宰。16年后,徐元宰得中解元,玉蜻蜓与血书重见天日,元宰因此与生母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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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书生住进尼姑庵纵欲身亡,是明清并不鲜见的故事题材。如明冯梦龙《醒世恒言》第十五卷《赫大卿遗恨鸳鸯绦》、清末北京琉璃厂刻本《桃花庵鼓词》均含有类似情节。《玉蜻蜓》的名气较同类故事大得多,与其若隐若现的现实原型—明万历首辅申时行的身世关系很大。虽然申时行确曾姓徐,且于27岁高中状元,但他的家业并非豪富,生母确非尼姑,父亲也不曾早逝,徐姓不是养父之姓而是曾外祖父之姓,这些均可考于《明史》。
然而,在充满戏剧张力的风月传奇面前,史实并不重要,故事不胫而走,万口相传。清中后期的嘉庆、同治、光绪年间,《玉蜻蜓》不断被禁毁查抄,禁止登台演出,既因为有申氏后裔的抗议,也因为书中包含不少露骨直白的情色内容。
与此同时,弹词艺人对此书不断加工改编,不仅添加金贵升之友沈君卿一家故事,使全书成为松散双线结构,而且着力刻画出现在金府、张府、庵堂、沈府内外的仆役使女、三教九流等小人物,使这些配角各具戏份,活灵活现,呈现“说书”特有的艺术魅力。《玉蜻蜓》既能在戏曲舞台上用两三个小时表演完毕,又能在书场弦索叮咚中讲唱五六十回,其奥妙就在这里。
改编后的《玉蜻蜓》获得了苏州百姓的关注与热爱。20世纪上半叶,苏州评弹在上海获得极大发展。周玉泉、俞筱云、俞筱霞、蒋月泉、钟月樵、曹啸君、王柏荫、苏似荫等名家不仅在舞台上演唱《玉蜻蜓》,还纷纷在电台录制节目。1949年后,这些评弹名家又录制了更多完整资料,如蒋月泉、江文兰版长篇《玉蜻蜓》,蒋月泉、朱慧珍版选曲《庵堂认母》,苏似荫、江文兰版长篇《玉蜻蜓》,周玉泉版选曲《志贞描容》等,令人百听不厌。
真情人性
《玉蜻蜓》故事的核心是一段不伦之恋。宝卷、弹词早期版本大篇幅渲染风月情事,其主旨在于说教“戒淫戒色”,抨击“纵欲身亡,贪色害命”,格调不高,主要满足听客对庵堂生活的猎奇心理。金贵升在离家入庵之前就曾调戏其妻婢女芳兰,进入庵堂又与群尼厮混,这样的贪花好色之徒,其死亡就如《金瓶梅》中西门庆之死一样,全然咎由自取。王志贞却因“桃花结子”远离了淫乱之名,转变为正面形象。张雅云则是符号化的“贤良淑德”女性代表。
到了现当代,周玉泉、蒋月泉、苏似荫等人的演出版本(包括1985年江苏文艺出版社整理的周玉泉演出本),传承了一二百年间艺人创作的精华,虽然主要情节没有大改动,但主旨已然有所提升和深化,人物形象也更加丰满。
金贵升任性娇纵,是个“大小囡”,与张雅云没有感情,在喜欢上王志贞之后,也缺乏成年人应有的判断力和对家庭的责任感。临终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对志贞母子没有负起责任,故而唱道:
我要扶着青竹竿儿走,
不管他,摇摇晃晃步儿歪,
不管那,跌跌冲冲身儿斜,
我停一停来爬一爬,
我停停爬爬,爬到南濠我也要爬回家。
小生为了贞姑你,故而把主见拿,
我斩钉截铁要转回家。
我要拼将一口气,
去见这“母夜叉”,
哪怕请求公断到官衙。
把你贞姑诸事安排毕,
我迎接贞姑转回家。
否则是,绵绵长恨难瞑目,
我纵死黄泉也要泪如麻。
“杜鹃啼血猿哀鸣”,面对死亡,贵升终于领悟到人生不是一场靠金钱、权势、美貌和欲望来驱动的游戏,而是存在真正的价值和意义,真正的爱是值得为之奋起和坚守的,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在选回《重托三桩》中,这段以蒋(月泉)调弹唱的《贵升临终》,唱腔飘逸潇洒,节奏从容平稳,不加花腔。面对死亡,唱腔情绪并不昂扬激荡,而是隐忍含蓄,仅在“停一停来爬一爬,停停爬爬爬回家”处略用气力,唱出贵升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直至瞑目气绝都不肯放弃最后一点希望的悲剧形象。
王志贞的美貌、才华、坚强与造成她不幸命运的现实枷锁,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王志贞才貌双全却被动地远离了家庭,只能在庵堂苦度时光,更与社会生活隔绝。尽管她并不是主動与金贵升结合的,但对金贵升幼年父母双亡、族人争产所留下的心理伤疤,以及空虚痛苦、孤独压抑的内心世界,她深有感触与理解,从而与之心心相印。《描容》中事死如生的血泪,《庵堂认母》中16年不能认子却还需顾忌儿子的前程的隐痛,将清规戒律与社会伦理对人性的压抑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
娘亲啊,哪怕你在地角天涯也要把你娘来寻,
寻不到你娘亲我绝不转家门。
一个儿是见鞍思马心意乱,想起了十六年前骨肉情。
倘然我儿还在世,定与解元公一样的好丰神。
此唱段出自蒋月泉、朱慧珍的《庵堂认母》密纹唱片,对唱的唱腔、情感、弹奏已臻无可挑剔的完美之境,就如《蒋月泉传》中所说“珠联璧合,严华境界”。此唱片在全国发行10万张,1980年获得中国唱片总公司颁发的“金唱片奖”。曲中尽是母子相认前,因过于长久的等待而产生的苦痛和希望,极力克制而又张弛有度的行腔,恰如志贞、元宰那涟漪重重的内心,既兴奋又克制,令听众潸然泪下。
市井百态
在滩簧、越剧舞台上,贵升之妻张氏往往只有几场过场戏。这就完全简略了金大娘娘张氏在弹词《玉蜻蜓》中的形象。
在贵升失踪之后,金大娘娘并没有怨守空闺,而是不断派人寻找丈夫,在寻找不果的情况下求卜、求关亡,结果均不甚吉利。于是她将怒火发泄在父亲、沈家、僮儿文宣和老管家王定,以及金氏门中企图夺产的族人、霸占金家产业的五缙绅家人身上。说书人对金大娘娘的这种泼辣、蛮横、乖戾的性格,并不一味否定或肯定,而是在一场场性格和思想冲突中刻画不同人物最真实细腻的反应。金大娘娘虽是“雌老虎”,行为举止与温文尔雅的豪门贵妇大有差别,但听客却能感受到她自觉主动地“女掌男权”、指挥婢女仆役维护家产和尊严的强势风采。相比志贞具备的传统女性美德,金张氏因了娘家、婆家的阶级地位,人格独立性、自觉性更强。
在这一场场风波之中,许多主人公身边的配角形象“立住了”,比如聪慧忠诚的芳兰,富有责任心的小文宣,诚朴宽厚的老王定,溺爱女儿的张国勋,金府看前门的周青、看后门的金兴,贫穷滑稽的胡半仙,机灵狡猾的女关亡,善良刚强的苏老太,地痞流氓“天罡帮”,知县、知府、江南巡抚,等等。苏州的说书先生特别喜欢书中这些三教九流人物,尽管他们出场时间不长,却个个极为生动、真实,正所谓装龙像龙,装虎像虎。
在早期宝卷中,志贞生下的婴儿直接被卸任苏州知府的徐上珍拾走抚养,而在改编的弹词里增加了一家临时的养父母—豆腐店朱小溪夫妻。《桐桥拾子》一回将豆腐店夫妻演活了,这一情节又为乳母朱三姐16年后端阳龙舟赛会、携带玉蜻蜓被发现埋下了伏笔。朱小溪是个戏迷,又是“妻管严”,看夜戏之后回家,路上拾得婴儿,如获至宝。朱妻张氏42岁不曾生育,为了掩人耳目,假装怀了“暗胎”。夫妻俩一个高叫着“要生小囡了”,一个喊着“肚皮痛,啊呀呀”,无多片刻就“把孩子养出来了”。朱小溪想象着儿子长大读书,中了状元之后,就把报喜的报单贴到自家烟囱上;朱妻看婴儿的皮肤像“水豆腐”,肚皮像“粉皮”,小脚像“素鸡”,件件都是豆制品。这些噱头(评弹中的笑料)亲切、夸张,极富感染力。小人物不仅增强了戏剧性,也使故事更真实可信了。
《玉蜻蜓》一书描写典型的“才子佳人、悲欢离合”故事,其中矛盾不仅是世俗生活与宗教伦理间的冲突,也是当时社会背景下世家大族間的利益和名誉冲突。但在艺术发展过程中,却被一代代艺人加工成了一部姑苏市井风貌合集,支线故事的生命力不逊于主线情节。市井小民们虽然性格、外表存有缺陷,但又有真实、可爱的一面,是真正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艺术形象。
社会发展,时代变迁,如今的姑苏城改变了古老的生活方式,愈显繁华。《玉蜻蜓》故事也随着时代变迁被赋予新的艺术内涵,令人们在古老的记忆中也能体悟人生的真谛,感受新时代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