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侗:儒林师表 来禽墨妙
2022-05-23雪凡
雪凡
作为『晚明四家』之首,邢侗经历了怎样的学书历程?他的书法作品曾『贵比黄金』,却为何影响力不及张瑞图和董其昌?其复古书风对明末书壇又产生了哪些影响?
在山东省临邑县邢侗公园正中心有一座仿明砖木结构建筑,这便是为明末书法家邢侗修建的“邢侗纪念馆”。这里是展现邢侗书法艺术成就的殿堂,也是临邑县城的一道风景。在这里不仅可以了解邢侗的生平,还能欣赏到其部分书画作品及他主刻的《来禽馆帖》等石刻作品。
让我们把时间拉回到四百七十年前,一起走入邢侗的书法人生。
早慧闻名 书承三家
明嘉靖三十年(1551年),邢侗出生于山东临邑一个书香世家,其父邢如约官至御史。邢侗自幼便显示出过人的艺术天赋,七岁时因能作擘窠大字而闻名乡里。但是邢如约认为“早慧非福”,因而愈加重视对儿子的文化教育。在父亲的督促下,邢侗勤奋学习,诗书兼顾,文才超群,很快成为临邑县有名的少年俊才。
十三岁时,邢侗开始学习馆阁体名家王宠的楷书,兼及赵孟頫的行草,并很快掌握了书法诀窍,书写熟练,笔力非凡。十四岁时,因县学推荐,其才华引起山东督学邹善的注意。邹善对邢侗极为赞赏,认为他文笔古雅,书法有前辈风采,慨叹“小小年纪,上天赋予他的才华太多了啊”。后邹善主持选拔人才,邢侗以出色的成绩考取第一名,并被选拔至济南泺源书院读书,其间邢侗与邹善父子结下深厚的友谊。邹善既是邢侗的老师和伯乐,也是生活中的至交好友。后来,邢侗在父亲的陪同下进入北京太学深造,他的艺术才华有了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万历二年(1574年),二十四岁的邢侗进士及第,其殿试卷杂用沈度、王宠、赵孟頫数千言,一气呵成,无一错漏。主考官于慎行见之大为惊异,认为“徐怀以北,故无此”。可见,邢侗在青少年时期以学习沈度、王宠、赵孟頫三家为主,并熟练掌握了他们的书风和文章,因而才能在隆重庄严的殿试上“数千言,一字无遗”,技惊四座。
为什么要选择这三位书法家作为学习对象呢?一方面,当时馆阁体盛行,要顺利通过科考必要写一手标准的馆阁体,沈度、王宠、赵孟頫都精擅此道;另一方面,邢侗有自己的艺术考量。他曾多次谈及对三人的看法。如其在《题王雅宜墨迹》一文中评价王宠书法“疏拓秀媚,亭亭天拔”,认为以祝允明的奇崛、文徵明的和雅都难与之并论。邢侗还把赵孟頫的书法与文徵明、祝允明、王宠、周天球、王稚登等人进行比较,对他们每个人的书法特征都有深刻领会,也看到了他们的优点与不足。因而,他的选择是经过深思熟虑、择优而从的结果,在其青年时代,这一选择占据了主导地位。邢侗有自己的书学思想,而且敢于表达自己的观点。即便对自己的偶像赵孟頫,他也敢于指出其“草书偏俗”的不足。而对于王宠,邢侗则充满了对其英年早逝的慨叹。
邢侗早期作品传世极少,多呈现精谨细密、笔画妍美、转折圆融的特征,从中可见王宠和赵孟頫遗韵,可见王、赵二人对其影响之深。
为官清正 人书同贵
中进士第二年,邢侗被授南宫知县,开始步入仕途。他为官清正、锱铢不染,在担任南宫知县期间关爱百姓、兴利除弊、公正断案、惩恶扬善、接济穷人、修建学校,使南宫面貌焕然一新。南宫百姓尊他为“邢父”,并在其离任后修建“廉宫祠”来怀念他。因政绩显著,邢侗三十岁即被提升为监察御史,而其父此前也曾担任御史,父子御史,玉树芝兰,为时人所传颂。邢侗曾代替天子视察天下,一路查盐贩、擒海盗、监督漕运、惩治腐败、开仓赈济,深得百姓爱戴,也被皇帝嘉赏,誉其为“肱骨之臣”。
邢侗廉洁奉公与其家庭环境是分不开的。邢氏本为书香望族,家规很严,以礼义传家、敦睦乡邻为本。邢如约曾教诲邢侗要“以和惠民”,并教之“在官廉,岁以农佐之”,好好做官,不要以家庭为念。邢侗的夫人陈氏随其到南宫做官居住五年,一直穿着出嫁时的衣服,不曾增加一件首饰,她经常鼓励邢侗“要好好做事”,做一名“廉吏”。正是有了良好的家庭氛围,谨遵父亲教诲,加上有贤惠的妻子支持,邢侗才能成为后人敬仰和称颂的清官,被誉为“儒林师表”。
随着仕途环境的变化,邢侗的书法境界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不必再为了应付科举考试而执着于馆阁体,学书从原来的实用向兴趣和研究方向转变。他不再局限于学习元明书法名家,而是上溯魏晋,钟情于“二王”,以更开阔的视野接纳更丰富的书法信息。据《邢侗年表初辑》记载,邢侗在万历五年(1577年)开始临习王羲之的《十七帖》并摹刻上石。此后近三十年时间,他以师法和弘扬“二王”书法为中心,兼学魏、晋、唐、宋诸家,取得了巨大成就,奠定了其在书法史上的地位。
在明末书坛,学习“二王”的名家不少,如董其昌、王铎等人都曾临习“二王”书作,但是他们大都把自己的书法意趣融入原帖,以此出新求变、彰显个性,而邢侗却执着于守护传统,遵从原帖,以逼肖为上。他的这种复古理念在明末以“狂怪”为风尚的书坛显得有些遗世独立、格格不入,却为“二王”一脉正统的传承做出了贡献,其守正之心也赢得了书坛的认可。明末诸家中,以邢侗于“二王”下功夫最深。《书史会要》认为其书模“二王”,几于夺真,而“自运故佳”。
邢侗做御史巡按三吴时,曾花重金买下《澄清堂帖》。之后,年仅三十六岁的他辞官归隐,回到临邑老家筑“来禽馆”潜心于诗文书画,把研习“二王”书法作为毕生之学,其馆名“来禽”二字即取自王羲之《来禽帖》。邢侗遍临王羲之诸帖,如《十七帖》《袁生帖》《儿女帖》《虞安吉帖》等,尤其对《十七帖》情有独钟,甚至友人向他求写诗文,他都以临作《十七帖》相赠。他还用十年时间把自己珍藏的“二王”法帖请高手摹刻上石,制成《来禽馆帖》,以供学习和欣赏。明史高先在《来禽馆集》序中说邢侗“书法工诸体”,称其是“右军后身”,把其临作混杂在诸名帖中“不辨谁古”。可见邢侗已得“二王”形神,达到直入魏晋的境界。
在钟情“二王”的同时,邢侗也注意广泛汲取历代名家营养,如钟繇、怀素、索靖、虞世南、褚遂良、米芾、赵孟頫等,无不加以吸收,临帖创作时也会融合多种笔法,从而形成以“二王”为主,博取众长,端严又富于变化的自家风貌。其行草书更接近于“小王”王献之,如《二十二字雪酒行书刻石》为大字行书,字径超过十厘米,行笔畅快淋漓,转折圆浑果断,书风豪迈雄健,颇具“小王”气度,这在明末书家中是不多见的。
邢侗曾因书法一度名震朝野,其与董其昌齐名,时称“北邢南董”,后世还把他列为“晚明四家”之首。万历皇帝非常喜欢他的书法,还号召宫廷内的女史学习他,并对学得好的人给予奖励。外国使者到中国来,都要想方设法购买他的书法作品带回去,今英国伦敦博物馆、日本、东南亚诸国皆存有其墨迹。一时间,“人书同贵,墨迹与黄金同价”,其书名也远播海外。不过随着他隐居乡野,与外界接触渐少,其影响力也渐衰,不及其他书法家。
来禽墨妙 无意乃佳
晚年的邢侗并没有因为远离官场、影响力渐小而烦恼,他在恬然自适中更有一种超然的艺术认知,其书法也逐渐摆脱前人影响,挥洒自如,呈现出成熟的自家面貌。
邢侗晚年的代表作有其门人张忻上石的临右军《霜寒帖》,再有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为其恩师于慎行撰文并以行书书丹的《东阿尊师于文定公碑》,可谓杰作。清任玥跋说:“字字珠玉,清逸绝不可及,先生书法,斯為至矣!”还有他六十岁书的蝇头小楷《西园雅集图记》,遒媚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据邢侗自述,其年六十须发不白,仍然能临习褚遂良小楷《阴符经》,“不讹谬”,可见他晚年身体素质很好,创作精力旺盛。
此外,邢侗还有晚年写给友人的信札传世。如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前后,他与河北高县友人赵梦白往来书札四十余纸,墨迹今存吉林长春博物馆。邢侗晚年隐居,信札流传不广,其同乡好友、兵部尚书王洽经多方搜集整理,三易其稿,将其信札精品刻入《来禽馆真迹》丛帖中,后人才得以一窥其貌。王洽在《来禽馆真迹》跋文中说:“盖先生壮岁临二王,肖其形神,海内传之;末年取精愈多,运笔愈化,墨渖淋漓,满楮生动……人巧天工,可谓各臻其至,亦各极其趣者也。”张延登题云:“此书俊美圆逸,无骨遒发,迥出临晋之外,盖不以经意而妙,故是宝也!”董其昌也评其书札“不矜庄而合者,尤为具眼”。可见,邢侗晚年书法已经跳出魏晋窠臼,“无临晋一笔”,却又无一笔不是从晋而来,任意挥洒,“不经意而妙”,无意于佳乃佳,已达到自然天成的书法境界。《来禽馆真迹》保留了邢侗的大量书法精品,成为研究邢侗书学思想的重要参考资料。
万历四十年(1612年),刚过六旬,身体强壮,正是人书俱老的邢侗却因病去世,不禁令人扼腕。邢侗一生大部分时间都致力于书画研究,亦有不少诗文画作传世,但其主要成就还是书法,尤其对“二王”一脉书法的继承及对明末书坛传统的恢复做出了积极贡献。他为官清正,人书同贵,人品与书品俱佳,这也是其为后人所敬仰并建馆纪念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