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远去的露天电影(外二篇)
2022-05-21李云娥
往事如一片片花瓣,在时光中悠悠飘落,留在记忆深处的屈指可数,童年时代看露天电影就是其中最精彩的一瓣。
说起童年,那是一张黑白底片。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手机,唯一的课外读物就是几本小人书,书被我们沾了泥巴的小手翻得看不见字了,每个故事都轮流讲过好几遍,听得耳朵都长了老茧,唯一的盼头就是一个月一次的露天电影。
那时每个月都会放一次电影,算是丰富人民的精神生活,宣传党的最新政策。快到放电影的前几天,我们会异常兴奋,平时睡得像块沉在江底的石头,水泡子都没一个,这几个晚上却会咿咿呀呀地讲梦话。去看电影的晚上,我们三扒两咽,恨不得取脱脑壳把饭倒进肚子里,早早地去占位置。
一路上,群山蒙着黑纱,像威猛的怪兽,比白天的青山增添了几分神秘,山上不时传来夜鸟凄厉的长鸣,叫一声,我的心就跟着颤一下。路旁影影绰绰的树影,像鬼魅一样在风中摇晃着身子,样子怪异恐怖。可是在电影的强大诱惑面前,我们都异乎寻常地胆大起来。有钱的人打个手电筒照明,也有提马灯的贵族,一般人就拿个扎得紧紧的草把子,一晃一晃的,烟得眼泪直流。去看电影的路上必须经过一条小溪,溪水淙淙地流着,溪上架着一座小木桥,是用蚂蟥钉把两棵松树并排钉在一起的简易桥,每次只能一个一个地排队过桥。轮到我过桥时,比红军过大渡河还要惊险,我把两手伸得老长,左手牵着岸边一个人,右手拉着岸边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向桥上走去,生怕掉进小溪里。他们看到我那胆小的样子,心里急得不行,大哥直接把瘦小的我夹在腋下扔过桥去。
终于到了,偌大的空地上已扯起一块大幕布,做好了放电影的准备。大家过年一样兴高采烈地抢占位置,整个大队的人倾巢而出,邻近村子的年轻人来的也不少。坪坪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说笑的,吵闹的,追打的,还有借机会偷看姑娘的,只有中年人安安静静坐在矮凳子上,手里捧着自家炒的黄豆,或者花生,或者南瓜子,口里嚼得哔嘣哔嘣响,一种诱人的香味弥漫开来,给饥饿的孩子带来一种致命的诱惑。他们一边拉着家常,一边耐心等待电影开场。
印象最深刻的电影是《刘三姐》,那时,我已经读小学了,里面有很多对唱的山歌,每首歌的歌词像古诗,挺有趣,特别喜欢其中的这几句。“什么有嘴不讲话诶 ?什么无嘴闹喳喳诶?什么有脚不走路诶?什么无脚走千家诶?菩萨有嘴不讲话诶 ,铜锣无嘴闹喳喳诶。财主有脚不走路诶,铜钱无脚走千家诶。”“铜钱无脚走千家”这句话深深吸引了我,后来,我把它引用到作文里,受到了老师的表扬。那次看完电影后,那些山歌被我大胆地一字不差地唱出来,一点都不知道怕丑。牵着牛绳时唱,低头扯草时唱,坐在坡上唱,一首接一首地唱,把河水唱浑,把黄牛唱蔫,成了名副其实的“山歌王”,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着我,有些大人就说,“果杂妹子,长大了肯定会当官。”可惜我现在连萤火虫大的官也没当。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时間骑着骏马飞奔,转瞬跨过人生的驿站。我把储存在内心的往事酿成诗,斟满在回忆的杯子里,为童年干杯,为悄然远去的露天电影干杯。
快乐身边绕
一
我一不小心就被戴上了一顶保护动物协会会长的帽子,荣升为第一家长。
家中的鸡、鸭、狗、人组成一个和谐的大家庭。小狗卡拉祖籍深圳,是女儿捡回来的一条流浪狗。每天蹲守门口,除了欣赏美女,偶尔狐假虎威地吠几声,吓吓陌生人。有时,不请假不报告,无组织无纪律溜出家门,和它的狐朋狗友在外面鬼混,留宿在外,和“小情人”打得火热,以致让一只小母狗意外怀孕,它却不负责任地直接开溜。每天在外潇洒回家,弄得一身泥、一身草,进屋时,从不换拖鞋,把客厅里画满梅花。看到我把木棒高高扬起,卡拉就使出狐媚之术,尾巴摇出火花来,双脚抱着我的腿,用脸在我身上蹭过来蹭过去,动作极尽温柔,极尽讨好。有天,我急匆匆出门上班,没放狗粮,下班回家时,卡拉饿得不行,用嘴叼着碗,使劲地敲打地板,好像在说,“再不喂我,我就告你虐待罪,毁你一世英名。”看到卡拉滑稽可笑的样子,我装作视而不见,无可奈何的卡拉只好叼着碗递到我手里,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轻蔑一笑,“你不是有三头六臂吗?本事很大吗?怎么就这简单的两招,还敢挑战我第一家长的权威?”
大麻鸭呢,是陈奂生进城,老家在美丽的农村,算得上是个乡村歌手,嗓门特大,每天太阳还没睡醒,它就开始它的花式美声唱法,荷叶上的露珠都被它吓得滚来滚去,我更被它吵得睡不成懒觉,一直保持苗条的身材,有它的一份功劳。有天,我去楼顶养殖基地视察,它当着大家的面在大坪里成功表演了下蛋,而且这是它那天下的第二个蛋,早上我已捡走一个鸭蛋。难道它急于表功,急于申请吉尼斯纪录,连软壳子蛋都急于下出来凑数?下蛋后,它迈着绅士般的鸭步,昂首挺胸地走了几下T台,就把头歪进桶子里戏水了。两只母鸡平时比较内敛低调,一派淑女形象,只轻轻地哼几句,主人看到它了,它鸡冠子羞得通红。如果下了蛋,母鸡们立刻变得容光焕发,沾沾自喜,“个个大,个个大”地直叫唤,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它那点成绩。只有主人把青菜丢过去时,它们的庆功表演才会宣告结束,露出十足的吃货本色,实践再次证明,“民以食为天”这句话是真理。它们牢记一句名言:会生活的人会工作。不好好吃饭,怎能好好下蛋?仔细想想,很有道理。女儿小傻的工作是对鸡鸭们交的作业进行评分,像平时检查数学组长的家作一样认真,并对下蛋数量和大小进行记录,黄鸡婆下得最多,麻鸡婆最少,鸭的蛋最大。
二
老师们工作一年了,要考核评优了,学生们学习一年要评三好学生了,楼上的两只鸡、一只鸭可能也是消息灵通人士,都在这个时候极力表现,今天竟然捡了三个蛋,表现好得出人意料。连那只工龄未满一年的麻鸡婆也提前出嫁,和黄鸡婆同时蹲在鸡窝里下蛋。为了分个高低,争个输赢,两只鸡吃同样的饲料,竟然下出不同颜色的蛋,黄鸡下白壳子蛋,麻鸡下橙色壳子蛋,看它们的样子也真拼。这不是在给我出难题吗?评优指标有限,只一个,评给谁呢?下蛋最多的是黄鸡婆,功劳很大,但鸭子下的蛋个儿大,功劳也大,麻鸡婆虽然才下几个蛋,但是它相当于读书跳级,提前就下出了蛋,工作积极性高,也应该重点表扬。看这个情形,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让它们发扬风格,个个是精英,优秀轮流坐,最后决定,今年的优暂时评给黄鸡婆。看到手里的三个蛋,粗略计算了一下,一天三个,一月九十个,一年一千零八十个,想想这实在是一件高兴的事,一高兴,忍不住大笑,一大笑,蛋掉在地上粉身碎骨,唉,损失惨重!记得下次只能淑女式地面露微笑,或者笑不露齿。
本会长最后写下总结,生活中处处有乐趣。
悠悠米花香
岁月的河流静静地流淌,流经腊月时,突然间变得欢腾起来,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爆米花的香味。
那年头,村子旧得像一张发黄的宣纸,疏疏落落地铺开。庄院的土砖房舍高低错落、随意分布着,没有丝毫刻意地装点和粉饰。香香甜甜的爆米花,却在打磨着简朴的乡村时光,恰如一片红艳艳的柿叶,闪烁在斜阳下的山岗上,带来醇香和欢乐。
乡下人平时活得粗糙,闲散下来的腊月,村民们一边拉着家长里短,一边不紧不慢地准备年货,年味就在桩糍粑,煮甜酒,烘丸子,爆米花中慢慢浓起来。
“爆米花是从滚热的枪膛里出来的
风舔了舔枪口,就走了
‘嘣’的那一声,爆米花就失去了记忆”
这首诗描写的就是我童年时代崩爆米花的情形。
冬日的村庄格外宁静,收割后的田野空旷狼狈,空落落一片,只有北风痞子似的四处闲逛,偶尔飞过几只觅食的麻雀。蜘蛛冻得在网上打着摆子,在寒风中瑟瑟晃悠。突然传来几句“爆米花啰,爆米花啰”,整个村子立刻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崩爆米花的师傅上了年岁,一张黝黑的脸庞写满光阴的褶皱。穿套老式棉衣裤,宽宽松松地晃荡着。他选一处避风宽敞的阶沿落脚,就麻利地从板车上取下一个小风箱、一个小炉子,核心“武器”就是一个像小型煤气罐的黑铁罐,又黑又重,像藏着重大的机密。铁罐安放在一个钢筋做成的支架上。它的一端有一个摇手,旁边挂着一个气压表。师傅将大米放入铁筒罐,再放几粒糖精,然后拧好盖,生好火。一手娴熟地拉动风箱,一手不停地旋转铁筒罐,不时向气压表递一个眼神。
在那个年代,孩子们常年没有玩具,只有玩泥巴,耍沙子,造木枪。好不容易看到这个“新型武器”,兴奋得发了狂,都抢着摇摇把,摇把摇得风火轮一样。能摇一次会让其他孩子羡慕得双眼发光,哪怕是摸一下摇把手,孩子们也心满意足。师傅坚决不准孩子摇的,把罐子摇翻了有危险,也怕米花爆不好,主人会责怪。但禁不住孩子们扯衣角、拉衣袖,使劲央求,在主人的保證下,勉强让孩子体验一下摇把手的滋味。
乘着这个间隙,师傅掏出一个哗啦作响的油布袋子,用拇指和食指捻出一张小小的白纸片,抓一把黄褐色的烟丝摆在纸上,用枯瘦乌黑的手指将烟丝捏成条,两个手指一捻,卷成了柱状的纸烟。师傅猩红的舌头,蛇吐信子一般,在烟卷封口的纸片上一舔,烟就叼嘴上了。如饥渴的人猛吸一口,只见火光闪动,一根旱烟烧了半截,接着吐出几个烟圈,夹杂一股呛人的烟味。
师傅夹几块黑炭送进小炉子,闪耀的炉火摇摇头,在炉子里笑得很热烈,为孩子们铺开一片清脆和热情。两侧陆陆续续挤满了来爆米花的大人,一个个端着撮箕、米筛,说说笑笑,把地上的事情往天上吹,也把男女之间的事情往地上撒,似乎阶沿是村子里的笑话回收站,荤的、素的,新鲜的、隔夜的,倒腾出来就轻松了。大伙一个个说着、笑着、闹着,把这单调的时光调出另一番滋味。
约莫一刻钟,铁筒罐被扔进充满期待的竹筐里,竹筐的一头套着一个脏兮兮的大麻布口袋。崩爆米花的师傅脚踩竹筐,一拉一抽,“砰”的一声炸响,耳朵里像有一群蜜蜂嗡嗡飞舞,面前腾起一股巨大的热气,软趴趴的麻袋被施了魔法一样,立刻鼓胀着竖起来,周围的灰尘也四处飞扬,天女散花般撒到孩子们脸上、头上、衣服上。村里的孩子都闻声而动,闻香而来,爆米花的阶沿上,馋嘴的孩子们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爆米花出锅了,孩子们又蹦又叫,一股清香伴随欢笑声在院子里弥漫开来。第一锅爆米花是本村的民办老师家的,围观的孩子们眼巴巴地盯着他簸箕里的爆米花,小手怯生生地藏在身后,很想吃又不敢伸手去讨。民办老师抱着一撮箕爆米花从饥渴的目光中挤出,看到站在人群外围中的我,对我笑了笑,“小家伙,喜欢吃爆米花呀,来,把口袋敞开,下学期多考几个百分。”老师很大方地捧了两捧米花放进我衣袋里,然后匆匆走了。围观爆米花的伙伴们尖叫起来,闹哄哄地朝我摊开了黑手,“散点给我尝尝,给我尝尝。”恍惚间,山村的麻雀全飞过来了,一片叽叽喳喳声。我又像站在主席台上领了奖状一样,满面荣光地命令他们排好队,每个人分三粒五粒米花。伙伴们把米花放进口里,舌头一舔,米花就融化消失了,口齿却留着余香,幸福感塞满每个牙缝。那脸上盛开的灿烂笑容,那满足的模样,一直在记忆里散发幽香。
在那岁月里,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因为一捧香喷喷的爆米花,温暖了我寂寞的童年。如今我客居他乡,掰着指头盼望过年的斑驳时光早已过去。爆米花那只斑斓的蝴蝶,仍从岁月的草丛里向我飞来,轻舞在浓稠的幽深岁月里,有时间的味道,有烟火的味道,有年的味道。
作者简介:李云娥,系湖南省诗词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征文多次获奖。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