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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烛光,思想的力量

2022-05-13王宇欣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百年孤独孤独

王宇欣

摘要: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以各自独特的叙事风格讲述跨越百年的孤独,在文学史上都具有重要的地位。而相比叙事艺术,两部作品取得的更大的成就在于作品独特而深刻的思想内涵。本文试图沿着作者的成长轨迹,探寻作者灵魂的烛光,感受作品蕴合的思想的力量。

关键词:孤独 《一句顶一万句》《百年孤独》

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自出版后,其主题思想、叙事艺术和语言风格等各方面均得到了高度赞誉,迅速地被写进了当代文学史。最早出版的单行本腰封推介其为“中国人的千年孤独”,不管这个宣传语是否准确,《一句顶一万句》的孤独母题,主人公历经百年的时间跨度,总让人想起文学史上另一部璀璨的作品——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一句顶一万句》讲述的是村民杨百顺和牛爱国祖孙在生存困境中不断奔波、寻找能说得着话的人的故事。故事的叙述者以一种富于对话感的形式,从一根丝线扯出一张人际交错网。延津乡村里卖豆腐的、打铁的、赶大车的、剃头的、教书的、当官的、传教的等人物反复被牵扯旋绕,在人际交错间抽拉出一件件事儿,每件事儿都拐着几道弯,一件事还绕着八件事。文中频繁出现的“不是……而是……也不是……是……也不是……是……”的句式,把世界的缠绕交错、纷繁芜杂渲染到了极致。《百年孤独》叙述的是布恩迪亚家族在马孔多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历经七代最终归于消亡的百年传奇。家族七代人的生命经历,伴随着战争、爱情和死亡,充满着神话与历史、魔幻与现实的交织。《百年孤独》以浓重的“魔幻”特质风靡世界的同时,也将魔幻现实主义推向了巅峰。魔幻与现实的跨维度结合,打破了主客观的界限,为读者打开了一扇新奇的大门,带给读者不可思议的新奇的阅读体验。《一句顶一万句》和《百年孤独》以个性鲜明的叙事格调和语言艺术,成就了作品外在的独特气质。莫言说:“伟大作品给予我们的真正财富,我认为不是坐着床单升天之类诡异的细节,也不是长达一千字的句子,这些好像都是雕虫小技。伟大作品毫无疑问是伟大灵魂的独特的陌生的运动轨迹的记录,由于轨迹的奇异,作家灵魂的烛光就照亮了没被别的烛光照亮过的黑暗。”①相比外在的叙事艺术的创新成就,伟大作品更大的艺术价值在于其蕴含的独特而深刻的思想内涵。要想读懂一个作品,我们不能只看到作品本身。毕飞宇曾经在一次访谈中提道:“我注意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们的文艺评论家总是在关注文本的东西,其实有一个领域是非常重要的,也是许多文艺评论家所没有关注到的,那就是文本之前的东西,即作者为什么写这样的作品,他怎么就写出一部这样的作品。”②因此,我们看一下两位作者目光凝视的焦点——孤独,沿着文本写作之前作者灵魂运动的轨迹,探寻作者灵魂的烛光,感受思想的力量。

刘震云在河南延津的乡村长大,随后参军,上大学,在城市生活。故乡不仅给予他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命滋养,也成了他文学道路上丰沛的创作源泉。虽然他说过“我对故乡的感情是拒绝多于接受的”③,但从他的诸多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刘震云对故乡尤其对故乡人的一颗赤诚的心。也许正是因为刘震云对故乡的拒绝多于接受的感情,他作品中的乡村视角“不仅缺乏鲁迅的训诫式启蒙主义立场或叶紫等左翼作家们的阶级斗争立场,也无意于向沈从文小说那样建造人性神庙和重铸民族道德,更没有赵树理小说中的问题意识和王汶石、李准、柳青等新中国成立初期农村小说中的对现实政治的趋附,同时也不同于莫言对乡村的人性张扬和余华《活着》中对农民坚忍生命力的宣扬”④。刘震云的小说看上去“拧巴”“绕”,关于这一点,刘震云在《一个作家身后的“蓄水池”》访谈中说,拧巴的不是他,而是生活。他只是把生活中的拧巴搬到了作品里,他也不绕,只是把绕搬了过来,他认为作者永远是偏颇的,作家应该往后退,让作品中的人物走在前面,说他们想说的话,做他们想做的事。⑤他对故乡和故乡人表达出的是未经提炼的、源自内心的最为真切的情愫。从《瓜地一夜》《乡村变奏》《塔铺》《新兵连》《一地鸡毛》到《故乡相处流传》《一腔废话》,他的创作关注面有着明显的变化:“可能过去创作关注的是人的脚、人的路是怎样走过来的,比如刚才说的民间文化、世界观、方法论呀,一辈辈人是怎么到如今的。而从《故乡相处流传》转到他们的嘴,关注他们对事情的叙说。”⑥到《一句顶一万句》的时候,刘震云又调转了方向,这一次他將目光投注到了人的内心。“我以前的作品,不管是《一地鸡毛》,还是《一腔废话》《故乡面和花朵》,它们特别重视人外在的东西,政治的、经济的、意识形态的,包括人文道德的这些东西。”⑦《一句顶一万句》没有交代历史时代背景,也没有人物的外貌描写,甚至大部分人物都只有姓没有名,所有的视线都投注在人物的内心。不仅撇开了政治、经济的测度,甚至解构了人们对道德准则的普遍认识。在这样一个作者有意塑造的环境下,吴香香和老高、彭丽娜和小蒋、牛爱国和章楚红,这些婚姻伦理的背叛者在内心孤独的绝境中寻求的互相慰藉,都具有了一些独特的合理性,得到了读者的宽宥。《一句顶一万句》中作者明显已经隐退到了“幕后”,而让老杨、老马、老曾、老裴、杨百顺、巧玲、牛爱国他们走在“台前”,他们中有夫妻,有父子,有师徒,有朋友,他们卖着豆腐,赶着大车,杀猪,剃头,有的心急,有的爱说话,有的怕老婆,有的白视甚高,看不起朋友却又离不开朋友。看似众声喧哗、热闹熙攘的世界,实则由于社会环境或者各自利益以及个体认知的差异,人与人之间产生了不可避免的交流障碍,他们很难找到一个“说得着”的人。尽管作品中几乎每个人都处于孤独的境地,作品却白始至终未出现过“孤独”一词。因为他们认知水平的局限,导致他们虽然深陷精神困境却无法清晰地认识和理解这个困境,“孤独”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内心的潜意识而没有明晰的认识。他们无法独处,无法做出理性的思考,内心混沌、纠缠、荒凉、不安,本能地四处奔波,最终都未能找到心灵的归处。他们就是生活在延津乡村的一个个鲜活的人,代表着中国的底层人群,是中国大多数存在的写照。作者怀着深深的同情和关怀,凝视着故乡人的内心深处,将他们所处的困境不加提炼地呈现出来。作者给予了他们最大的尊重,让他们说他们想说的话,做他们想做的事,作者灵魂的烛光照耀出一个个普通心灵的生命热切而无声呼唤。群体的普遍性孤独和祖孙宿命般的命运轮回,使个体性的主观的孤独感受上升到了人类本体性的孤独,具有了哲学意义上的深度,彰显出思想的力量。人处于与社会、与他人交错缠绕之中,如何认识自我,在茫茫宇宙中寻找灵魂的来源和归处,这是一个难以索解的命题,而像杨百顺、牛爱国那样向外寻求并不可靠。如何直面孤独,超越自我,对生命有更深层次的思考,是作品带给读者的启迪。

加西亚·马尔克斯生活的哥伦比亚在经历三百年的殖民统治之后,又经历了超过百年的战争动荡。先是反殖民的独立战争,紧接着开始内战。哥伦比亚独立战争的胜利虽然摆脱了西班牙的殖民统治,却没能完全改变人民被奴役和国家风雨飘摇、频繁内乱的现状。独裁者接连上台、倒台,在各种势力此起彼伏、合纵连横的较量中,家族不可避免地卷入斗争,亲人和敌人也经常模糊了界限。到后来现代文明暴风般地切人古老认知的印第安部落,伴随而来的经济殖民进一步破坏了人们与传统关联的纽带。美国通过资本的运作,使拉美国家走上了依赖发展的道路,由此带来一个比较隐蔽的心理层次上的问题,即意识荒谬感,表面上美国带领着哥伦比亚和其他拉美国家的经济得到发展,然而实际上所有资源配置和经济成长模式都只是按有利于美国的方式发展,对当地的物质、精神、环境、文化反而带来了严重的破坏。拉美人民并没有真正享受到发展的成果,而是陷入了“越富饶越贫穷”的迷宫。殖民者的傲慢、控制和剥削终于激发了香蕉工人大罢工,接着政府进行暴力镇压。这个事件被称为“香蕉大屠杀”,官方通报事件中一共只有九个人死亡,而当地流传的说法大概有三千人在事件中消失。马尔克斯当记者的时候也亲身经历了乔科省撤省游行和哥伦比亚军舰遇难幸存水手海上漂流等荒诞事件。这就是时代变局中拉美国家混乱、荒谬的现实。推翻了旧的殖民统治,来了经济殖民,打倒一个独裁者,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独裁者,仿佛这块土地注定了只能是一个个悲剧的循环。这是拉美的历史轨迹,是作者成长过程中不可忽略的重要影响因素,也是作者创作上避不开的印记,这在《百年孤独》中体现得尤为明显。马孔多的何塞阿尔卡蒂奥亲身经历了“香蕉大罢工”,亲眼见证车站里大罢工的三千多人被屠杀,死里逃生后回到马孔多,这里的居民却坚称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军方面对受害者家属的询问时也一概矢口否认。一边是亲身经历的激烈冲突,血流成河,一边是未知未觉,风平浪静。马孔多人看到火车“好像一间厨房拖着一个镇子”⑧,手触摸冰块感觉它在烧,世界变得真实又梦幻,他们“摇摆于欢乐与失望,疑惑与明了之间,结果再没有人能确切分清何处是现实的界限”⑨。疯狂繁殖的兔子、连续几年的暴雨、集体失眠症等亦被他们视为现实生活中的一部分。所有这些映照的正是拉美人民的真实感受,正如马尔克斯反复强调的那样:“在我的小说里,没有任何一行字不是建立在现实上的。”⑩看似不真实的、魔幻的东西背后指向的都是现实,是被光怪离陆和荒诞不经所包围的拉美人民感受到的现实。拉美人民在原始和现代、真实和魔幻、希望和绝望、繁荣和贫困的冲突和交织中,在一个个宿命般的悲剧轮回和荒谬事件的冲击下,他们对国家、对社会、对战争、对现实的感知不再真切,不知道哪些是自己的真实经验,哪些不是。人们的内心迷茫、失落,跌落于虚无的境地,不断积淀形成了独特的民族心理气质。孤独是人类社会的永恒主题,但拉美人体验到的是更为具体的生存和内心的双重孤独。与《一句顶一万句》全书没有一处出现“孤独”一词不同,《百年孤独》中出现的每一个奥雷里亚诺家族的人,叙述者都明确告诉读者他是孤独的,每个人都给贴了“孤独”的标签,每一代人都走在人性和道德、理想与现实的迷茫、孤独中,用不同的方式挣扎却徒劳无功。《百年孤独》开篇的句式“多年以后,奥雷里亚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在故事中不断出现,打破了时空的界限,使故事推进的同时在百年时间线上不时地闪回,从故事的结局开始,回到初始,展开后又回到结局,呼应了手稿“没有把事情按人们惯用的时间程序排列,而是把一个世纪的琐碎时间集中在一起,使他们共存于一瞬间”(11)。不断的闪回让时间轮回转换正是在文字表达的限制下,作者努力把人和事件都圈在一起,使他们“共存于一瞬间”的方式,将时间的停滞和命运的重复且无可逃脱感深深烙印其中。为什么不管怎么努力,个人命运最终都回到了原点,家族的历史都是在绕圈?作品的最后,奥雷里亚诺破译了梅尔基雅德斯留下的羊皮卷的密码,为我们揭示了答案,作者灵魂的烛光也在此刻熠熠生辉:原来他们的命运早已被预言。既然命运早已注定,个人的自我选择和挣扎白然都是毫无意义的。而这背后是拉丁美洲的处境,社会秩序造就的凌驾于家族命运之上的巨大而无形的力量,这股巨大的力量将拉丁美洲被排斥在现代文明世界的进程之外,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深陷于孤独无援的无奈境地,持续着他们的“百年孤独”。结尾“因为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Jm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白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1⑥。飓风抹去一切,家族消亡,甚至连记忆都不会留下(12)反映了作者对百年历史的否定,对拉丁美洲的处境、社会秩序的批判和反思。而摧毁意味着新的开始,是作者对终结旧秩序,翻篇旧历史,重建人类社会新秩序,国家民族自己掌握命运、繁衍发展的美好愿望,正如他在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上的演讲《拉丁美洲的孤独》里说的:“我们这些相信一切皆有可能的寓言创造者有权相信:反转这个趋势,再乌托邦一次,还为时不晚。那将是一种全新的、颠覆性的生活方式:不會连如何死,都掌握在别人手里,爱真的存在,幸福真的可能,那些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也终于永远地享有了在大地上重生的机会。”⑩

《一句顶一万句》和《百年孤独》作者灵魂的烛光照耀之处,都有着作者对故乡或者故乡人的生存境遇的深深关怀。《一句顶一万句》的作者将全部的目光都放在对一个个孤独心灵的探视上,是一部苍凉的心灵史诗,纯粹地聚焦于人的内心,对孤独的哲学意义进行思考。《百年孤独》的作者以自己的理想、信念去观照现实,是记载家庭和民族普遍孤独的心理症结的档案,更是国家和民族百年历史的再现,饱含着对深陷于孤独困境的拉美国家和民族的同情以及对凌驾于拉美国家民族之上的无形的力量的批判,具有强烈而深沉的家国情怀。两部作品以同样的母题传递出独特的生命体验,表达了不同的主旨和思想内涵。

①莫言:《故乡的传说》,邱华栋选编:《我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华文出版社2014年6月第1版,第3页。

②毕飞宇、刘萍:《等待被作品撞到的一刹那——毕飞宇访谈》,《河北日报》 2005年12月2日第9版。

③吴娜:《直面生死一一就(温故一九四二)专访刘震云》,《光明日报》2012年12月20日第15版。

④催宗超:《“拧巴”与“绕”:生存伦理与语言逻辑的双重错位——刘震云小说主旨与风格探微》,《小说评论》2014年第4期。

⑤刘颋、刘震云:《一个作家身后的“蓄水池”》,禹权桓编著:《刘震云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4月第1版,第27-36页。

⑥周罡、刘震云:《在虚拟与真实间沉思——刘震云访谈录》,禹权桓编著:《刘震云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4月第1版,第23页。

⑦张英、刘震云:《刘震云:“废话”说完,“手机”想起》,禹权桓编著:《刘震云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4月第1版,第42页。

⑧⑨(11)(12)[哥]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范晔译,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6月第1版,第196页,第199页,第359页,第360页。

⑩ [哥]加西亚·马尔克斯普利尼奥·阿·门多萨:《番石榴飘香》,林一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8月第1版,第48页。

(13)[哥]加西亚·马尔克斯:《拉丁美洲的孤独》,《我不是来演讲的》,李静译,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1月第1版,第26-27页。

参考文献:

[1]杨照.马尔克斯与他的百年孤独:活着是为了说故事[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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