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赤壁赋》的三元视角
2022-05-09梁志军
苏东坡给予我们最宝贵的遗产,不是那几千首诗,几十首词,而是他的人生观。这是台湾学者费海玑对苏东坡的评价。
确实,苏东坡的人生经历,用陈醋写就,尽是辛酸。
但是,苏东坡在生活里,在处事上,在诗文中,把众多的辛酸坎坷,融炼出一蓑烟雨随它起的达观、一派明月照大江的磊落、一缕清风拂山冈的淡然。
苏东坡被贬海南,一度悲观,在给好友广州太守王古的信中写道:“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这封信,相当于一份遗书。
把“生不契棺,死不扶柩”当成家风,说明屡遭政治打压的苏东坡,已然淡看生死。
苏东坡在海南,起初处于“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的生活状态。然而,适应之后,他便做到“此心安处是吾乡”。他给儿子写信,称“食蚝而美”,如他在惠州诗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他就地取材,自制笔墨,劝学乡民,日子过得充实而愉悦。
这是打击他的政敌所没有想到的。苏东坡遇赦北归与家人相聚,临终前总结一生,称“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黄州、惠州、儋州,是苏东坡被贬的三个地方。这三个地方,在苏东坡看来,却是成就自己功业的圣地。
苦难,是个高温炉灶。有人炼出一地“废渣”,从此人生不振;有人炼出惊世“作品”,从此人生涅槃。
显然,苏东坡是后者。就此而言,苏东坡的人生经历,对后人来说,是一碗汁浓味美的鸡汤,喝下去,精神朗朗,元气满满。
在黄州,苏东坡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至暗时刻。而黄州,却因此成为苏东坡精神超脱的关键地方。
在这里,他写下了《赤壁赋》,道出观照人生诸相的三元视角。
《赤壁赋》从文辞与情感方面,历来为人称道。写景佳句、言情美语、哲思隽语遍布文内,读之朵颐,赏之神迷。然而,就思想与逻辑而言,困惑点不少。
从文思言,苏东坡在《赤壁赋》里呈现跳脱不羁的特点。起笔叙事即景抒情,流露极度欢愉的情思。次段急转,突闻客之悲音。从欢到悲,这是一层跳脱。这时苏东坡正襟危坐,与客展开了对话。临赤壁古场,借曹、周风流,以客音悲响,一抒人生短暂、功名难逮之叹。这里从悲到叹,既是情感表达的深化,亦是文思脉络的萦转。最后一段,苏东坡着笔天地宇宙,纵目清风明月,表达无物无我之思悟,应答客之迷惑。客人由惑到悟,大家由悲复喜,把酒言欢,尽兴而眠。行笔至此,情思由惑到悟,几经起伏,又回复篇首的欢喜。《赤壁赋》在文中流露的情感,如江川入海,起伏流转,跌宕回旋,契合文似看山不喜平的审美意趣,有不可言之妙味。
但是,从逻辑角度言,苏东坡的辩解之悟,着实让人费解。赋体借主客对答,表达思想,抒发情感,是通行的写法。赋中的主客未必实指,或为虚构,但主客对答的思想情感却是真实无遗。从答问的逻辑对应角度看,苏东坡在《赤壁赋》里更多的是恣意流淌感性情感而非严谨呈现理性思辨。客人之悲,悲在人生短暂,时空浩瀚,纵功名盖世,终会烟霞散形。客人之惑,惑在无垠时空与短暂人生存在强烈反差,人应当怎样面对。而苏东坡譬之天地万物,喻以清风明月,阐释物非我有,一毫莫取,唯有尽享无尽藏之自然,方可释怀人生之惑。很明显,苏东坡本意设喻晓理,回答客人之问,解开客人之惑。但事实上,苏东坡的比喻感觉像在绕弯子。如果笨拙点解读,可以说,它既对应不上本体,也不能清晰梳理问与答的关系。这也导致古今众人解读《赤壁赋》末段仁智纷呈的现象。
我也曾经苦读全赋,苦思末段,力求其中思想与逻辑的联结点。后来,我发现,试图从逻辑角度理解是难行的。因为中国人的思维强项不在逻辑思悟,而在形象感染。要把握这篇赋文的思想内核,须从苏东坡的思想溯根。
简言之,《赤壁赋》的主客对答,逻辑未必严密,思想未必显豁,但是,如果从苏东坡的儒、释、道思想这三元视角去解读,其情思与逻辑也就清晰明了了。
儒、道、释“三观”兼容,形成了苏东坡丰富、独特的思想境界和人生格局。中国古代文人,或奉儒,或信道,或笃佛。奉儒者,知其不可而为之,“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信道者,避世山林田园,采菊东篱,悠然南山。笃佛者,蹑足空山庙宇,万事不萦怀。而历代文人思想或儒或道或佛,较少融通。纵有融通,也是前儒后道;或是达趋淑世,穷向道佛,界限分明。像陶潜早年奉儒,“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但有志不达,怀才难展,仕途消磨良久,时官时隐,晚年不忍“折腰向乡里小儿”,辞官归隐,避世善身。白居易一生,倒是儒、道、佛三家思想合身。早期为官,“志在兼济,行在独善”,为官谏言皇帝,不避锋芒;为文讽喻时政,极尽褒贬。但是,被贬江州之后,他“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佛道思想滋长,晚年过自己的舒适小日子,但求自美。“粥美尝新米,袍温换故绵”“书听孙子读,汤看侍儿煎”“支分闲事了,爬背向阳眠”,晚年的白居易,日子过得挺滋润,但格局明显窄小,其私行更是被后人诟病。
苏东坡儒道释“三观”贯通,好在无阻隔,无违和;贵在境界高,格局大。不管穷达,无论悲喜,苏东坡行事为文,清晰地体现出儒道佛三家思想融通的境界。
苏东坡的“三观”,底色是道家,主色是儒家,留白是佛家。因为有超越功名的脱俗思想托底,所以,蘇东坡仕途遇舛,人生历艰时,亦有自如坦荡之境界。因为有积极入世的儒学思想作为人生硬核,所以,无论在黄州、惠州,还是在更为艰苦的儋州,苏东坡都能勤政事,兴水利,督耕织,劝乡学,做到为官一方,则利民一域。而佛家思想是苏东坡的人生留白色。当入世何艰、避世其苦之时,苏东坡的佛家思想就显得不是一种单调白,而是成为一种升华境界的背景色彩。这使苏东坡的思想境界有一种古贤全然无、后俊不可企的空灵澄澈。
苏东坡的“三观”圆融,在其后期经典作品中,几乎无处不在。纵是他历来为人称道的豪放词《念奴娇·赤壁怀古》亦是如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起笔景境阔大,豪气浩荡而来,隐隐裹挟着一缕虚无悲风。苏东坡缅怀风流倜傥的周瑜,借此抒发自己虽有建功济世之心,却徒有光阴虚掷的无奈,甚至是不甘心。这正是儒家积极入世的情怀。其时苏东坡遭到政敌剿杀,宋神宗囿于祖宗立国时不杀士大夫之训,免苏东坡死罪,贬于黄州。苏东坡自知像周瑜那样建盖世功业,立不朽芳名,应是痴心妄想,心中的愁懑自然如翻腾江水,激荡回旋。然而,苏东坡此时流露的,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放纵,不是“念天地之悠悠”的悲怆,也不是“一琴一剑一杯茶”的遁世。他慨叹人生如梦,坦然示人佛家的虚妄,煞笔却“一尊还酹江月”,以洒脱之举释散心结。这时的苏东坡,无儒家之执念、道家之无为、佛家之虚妄,有的是一种随遇而安、宠辱不惊、心无挂碍。
用苏东坡的“三观”解读《赤壁赋》,其行文逻辑的跳脱断裂就有了合理的解释。起章记赏游之乐,“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潜意识流露想要超然世外的道家思想。次段蓦然转笔,写客人悲歌“望美人兮天一方”,隐隐表达了渴慕贤君不得的悲苦。苏东坡的词作里,常常有这种儒道纠缠,交互转换。在《水调歌头》里,“我欲乘风归去”,是一种出世的想法。“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是一种不甘避世的矛盾。“起舞弄青影,何似在人间”是一种选择入世的心迹袒露。而此后客人之辩答,可明显感觉到儒道交锋的焦虑感。赤壁矶下,回想历史风流人物,难免有瞻望思齐之想,但风流终被雨打风吹去,人生不过须臾,欢娱终为一瞬,渴美政贤君不得,建不朽功业难期,羡飞仙逍遥不得,只好寄情丝管,消遣悲怀。而苏东坡在末章的回复,比较费解,甚至给人接不上客人话题又不知所云的感觉。其实,《赤壁赋》的末段,苏东坡是以佛学理念观照人生,寻求精神解脱与平衡。在这段既抽象又形象的陈述里,苏东坡阐释了无物无我、心性明静的佛家妙理。在苏东坡眼里,从变化的角度,天地宇宙,俱非永恒;从不变的角度,我与万物如“诸法空相,不生不灭”。因此,不必过度忧虑万物盈虚,人生短长。自然与人生一切,皆是无尽藏海,且以旷达虚静包容悦纳。苏东坡的可贵之处在于,佛禅不是他的人生归宿,道玄也不是他的人生追求,而是他袪除人生痛苦的良药,慰解生活困顿的工具。因此,面对“萧瑟”,他“也无风雨也无晴”;际遇“老病”,他“独求僧榻寄须臾”,显得淡泊超拔、随缘自适、洒脱倜傥。
苏东坡一生浸染儒道释三家,融合调理,自然圆合,浑然无隙罅,坦然无隔阻。他始终外显儒家淑世精神,内臧道家虚静襟抱。当儒道无法兼济共融时,他取一把佛家的甘草,调和消散焦虑与苦恼。《赤壁赋》的“客”“我”对答,正是顺着这条思路轨迹展开的。换言之,只有从苏东坡儒、道、释三观融通的视角去审视解读,才能真正理解《赤壁赋》的文章思路,醒悟苏东坡的人生妙理。
儒道释三家思想的合力,揉捏出了一个另类苏东坡,使苏东坡的生命具有他人所没有的丰富性与柔韧性。林语堂形容苏东坡的一生,是“人生的盛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然而,这种评价,似乎还是无法言尽苏东坡丰赡多姿、浓妆淡抹的厚重人生,难以绘就苏东坡波瀾壮阔、五彩斑斓的人生画卷啊!
梁志军,广东省惠州市惠阳区第一中学高中部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