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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的早晨

2022-05-07葛小明

延河(下半月) 2022年4期
关键词:豆腐脑火烧油条

葛小明

油条有自己的判断,它会自主地选择将气味传递给哪些人。无论是在摊位一旁暂坐的食客,还是偶尔路过的车辆或者买完就离开的匆匆赶路者,都无法避开油条的有意“腐蚀”。对于那些极饿分子,油条给予了其更多的关照,那些扑鼻的香啊,一缕不落地萦绕在他们身边。而对于已经饱腹的路过者,它则还以一种不太好闻的气味,会让其觉得那不是花生油,是一种反复使用的调和油,这让人瞬间丧失兴趣与某种认同。

老板是位女士,几乎每天都发好几条带有视频的朋友圈。2020年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期间,她因进各大小区配送油条获得了无数的好友,生意也一下子火了起来。后来她很少在朋友圈里晒油条,更多的是天气的冷冽或者乌黑的大马路的视频,这让不经意刷到的人,不免心生一些同情之心。这也告诉你,该起床了,被窝不再是你的。如果你比较有好奇心,翻看一下她最近几天的朋友圈,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一位被油条附身的人。你感慨日子的匆匆流逝,也珍惜每天不用像她那样早上4:30 就得起床的日子。你会在早晨出来买早餐时,不由自主地走向那个摊位。

没有求证过她的名字,但是可以确定,她最后一个字是“霞”,这是每一位用微信付款的人,都能轻易获得的秘密。而她的微信名字也很有个性——“懂你”。在摊位的时候,她无时无刻不是一副打了鸡血的样子,身着一件油晃晃的皮衣,头戴灰黄色的帽子,加上一张颇为粗糙油腻的脸,组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的前半生。她是妻子,是母亲,是女儿,也是一位早起出摊的生活奴役者。她把所有的满足感与缺失感,一一放进油条里、豆腐脑里、韭菜盒子里以及热气腾腾的碗筷中。她动作极其麻利,无论你要几块钱的油条,她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称好,甚至还没称之前,她便对斤两数了然于胸。称完的瞬间,她又把手挪到舀豆腐脑的勺子上了,三五下就完成了这一单。当有顾客付完款给她看手机记录时,她头也不抬,只大声喊一句,收到了。

豆腐脑有两种,一种脑花式的原汁原味,一份一元,还有一种是佐料丰富的豆腐式的,一份三元。喝第一种的人不需要筷子和匙子,随便几口便一饮而尽。而喝第二种豆腐脑的人则要麻烦得多,首先要用一匙一匙地“舀”进嘴中,还要停滞一会,回味里面黄豆的咸鲜之感。虾皮和香菜,也是要回味的,它们带给人的感觉毕竟不一。于是,吃油条的人被不同的豆腐脑分成了两种行列,一种是不富裕的,一种是稍微不富裕的。

每周二与周四的早晨,是我固定早出门的日子,因为这两天在高中教课的妻子不上早自习,起得稍晚可以在家吃饭,我要出去买早餐,油条和豆腐脑是通常的选择。出了小区大门,要穿过一条约一千米的柏油路,中间有一个红绿灯要等。如果恰巧是红灯,我可能要多逗留三十秒。这时候,前后左右的车子和人都静止了下来。小汽车里的人,把脚从油门或者刹车上挪下来,微伸一下小腿,作放松状。此时,右前方的加油站便被放大了,红绿灯附近的几乎所有视线都集中到了这个位置,你会清晰地看到,各色品牌的车辆依次停到了加油口。他们形色各异,只需简单的几分钟就完成了给发动机补充能量的重要使命。你听不清他们嘴中吐出的是什么言语,但从他们类似的面部表情可以确定,他们是在和加油站工作人员说笑。加油站是个收集站,它在一天中便能收获成百上千的故事,行色匆匆的人,拉满了一车车的生动有趣的段子。它们在加油的片刻将故事倾倒而出,虽然是片段,但足以拼凑出令人无限遐想的内容与情节。

加满油的车子,一个方向盘向右打死,便从后方的出口拐了出来,这时候他们首先看到的便是卖油条的摊位。那是另一个忙碌的自己,一样需要早起的人,为了生计奔波于清晨的露水与凛冽的冬风之间。你不禁感慨,一根根被油烹炸的面团,何尝不是一个个被岁月抹杀的身体与灵魂。绿灯亮了,各色的车子开始急速通过路口,有几辆是奔着早餐摊点来的,多数驶向了出城的方向。远去的车子,速度极快,似在赶着打卡,又似在忙着逃离城市。这部分人,会自主地忽略掉周边的早餐摊,因为他们早已饱腹,不再计较一顿饭里的人间冷暖。

油条在热浪中挣扎,它并没有给这致命的液体取名为食用油,或许它称之为“毒”“杀手”“要命的东西”“恐惧之物”“垂死挣扎的液体”“不明生死的东西”之类。当被两只手平整地放入黑黄色的液体,它的一生便迎来了高光时刻。它迅速壮大,肢体被拉长,膨胀,脆化,它的抒情直接而热烈,不用几次翻转,便长大成人。它在等待那个认领它的人、可以互诉衷肠的人、相看不厌的人。它的一生有三次机会可以接触到筷子,前两次来自于那个身着围裙的女人,第一次是在油锅里翻转煎熬,第二次是被夹到一个可以让多余的油脂渗漏的竹制筐内。第三次则是它的第二任主人,那个把自己买走并且终结掉的人。油条在两根筷子中间立着,它能感觉到周围的风有些冷,有一些热气腾腾的豆浆颗粒在徐徐上升。它们的归宿和自己不完全一样,因为那些出走的热气会被风带到另外的世界,下落不明。

她的身后曾是一排蜀葵,高大,鲜艳,大朵的花并没有被世间的油烟所玷污,它们笔直地站在世上形形色色的早晨里,一棵棵,一个个,与吃早餐的人保持了友好又亲密的距离。阳光往往先光顾到花,再洒向低处的人,也有一些例外的时候,就是有云经过,正好先挡住了花,再遮住人,花便做了一次后者。无论什么顺序,蜀葵都给制造早餐和享用早餐的人提供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审美空间。面对一朵花,你总能在无数次的咀嚼中得到点什么。只是现在是冬天,蜀葵沉默了下去,这种两年生的植物,必须学会低调与蛰伏。它不敢像那个女人一样,在腊月寒风的早晨,对这个世界进行多次叫嚣。

世上的拉面有很多种,无论哪一种,都要经过至少几十次的揉搓、五次以上的拉伸,变形,重新组合,然后用一种细微的视角去审视身下的大锅。这不同于炸油条的锅,它的气浪是热烈而明快的,油锅看起来平静实则杀机暗藏。汤锅看到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虚伪,不做作,想进来就进来,不想也不做过多的暗示和强求。

拉面馆陈列往往比较单一,不从事拉面、茶叶蛋以外的其他项目经营,一般两个人就可以立起小小的门面。负责扯面的男人,力大无穷,一分钟左右便能把手中揉好的面拉成应有的样子。开心时,他拉的面可能细腻动人,嚼起来柔和而粘腻。不开心时,面则显得粗粝暴躁,入口时有顿挫之感。

拉面的人不需要离锅很近,只远远一扔,便能准确地将面扔进沸水之中。煮面的人,用两根长长的筷子,搅动几下,不用几分钟面便出锅了。扯面的人,极少言语,也不主动同食客们交流。偶尔的几句话,无非是跟煮面的人确认一下是大碗还是小碗,是一碗还是几碗。

这是一家在路边上坡处的面馆,甚至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字,但是每天光顾的食客络绎不绝。老板就是负责煮面的那人,他把隔壁的店面一并盘了下来,加上路面露天的位置,足可以同时容纳三四十人。人们喜欢坐在路边露天的地方吃面,这里视野开阔,能够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群山和较早照耀到这个城市的光线。吃面的时候,人们用着相同的碗、相同的筷子,几乎是差不多的吸吮之声。尤其是在冬天的时候,拉面一段段地从碗里减少,随着清晰的声音走进千家万户的肚里,着实有一些壮观。热气腾腾的烟火之气,缓缓地从地面上升到人间以外的高处,笼罩着冬天的大地。这是生机,是满足,是未来。

面馆里可以选择的小料很少,茶叶蛋,萝卜丝,辣椒面,醋,除了茶叶蛋一元一个,其他的都免费。食客们能在有限的食材中开发出最有效的吃法。老板为了节省食材,把萝卜丝腌制得异常咸,食客们吃上一点点便没法继续。很快他们发现用热水过滤几次,咸味会明显降低,这时候再加上一点醋和辣椒面,那味道还是很不错的。更要命的是,凡是来吃拉面的,哪怕是初次光顾,也会被这种吃法所吸引,不由地去模仿。不知道老板对此做何感想,但是可以明显感觉到,面馆的生意一向很好。

为了更加人性化,面馆在2019年末的时候,增设了特大碗、半碗两个价位,加上之前的小碗、大碗,已经可以非常多样化地供各种选择。有一点特别重要,无论你选择哪个价位,面给的量都比同类馆子多。还有一点,也很有必要提一下。这家面馆从不自诩是“牛肉拉面”,因为没有牛肉的参与。每当面从大锅抄到碗里,老板会娴熟地把一小把切好的肉放在最上面,足足有十几块。你只要不问,他是不作任何解释的,如果你问这是牛肉吗。他会很大方地说,不是,这是鸭肉。

只用几分钟,桌子旁的人,便换了一轮。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声音,同样的烟火之气,再次上演。用旧的桌子,跟用旧的人间烟火一样,它们早已习惯身边的人群,身边的饥饿和饱腹,身边的早起与奔波,身边的刹那永恒和身边的寒来暑往。当一碗面被放在桌子上,便是把一个男人的大清早放在了世间的早晨里。桌子感受到了这股压力,它不作任何声响与回应,它只会静静看着这个吃面的男人的裤子和粗糙的双手。不知道他是建筑工人还是装修材料的销售者,不知道他昨天夜里是否睡得安稳,今天能够赚上几碗拉面。不知道腊月的风会不会不浸透那看似厚实的军绿色大衣,不知道那双端起碗喝热汤的手,能不能从一碗面中得到一丝丝额外的温暖。桌子要承受的不只是世间的冷暖,它还要感受从碗沿溅出的油花,感受一个男人知天命之年的委屈,感受世上千家万户的忙碌与匆匆。

你很难看到有女人光顾。坦白说,这并不是一个多么高雅的场所,没有窗明几净,不能打卡或者成为饭后的谈资。这并不是说女人矫情、金贵,女人有女人的苦。在世界上的所有早晨,女人通常起得比男人要早。往往是女人在天未放亮的厨房,为即将去上学的孩子准备早餐。往往是女人,在镜子面前给小女儿梳头发扎小辫。往往是女人,把孩子的书包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把保温杯里没喝完的水换掉,把昨晚写完的作业塞进去,把每一枚扣子扣好,送那个娇小稚嫩的背影出门。往往是女人,用惺忪的睡眼掩盖了前半生受的委屈和一个母亲的不易。如果你看到有个男人买一份拉面打包而去,多数情况便是为家里的女人和孩子准备的。千家万户在同一时间经历早晨,他们的早餐各不相同,他们却又迎接着一模一样的太阳与寒风。

在早餐摊,在一个小城市的角落里,你很容易就窥见了芸芸众生。买早餐的人和做早餐的人一样,隆重地参与了早起的大军,他们在朦胧的雾气中搅动着,动作迅捷,嘴里时常吐出白雾。这种雾气跟油条锅里升起的不同,它急促,没有章节,随着人的情绪时常发生着变化。这种雾气,也不同于流动在大地上的白茫茫的晨雾,里面充斥着担心和不安,充斥着惺忪与浑噩,充斥着爱恨情仇与生生灭灭。

火烧在鲁东南一带的早晨,是另一个不可忽略的主角。它便捷,粗暴,易携带,随便一个角落,比如副驾驶,比如单位大门口,比如徒步上班的路上,就可以轻松解决。它不像拉面必须放在碗里,坐下,一筷子一筷子地吃。它也不像油条,必须辅之以小咸菜或者豆浆之类的才能进食。基于此,它有更多的受众,可以获得更多个早晨。

我常去的一家火烧店,在一条老旧但非常繁忙的街,它向阳而生,离前面提到的拉面馆有一千多米的直线距离。它没有高大上的名字,但是比拉面馆多了一个白字红底的门面标识,“潍坊酥皮火烧”。在我生活的地方,火烧与馅饼还是有一些区别的,馅饼外围一般比较酥脆,没有食用油,火烧则接受了更多的油烟,人间烟火气息更浓烈一些。

门口处停车紧张。四轮的车子几乎不会留有一丝空间,于是你便能看到一辆辆的两轮电动车,偶有小汽车也是停下后,快速跑进店里,买完即走,全程不会超过两分钟。老板是个精细的人,看到开小汽车来的,便先给他包好,并对其他人抱歉地说一句,没地方停车,先给他吧,不好意思了。常来买火烧的人,都知道这个约定俗成的规定,从不计较。

跟面馆一样,有七八张桌子摆在了路边的露天地带,屋内则有固定的五张桌子,厨房里还有一张很小的折叠桌,人多的时候,也会被临时安排进去,挤三两个人也是可以的。在座的人,一般是左手持火烧,右手执汤匙,豆腐脑和火烧是一种较好的搭配方式。当然,这家店陈列的东西要多一些。比如热气腾腾的茶叶蛋,不锈钢大桶里的豆腐脑、豆浆,小米粥,牛奶及各种饮品,免费的蒜、韭花酱、萝卜丝、酱、醋、盐,该有的都有。人们会在咀嚼的过程中,跟邻桌的陌生人随意搭几句话,聊着聊着就能聊到某个共同认识的人,一下子便熟悉了许多。手中的饭食也跟着热情起来,你不得不放慢一些咀嚼的节奏,因为吃得太快略有不雅。这里你会比较容易见到女人,往往她会带着一两个孩子,不知道是急匆匆地忙着去学校来不及做饭,还是孩子吃腻了家里的面条和小米粥。小孩子喜欢这样的氛围,因为周围的桌旁坐满了人,虽然他们比自己年长,但是有妈妈在,可以肆意地在其中跑来跑去。

烟从横向的烟囱里缓缓而出,无论有没有风,它们都会继续上升,升到远高于大地的未知的地方。没有人在乎它们的去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也是人间烟火的一部分。烟飞过阵阵汽车尾气,飞过不远处频繁变幻的红绿灯,飞过晨起跑步的身体异样者,飞过12 岁少年沉甸甸书包,飞过雾霾时常笼罩的城市上空,飞过虚无也飞过硕果累累。烟会去往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烟不会消散,它总能以其他的形式,重新走进人间,改写一代又一代人的早晨。

买火烧的时候,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几个盛放火烧馅的大盆,肉馅的最为显眼,浅红色的肉被机器狠狠地分解后,紧抱成团,这是它们此生最后的时刻。人们不会觉得残忍或者恶心,反而觉得这样可见的馅吃着放心。吃过一次后,人们坚信了这种想法。它们被送进火热的炉中,不用几分钟便成了另外的样子,它们将重新认领主人,它们不知道这是从一个巨大的深渊,走向另一个深渊。

火烧们紧挨在一起,于一个临时的白色泡沫箱里互相取暖,对于刚刚遭受的高温淬炼,它们达成了某些共识。无非是炙烤,无非是锻造,无非是成全,无非是为了生存和果腹做出的牺牲。新的主人马上就到了,他们随口说出一种馅的名字,火烧便被装进一个纸袋里。被铁夹子夹起的时候,它们竟有一丝不舍,回头看一眼那火炉,作了一次最后的告别。在这个寒风凛冽的早晨,它与她相遇了,一个头发略显凌乱的女孩,她的胸前还有一条系得颇为齐整的红领巾,吃火烧的间隙,母亲快速又熟练地帮她梳理了头发,只简单地缕了几下加一根粉红色的橡皮筋,就有了好看的马尾辫。这期间,母亲还说了两遍,不要急,多嚼几口再进肚子。这个火烧可能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遇到那个女孩,看到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它悬着的忐忑也终于可以放下了。总算没有辜负这个早晨。

当你饱腹之后,有足够的精力总结这顿匆匆的早餐,你开始计划着,明天不能再来了,得换一家吃。或者在家里早起五分钟,煮个面也是不错的,不能老在外面吃,既浪费钱,也可能对身体不好。你会在某个下班后的晚上尝试着烙几个火烧,你买最新鲜的肉,仔细和面,认真调馅,把电饼铛擦拭得干干净净。几十分钟后,出锅的火烧总是差强人意,无论是样子还是味道,总觉得缺少了什么。这是一件很难获得真相的事情。几次挣扎后,你不得不再次走进一家家形色各异的早餐摊。你离不开它们,任何人都离不开它们。

世界上有无数个早晨,无数个早晨里生长着无数个早餐摊位。人们从一个摊位,穿越到另一个摊位,从一片晨雾穿越到另一片雾中,循环往复,总也不会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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