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故乡不沉沦
2022-05-07史鹏钊
史鹏钊
这十多年,我一直生活在城市的深处,每天在楼宇的森林里,忙于生计。但我心灵的深处,一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乡痛。这种痛,不是背井离乡,而是浸润在我血液、心灵中的痛,它无力,又是那么令人触动。高中毕业前,我一直住在泾河最大的支流,红岩河岸边的狭窄川道里,这是我的出生地,一个群山环绕的村庄——史家河。在中国,就是有这样千千万万的村庄,组成了广袤的中国农村,养育了数以亿计的农民。《诗经》中有一首《国风•豳风•七月》的诗写到:“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北宋文学家张舜民也来自《诗经》里的故乡彬县,他曾在诗作《打麦》中写道:“大妇腰镰出,小妇具筐逐。上垅先捋青,下垅已成束。”描述了农历四月麦熟时节,田里的庄稼人辛勤收割的劳动场面。我的父母就是这样,他们多半辈子的时光,周而复始,春去夏来,一茬茬地种下麦子,一季季地颗粒归仓,才使下一代人不像他们小时候一样,经常性饿的肚子咕咕叫。他们是村庄里最后一代真正的农民。
故乡就像母亲,从一个年轻美貌、体态丰腴、辫子黑而长的大姑娘,渐渐变得千疮百孔,风烛残年。农村清新的空气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可是就是这枚徽章,却成了离开乡村的我们身上,永远说不完的乡愁。农村空了,一把把大锁锁住的是乡村美好的记忆,留下的是孤单的农具,被罩在厚厚的蜘蛛网里,留下的是风化了的拴牛桩,是庭院里已经长荒了的柴草。没有了人,野草就成了这个村庄的主心骨。前几年,打工的男男女女在过年时,都会回来,在村里待上几天,再候鸟般飞出去。过年不仅仅是个节日,更是一种久违的团圆。可是这几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不断地挤到了城里,用原本在土地上种地的力气,在城里讨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在城里已经过了好几个年头,窗外传来刺耳的鞭炮声,令人刺耳地烦躁。鞭炮好像应该是留在乡村的东西,那时候过年时,家家户户燃起的鞭炮声,顺着山川的风,一阵阵地蔓延开来,悦耳而动听。鞭炮声里,有对一年时光和故乡大地的感恩,更有对来年的期盼和希冀。可是现在,村庄的春节,更是冷清得一如红岩河石岩上垂下来的冰柱,没有任何暖心的温度。
谁的故乡不沉沦?村庄的衰老和荒芜,传统生活生产方式的慢慢消失,世袭的乡土文明已经开始渐渐断裂。人,都变成了在城市最底层谋求生存的蚂蚁。他们干工地、上流水线、收破烂、当保姆、做保洁,身上唯一的标志,就是不变的口音——方言;就是用塑料袋包住装在身上的身份证,地址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县×镇×村,而不是城市里的×区×巷×幢。他们无法融入城市,无法拥有城市户口,无法过上较为体面的生活。甚至,他们很是清晰地意识到,总有一天,自己老去,没有了换取生活资本的力气,然后何去何从?他们常常会想,但又把这些应该面对的现状抛在脑后,过一天算一天,到了老去的时候,面对疾病和死亡,就成了这座城市的弃儿。我经常和一些打工者聊起以后的生活,在他们的脸上,挂满的往往是忧愁。大多数的他们或许还不敢想那么多,那么远,他们现在能做到的是,用自己使不完的力气,能踏踏实实地多干一点活,能多挣上一些辛苦钱,这就是最大的心满意足了。
这几年,我常常在夜晚的梦里,踏上了无法到达终点的返乡之路,而后又揪心地醒来。梦见已经死去的乡亲,他们依旧活在那个山村,手里握着锄,走在羊肠小道上,飘飘然然地,没有半句话,一晌晌地下地干活。或是梦见还活在村庄的人,他们突然不在了,我甚至在梦里还原了子孙们将怎样安顿他们在人世最后的魂灵等等。这样的梦我不敢说,可是我梦得多了,就给父母打电话,他们说,梦见活着的人老去,是给他们添寿呢。我这才放下了心,放下了我对梦见的老人们的愧疚。梦是反的,村庄越空,我越是担心谁又匆匆地离开。甚至每个老人的门户上,没有燃起烧炕做饭的青烟,邻居们都去看看,担心孤单的他们没有起来,永久地睡着了,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村庄的老人都是空巢,老伴儿要么去世,要么去了城里,给自己的儿女照看孙子。他们已经不能下地,但是他们还是迈着自己剩余的力气,去山上割一捆已经风干了的白草,白草枝粗籽鼓,是漫长的冬天烧热炕的好材料。他们走在树林里,拾起已经干枯了的树干,一捆捆地背回去,码得整整齐齐,等到做饭时,一根根地送进灶膛里,燃起噼里啪啦的火焰。他们口口声声地说,儿女在外忙,他们不愿让他们回来,这也是他们的奢望。对他们来说,多见一面亲人,就少一次。夏天里,有时候下暴雨,沟沟渠渠的水都涌出来,形成泥石流,肆意地蹿过村庄,他们就扛着铁锨,去祖坟里看看,看看祖坟里是否受到洪水的侵扰。其实他们更多的是,看看自己已经修好了的坟地,是否有水灌进去。我在村庄的几户人家,都看到他们炕头或窑的深处,有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坟地和棺材,这是他们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行囊。
经常会接到来自故乡的电话。这些都是我的亲戚,他们知道我在西安城,有给孩子找工作的,想让我操操心,帮帮忙。他们甚至还问我,是否还能记得起他们。我怎么能不记起呢?小时候他们经常性摸着我厚厚的手掌,看着我头上的三颗旋,说头顶三颗旋,长大了能当知县。可是我呢,是故乡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叛徒。其实我让他们失望了,我只是在西安城忙碌地过着困窘的日子,过去是寄居在城中村的租客,常常在冬天的夜里,刮起的北风在夜里掀开了窗户,而今又变成了千万房奴中的一个,婚恋、工作、职场等,这些都是每天要面临的现实枷锁。在理想与现实面前,我也曾经感到过迷茫与焦虑,房贷、吃喝、电话、人情、交通等费用,常常使我囊中羞涩、捉襟见肘,有一种不能承受之重。可是每天面对工作的重压力,面对生活的高物价,从来不敢停下自己忙碌的脚步。曾经有次在夜里,梦见自己孤独地走在西安城,街景是那么熟悉,我甚至能背过所有的门牌,可是已不知何去何从。惊醒之后,全身冷汗,便自我调整,慢慢洗去自己心中的尘埃。后写下“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挂于书房,慰藉自己。
我的故乡,在未来几年里,也将被红岩河水库慢慢淹没,水是无情物,它会慢慢地埋没村庄,慢慢地将一切熟悉的乡村之物,消失在祖宗们都曾经走过的小山头下,消失在蓝锦缎似的水面里。写这本书,是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使命在促使着我,引导着我,让我去书写故乡,用心去抚摸故乡生命的律动。我常常对在故乡发生的一些事情,感到忧心忡忡,心情沉重。我觉得我应该有责任记录下来这一切,这也是中国许许多多即将消逝的村庄里的缩影,这也是中国诸多偏远农村普遍存在的问题。我知道,我的笔尖是无力的,又是脆弱的,我往往在写作过程中,心情难受得不能自已,这可能是对故乡深沉之爱的涌动,这不仅仅是我地理上的故乡,更是我人生道路上永无止境的精神家园。我只是故乡的经历者、观察者、思考者、记录者。我并不是在揭故乡曾经疼痛的伤疤,而是想记录下来,在这个乡村与城市,城市包围乡村的今天,像我的故乡一样的中国农村,在社会变迁过程中的生命历程。因为,自古以来一直延续到我们这一代的一种生活方式,突然中止了。一直保持其延续性的农村文化,如今已是正在消失。
甘地说:就物质生活而言,我的村庄就是世界;就精神生活而言,世界就是我的村庄。这本书就是一个村庄里的中国,村庄是我精神的灵魂地,越是离村庄远了,村庄的大手就紧紧地拉着我,牵着我走,让我魂牵梦绕地不能忘记,让我常常在城市夜的梦里,一个人偷偷地孤独地进入村庄,走在故乡贫瘠而又肥沃的土地上,看着身旁高大的山峦,听着红岩河哗哗的水声,村庄的声音和味道我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但这种灵魂的气息空远而温暖,弥久而醇厚,一直鼓励着我前行,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