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小提琴家
2022-04-29吕皓然
吕皓然
1
那是小南第一次听到小提琴的琴声。
她听到过许多好听的声音：海浪拍打细沙的涛声；微风拂过树林的风声；乘风翱翔的海鸥发出的慵懒鸣叫；夏日树林间嗡嗡的蝉鸣……美妙的声音往往会让小南沉醉。但这段琴声却有所不同，轻灵而细腻的旋律霎时间便敲开了小南的心扉，在那里铭刻下挥之不去的烙印，仿佛一朵绝美的鲜花盛开，让她心中盈满神奇的色彩。
小南匆匆将手中的渔网挂在木架上，然后便赤着脚，沿着沙滩，循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追逐而去。
那是村子边缘一座破败的小房子。在小南的记忆里，那里似乎从未有人住过。前不久有个外乡人买下了那座房子，从那开始，人们便会偶尔看到一个老式仆从机器人出现在村子的商店里，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和食物。
可以确认的是，那个外乡人应该不是一个有钱人。
“那个愚蠢的机器人连买一盒牙膏都要讨价还价！”商店的王大妈愤愤道，显然对那机器人和它的主人都没留下好印象。
琴声还在继续。
小南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廊前，轻轻抖了抖脚上的沙粒，忐忑地搓了搓手。
她有些后悔刚刚为什么不穿一双鞋再过来。
该不该敲门呢？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里面的人会不会很凶？
就在小南踟蹰间，一串清脆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悬挂在门廊上的风铃被小南不小心撞到了。
门后的琴声戛然而止，小南像一头慌乱的小鹿，不知该藏到哪里去。
破败的木门缓缓打开，门板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似乎随时都会断裂。晨曦透过残破的窗户，穿过满屋扬起的尘灰，在那个人身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他安静地坐在轮椅上，膝前的双手中握着一柄深棕色、带有漂亮木纹的奇怪东西。他好奇而平静地看着手足无措站在门外的小南，露出了一个微笑，温暖如和煦的阳光。
“ 你好，小姑娘。”
她是他的第一位客人。
2
机器人为小南端上一杯温水，它将精致考究的茶杯放在小南面前摇摇晃晃的茶几上后，便安静地守在一旁。
“叫我羽生吧，这是我的朋友，你可以叫它珈蓝。”
男人指了指机器人，而珈蓝也向小南微微行礼致意。
小南道出自己的名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羽生手里的东西上。
羽生似乎看破了小南的心思，他笑了笑，伸手将东西递向小南。
“ 这是小提琴。”
小南连忙将手在衣角擦了擦，将琴接过。
她的手指落在琴弦上，琴弦发出轻微的“嗡”的一声。
羽生笑笑，又将手中的琴弓交给小南。
“我来教你，左手持琴，大拇指和食指弯曲着握住琴颈，不要太用力……对，这样，小指放松，微微撑在弓上……”
小南急得头上冒了汗，她觉得自己实在太笨了，特别是当羽生教小南将琴身托在下巴与肩膀之间时，她羞愧得好想夺门而出——她该洗了脸再来的。
但羽生并没有任何不耐烦，他帮小南调整好姿势，示意她轻轻拉一下。
于是，小南用持弓的手轻轻拉动。下一刻，小提琴发出的尖锐的声音吓得她几乎把小提琴扔掉，引得羽生哈哈大笑。
小南的头脑一片空白，她急忙把琴还给羽生，想着是不是该离开这里了。或许只有在羽生手中，小提琴才能拉出那么美妙的曲子吧！
羽生接过琴，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右手轻轻拉动，左手的指尖起起落落仿如跳舞。瞬间便有美丽的音符流淌出来。那一刻，风铃声，海浪声，一切都成为琴声的伴奏。整个世界仿佛和羽生手中的琴融为了一体。小南的心也随着旋律徜徉在海上，盘旋在空中，穿梭在云间。
乐曲停了，小南却感觉怅然若失。
“ 喜欢小提琴吗？”羽生问道。
小南认真地点点头。
“ 想学小提琴吗？”羽生又问。
小南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但她随即又慌忙摆摆手，低下了头。
她哪里是拉小提琴的材料？从小到大，她除了打鱼什么都做不好，而且家里哪里拿得出学费？
羽生似乎看出了小南的窘态，他温柔地伸出一根手指，说：“小姑娘，一条鱼。每节课，你只需要给我一条鱼，就够了。”
3
条鱼，对于小南这个土生土长的渔村少女来说并不难。
于是在那天后，经常有人看到小南拎着一条黄鱼或鲷鱼风风火火地跑向村头的小屋，很快，小屋中便会传出断断续续的琴声。
有一次，暴雨即将来临，很难弄到鱼了，小南只能忐忑地带去了一盆螃蟹和蛤蜊，羽生也欣然收下了。
每次去学琴，小南都会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小皮鞋，换上小裙子，然后仔细把脸洗干净。
开始，羽生只会教小南一些基本功，教她认识音阶，调整姿势。
有时候，羽生会亲自教小南，也有些时候，他会让珈蓝代劳。
“珈蓝跟了我十几年了，它的水平足以胜任音乐学院里助教的工作了……哦不，它要更优秀一些，因为它从不会失误。”
“你过奖了，我的主人。”每当这个时候，珈蓝总会用毫无波澜的机械音向羽生道谢，然后继续平静地为小南演示指法。
“哎呀，小南，你每天都去麻烦人家，会不会不太好？”小南的父母只是普通的渔民，他们并不清楚小提琴和其他乐器的区别，但是他们听说那位小提琴家曾任职于某个非常有名的音乐学院，是很有地位的教授。在这之前，让女儿跟这种老师学琴，他们是想都不敢想的。
“必须每天都去学习！羽生老师说绝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小南把头埋进渔网，很快便挑了一条最大的鱼，头也不回地飞快跑掉了。
村里人渐渐习惯了深居简出的小提琴家，习惯了那个会为一块钱讨价还价的机器人，习惯了每天放学便拎着一条鱼跑向小屋的疯丫头，也习惯了从小屋中传出的时而悦耳、时而滞涩的琴声。
平静的生活总是过得很快，不久之后，小南就可以在两位老师的指导下用小提琴拉一些不那么难听的旋律了，甚至可以演奏一些非常简单的曲子。但更多的时候，羽生还是要求她练习指法和弓法。
“不要觉得枯燥乏味，如果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小提琴家，就务必要打好基础。”羽生这样告诫她。
不过，小南偶尔也会听到珈蓝的抱怨：“我亲爱的主人，如果你再不为我充电，我恐怕就没法为小南演示指法啦。”
而这个时候，刚刚吃饱了烤黄鱼的羽生便会一脸羞愧。因为他有些承担不起昂贵的电费了。
又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渔民们在海边整理着渔网，拾掇着渔获，孩子们在沙滩上肆意玩耍。天空和海洋一样蔚蓝，海风同阳光一样柔和。
但一辆车的到来打破了海边的平静。村里人从未见过如此豪华的车。
从车上走下一位表情严肃的老人，他向村民们问清羽生住在哪里后，便走向了那座海边小屋。
当他推开小屋的门时，羽生正在教小南练习基础的指法，就如每天练习的一样。
“你竟然躲在这里！知道吗？全世界都在找你。”
见到羽生，老人怒气冲冲，胡子几乎要飞起来。
羽生见到老人，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又面露歉意的微笑，“抱歉，我并不是刻意躲着你们。治病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我只好卖了房子，在这里暂居一段时间。”
老人嫌弃地拍了拍沙发上的灰尘，坐了下去，却因此扬起了更多的灰尘。
“曾经，你在世界上最著名的音乐学院里，教世界上最优秀的天才们拉小提琴。现在，你却甘心沉沦在这么一个小渔村里，浪费仅剩的生命和时间，来教一个……小叫花子拉小提琴？”老人嗤之以鼻，对小南同样投以嫌弃的目光，“她八岁了？还是九岁？她已经错过了学小提琴的最佳年纪，为什么还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小南惊恐地放下了琴，缠着手指低头站在一边。
“不要听他胡说。”羽生对小南笑笑，“你拥有最与众不同的天赋。”
老人哼了一声，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跟羽生争论下去，他将一摞纸丢在桌上，“看看吧，你的病还有救。”
小南看到羽生一向稳定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拿过那叠资料，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你很清楚，你大脑中的癌细胞已经扩散，无法进行治疗了。所以，只有一个办法能救你，那就是用一个人工培植的新大脑替换掉你的大脑。而你的全部记忆，将在进行备份之后，回传到新的大脑中。”老人用手指了指羽生的头。
“ 法案……通过了？”羽生喃喃道。
“是啊，通过了， 你会是世界上第一个接受记忆移植手术的人类。”老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当然，我们会对你的记忆进行甄别，如果需要，在记忆回传时，你可以将许多不愿保留的记忆直接放弃掉，比如关于病痛的记忆，比如……关于失去家人的记忆。”
老人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一张合影上。
“还是……保留吧。”羽生也看向了那张合影，他眼中瞬间充满了温柔，“那都是属于我的记忆，虽然痛苦，却无比珍贵。正是这些记忆，才构成了我完整的人生。”
“说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羽生猛然抬头看向老人，目光也变得锐利，“虽然我们认识许多年了，但我没有忘记你是一名商人。”
“只有一个要求，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你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为我们做一项授权就可以了。”老人狡黠地笑笑，“我需要提取你关于小提琴的全部记忆，未来，把这些记忆卖给需要它们的人。”
“ 需要这些记忆的人？”羽生的眉头皱了起来。
“嘿！你还没有理解这项技术颠覆性的意义吗？
在未来，所有知识都可以通过记忆植入获得！如果一个人想学一门外语，我们将在他的大脑中植入最准确的语言记忆；如果一个人想滑雪，我们可以卖给他最优秀的滑雪运动员的记忆；同样，如果一个人想学小提琴，他也不需要从四岁开始拼命练习基本功。只要花足够的钱，他就可以得到你的关于小提琴的记忆，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小提琴家！”
老人滔滔不绝，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全然没有发现羽生的面色已经阴沉似水。
“珈蓝。”羽生招呼来了自己的机器人朋友，“为我们演奏一曲维瓦尔第的《四季之秋》吧。”
“遵命，我的主人。”珈蓝恭敬地拿过了琴，一段优美的旋律很快流淌出来。它轻巧地拉动琴弓，没有任何一个八拍的间隔存在误差，也没有任何一处指法出现失误，甚至每根手指抬起的高度都没有任何差别。
“ 完美，无可挑剔。”一曲结束，羽生鼓起了掌。
“谢谢。”珈蓝将琴交还给羽生，依旧恭敬地站立一旁。
羽生接过琴，看向窗外，悠扬的旋律响起……
清晨，海边刚刚下过小雨，秋日的天空更显幽蓝冷峭；海水附着了天空的色彩，更显迷蒙深远。远处礁石上的渔夫刚刚甩下了鱼竿，正期盼着即将到来的收获。海鸟四散，缓缓翱翔……
同样的一曲《四季之秋》，在羽生的手中却演绎出了截然不同的效果，整首曲子就像一幅生动的画，携着落英缤纷的秋意，映进了小南的心扉。
“人，并非机器人。”一曲结束，余韵未消。羽生看向珈蓝，这位陪伴了他十几年的伙伴，“如果仅仅从技巧的角度去评判，珈蓝已经超越了世界上所有的人，甚至超越了我，因为它永远都不会拉错任何一个和弦。但是，为什么同样的琴，同样的曲谱，人和机器人，甚至两位不同的人类演奏者，却会演绎出不同的效果呢？是因为他们所倾注的情感不同。”
羽生又看向了小南，温柔地问她：“小南，你为什么要学小提琴呢？”
“因为……因为，喜欢……”小南的声音小到自己都听不清。
羽生笑了，“记得刚刚我说过，你拥有最与众不同的天赋吗？那就是对小提琴的热爱。”
“一切的起点都是热爱。几十年来，我每日与琴为伴，伴随着泪水、汗水、指尖的疼痛、反复被磨破的水泡、厚厚的茧子，枯燥的重复仿佛永无止境……我也曾无数次想过放弃。但每次，都是小提琴和那美妙的旋律治愈着我，让我坚持下来。于是在不知不觉间，琴和曲，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正是因为我对小提琴倾注了热爱、憧憬、依赖、感动等种种感情，才能演奏出最美的旋律。而失去了这些情感，人和机器人便毫无区别了。
“所以，抱歉，我无法答应你的要求。传承，不应该是简单的复制，而情感，也无法被复制。人不会珍惜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他们或许仅仅通过一个小手术就能获得我几十年的记忆和技艺，但小提琴在他们的心中再不会有半分神圣的色彩，因为他们绝对无法体会到我几十年来对小提琴的热爱。”
羽生将那叠资料推了回去。
海浪拍打沙滩的哗哗声隔着破烂的门窗传来，却让房间中更显安静。
羽生所说的话小南都听到了，虽然没有都听懂，但有两个字深深刻入了她的内心，那就是——热爱。
终于，老人站起了身。他明白，从羽生这里已经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了。即便放弃生命最后的希望，羽生也会拒绝他。
因为对于羽生来说，那份关于小提琴的记忆，是他人生中最宝贵的部分，而让这些记忆存在于别人的头脑中，是对他人生的玷污，更是对他心中无比神圣的艺术的亵渎。
老人离开了。
4
羽生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村里人私下讨论说，他应该活不过这个冬季了。
小南看到羽生一把一把吃着药，后来他连药都不吃了。小南知道，那是因为他已经没钱去买药。
小南依旧每次都给羽生带来一条鱼，她会尽量挑一条肥美的。而羽生会耐心地教小南拉小提琴。小南的进步很快，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演奏一些略微复杂的旋律了，但羽生还是会每天让她用许多时间练指法和弓法。
“不要怕辛苦，基础才是最重要的。”羽生依旧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小南也注意到，小房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少。羽生把他为数不多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换回一些食品和药物。
终于有一天，桌子上那套羽生最喜欢的精美茶具也不见了，小南看到珈蓝拿着它们出去，便再也没回来。
第二天，药房的人亲自送来了许多药物，因为珈蓝把自己也卖掉了。
失去了珈蓝，羽生更显寂寞，陪伴他的只剩下了小提琴和小南。而那些药也只能缓解羽生的痛苦，却无法阻挡死亡的到来。终于，他已经无法再拉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只能躺在轮椅上听小南练习。
“小兰，你的指法不对哦，小拇指应该再收起一些。”
癌细胞正在无情吞噬着羽生的精力和生命，有时，他昏昏沉沉间，连小南的名字都会叫错。
小南没有纠正他，她知道小兰是谁。羽生桌上的合影中，那个拿着小提琴的女孩儿笑得很甜蜜。
“她是羽生的女儿，几年前，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
珈蓝在离开前，曾回答过这个让小南困惑许久的问题。
如果小兰还在羽生身边的话，一定会比自己更努力吧！
小南偷偷抹去眼泪，继续练习。
那是立冬后的第一个下午。
如以往许多个下午一样，小南洗好脸，穿上她的小皮鞋，拎着刚刚海钓上来、依然活蹦乱跳的黄鱼，推开了羽生房间的门。
让她惊讶的是，羽生今天的状态比平时好了许多，他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眼中却略微恢复了些神采。
羽生看到小南，露出温柔的微笑……
“ 今天的上课时间可能会比较长。”他说。
那天，羽生教了小南很多，他很细致地帮小南复习学过的每一段旋律，纠正她的每一处指法，一直到日暮西山，月亮从海平线上升起。窗外，有无尽的星空，有沉碧的大海。
“你喜欢小提琴吗？”羽生问小南，一如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那样。
小南用力地点点头，依然没有任何犹豫，回答一如最初。
羽生满意地笑了。他将手中的小提琴郑重地交到小南手中，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
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唯独留下了这把小提琴，和他对小提琴的全部热爱。如今，他终于将自己所珍视的一切，托付了出去。
“希望你能像我一样爱它，也祝福这份爱，能持续到……永远。”羽生摸着小南的头，温柔地说。
“请为我演奏《小星星》吧。”如释重负的羽生躺倒在轮椅上，合上了双眼。这一天的授课仿佛消耗掉了他全部的精力。
《小星星》是小南刚学会的第一首曲子，虽然不够熟练，但这一晚，小南拉了一遍又一遍。羽生听着熟悉而简单的旋律，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敲打着节奏。渐渐地，那节奏越来越轻，越来越慢，终于，完全停止了。
朦胧中，羽生仿佛回到了许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回到了那个温馨的家中。那一天，小兰在他的指导下第一次学会拉《小星星》。她很兴奋，拉了一遍又一遍，珈蓝则守在一旁，用羽生最喜欢的茶壶，为他倒上一杯暖暖的红茶。
窗外的夜空中，星河如梦。天上的小星星一闪一闪，就像乐曲的节奏，轻快而美丽……
泪水模糊了小南的双眼，但她的手，却紧紧握住了琴，仿佛那是她生命中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