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与情感》中隐藏的多维度“理智”
2022-04-27程金贵
程金贵
内容摘要:小说《理智与情感》中埃利诺和玛丽安分别是“理智”和“情感”的代言人,这是读者之间达成的共识。经历了失恋打击,并最终由感性变得理性是玛丽安的成长,更是作者置理性于感性之上的例证。但是,这些显而易见的“理智”,以及由“情感”到“理智”的转变,并不是小说中“理智”的全部。本文将从对几个主要人物的分析入手,挖掘小说中隐藏的多维度“理智”及其根源,为更理性、更全面地了解奥斯丁及其作品提供新的视角。
关键词:奥斯丁 理智 社会秩序
《理智与情感》是奥斯丁最先出版的一部小说,讲述了埃利诺和玛丽安两姐妹在爱恋过程中经历的酸甜苦辣。小说虽以感情发展为线索展开,却没有大篇幅书写感情,男女主人公只在开头和结尾小部分的篇幅里有对手戏,中间大部分通过人物之间生动有趣的对话,反映当时的社会风俗和世间百态,折射意味深长的哲理。情节展开的过程看似紧紧围绕埃利诺和玛丽安的性格标签,以各自处理爱情的方式为主要例证,扩展到社交礼仪等方面,着力塑造理智的埃利诺和情感的玛丽安。但是细读作品,读者也许会发现“理智”与“情感”这一对矛盾体在小说里其实有更多深层次的较量,理智至始至终都是小说情节展开的灯塔,这种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深意才是奥斯丁小说的力量所在。
玛丽安是感性的,这是小说通篇向读者展示的一个不争事实。搬离诺兰庄园时的深情告别是感性的,和威洛比的爱恋,特别是对失恋的处理又是毫无理性的。奥斯丁深知经济窘迫的威洛比是无法违背其金主的要求,与财富微薄的玛丽安结婚的,也不能安排玛丽安这样一位对浪漫爱情充满憧憬的少女,平淡无奇地与“感情的敏锐和一切细腻的欣赏力可能已全消失”的大龄先生结婚。所以,她让玛丽安经受了一场生与死的情感考验,并逐渐变得理智起来,最终放弃了对威洛比的幻想,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年长的布兰顿上校。虽然读者还没有完全走出玛丽安的不幸遭遇,作者却让她起死复生不说,还直接把她与布兰顿上校推进了婚姻的殿堂(范&赵,2018)。如此突兀的剧情大反转,与其说是玛丽安由感性到理性的成长,还不如承认是作者以理智的态度,把当时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社会力量强加在其塑造的角色上的体现。其实小说中奥斯丁让玛丽安差点儿为情殉情,就是正面表明她对情感(感性)的否定,以不顾理智(理性)会付出惨痛代价为警醒,强调她“经济决定论”的理智基石——女性只有通过嫁一个有经济地位的单身汉才能谋得有保障的生活。
威洛比与玛丽安以英雄救美人的桥段意外相识,威洛比一出场就好像白马王子,其容貌和风度立刻征服了玛丽安母女,并促成玛丽安与他迅速坠入爱河。然而,美景不长,受制于与财产有关的因素,他匆忙放弃了玛丽安的一片真情,与一位富家小姐成婚。虽然从他的性情和先前的行为来看,人们很有理由相信也担心,他会像玩弄布兰登上校的养女一样对待玛丽安,但从情感上又很难怀疑他对玛丽安有过真情实意。他每次来巴登别墅做客时的一言一行都体现出他是爱慕玛丽安的,并且对玛丽安对他也是“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的情愫心生欢悦。从唱歌到弹琴,从舞会到郊游,从爱屋及乌近乎祈求地劝阻达什伍德夫人改建别墅,到最后登场时悔恨的自白,都说明他是深爱过玛丽安的,只不过为了财富舍弃了爱情。他的行为固然可恨,但他遭人唾弃的人品背后多少也有受制于当时社会秩序的理性选择。他是让人不屑的,却也是不失“理智”的。
露西是一个充满心机的小人物。她对埃利诺的无礼恨得人咬牙切齿,为了让埃利诺远离爱德华,她特意把自己与爱德华私定终身的秘密告诉埃利诺,但当秘密不慎被爱德华的母亲知道,导致爱德华失去长子继承权并被逐出家门后,我们期待着她奋不顾身地站出来维护自己的爱情,勇敢地与爱德华一道争取宽恕时,没想到她却迅速解除婚约,转而又与得到继承权的爱德华之弟罗伯特结为夫妻。虽然我们未曾知晓她与爱德华私定终身的动机,也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如此拿婚姻当筹码的做法,定然痛批露西的拜金和唯利是图,但是,如果我们置身奥斯丁所处的年代,对女性因缺乏财富继承,导致其在婚姻选择上的被动和对男性的依赖有一定的认识后,也許会感受并同情露西的无奈和弱小,体会到一丝社会施加在当时女性头上求生的巨大压力。看似头脑简单又可笑至极的露西是相当“理智”的:她一路背负重骂,却自始至终坚持设法通过婚姻给自己谋得有保障生活的路线,至于她的婚姻有没有爱情我们其实不得而知,或许爱情对她并不那么重要。她对财富的追求不完全是她的品行使然,她背负的是时代在弱者身上打下的深深烙印,只不过相较其它女性,她要更贪婪更露骨一些。我们之所以忽略或不易发现露西至纯的“理智”,是因为奥斯丁本人对这种纯理性的人也是颇为讽刺的(王,2013),是她温和的反讽带读者陷入了对露西的一味批评。
约翰拥有的财产继承权是时代赋予的权利,而对亲情的无情是他贪婪人性的彰显。亨利·达什伍德继承了他叔父的地产,按照老庄主的遗嘱,亨利去世后房产由他与前妻的儿子约翰及其儿子所有,他现在的妻子和三个女儿没有继承权。在那个财产继承上女性还不如一个远房男性亲戚的年代,作为长子,约翰继承所有财产是无可厚非的。约翰在父亲病危时答应其请求,承诺会照顾好继母和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但从约翰后期的背信弃义可知,他当时之所以答应父亲的请求,主要是面对病榻上的父亲一时产生了恻隐之情,并没有念及多少父子或兄妹之情。纵使他有来自各方的不菲收入,答应给三个妹妹每人一千镑这个决定还是让他一连好几个整天都在琢磨此事,不过这还算慷慨的承诺也只维持了他反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几天光景。本性自私贪婪,加上妻子更加自私无情的开导,使他对父亲的承诺迅速化为乌有。约翰在步步为营,越思越想越觉得没必要帮助妹妹的这一短暂过程中,实现了情感到理智的大滑坡,完全背弃了对父亲的承诺,不顾妹妹们即将面临的生活窘境,仅以利益最小化牺牲为唯一准则给自己的行为开脱。这种基于自私和冷血的理智虽然让人鄙视,但它的确体现了这个活灵活现的伪君子在财产面前总是能做出“理性”的决断。当他得知布兰顿上校要与自己家族联姻时,便一改以往的冷漠表现,对埃莉诺等一下子变得热情了好多(费,2009)。亲情的无情彰显了约翰恶毒的品德,夏洛克般贪婪的理性反映出其人性的缺失。
达什伍德夫人在性格和处事上与二女儿玛丽安有很多相似之处,“在理智方面,埃利诺的理智是待达什伍德夫人学习,也是她的妹妹玛丽拒绝学习的一门学问”。达什伍德夫人并不是一位有能力的母亲,在考虑问题上不仅不如大女儿成熟,还对二女儿有很不好的影响。面对丧亲之痛时的困境,离开诺南庄园时的留恋,达什伍德夫人的表现与她的二女儿出奇相似,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位三个孩子的母亲应有的力量。这是奥斯丁对她感性的否定和缺乏理性的指责。不过好在达什伍德夫人的感性很多时候都是毫无根据地把事情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想,这倒大大减少了她的烦恼。听了约翰对父亲的承诺,她就轻信约翰会真心为妹妹们考虑,初次听到埃利诺对爱德华的夸赞,就断定要不了几个月大女儿就要结婚成家,搬到新居后又毫无证据地断定二女儿一定已与威洛比订婚,要不了多久也会结婚,甚至在威洛比匆忙逃离后还处处为他开脱……达什伍德夫人总是基于自己美好愿景得出一切她希望得到的结论,不仅是感性的还是充满幻想的,缺乏一位母亲应有的成熟和理智。但是,就这样一位生活在幻想中的单纯善良的母亲,在经历了寄人篱下、居无定所和两个女儿失恋等遭遇后,也逐渐变得理智起来,不再为自己的种种期冀找合理的推测,而是和女儿们一起站在了理智的坐标上积极认真地生活起来,实现了从感性到理性的转变。
埃利诺是一个集宽容、坚强、自尊、智慧和修养于一身的角色。父亲在她人格塑造上发挥了多大作用我们不得而知,同父异母极端吝啬的哥哥显然对她的人格形成没有任何正面的影响,母亲至少在情感控制上明显没有对子女起到言传身教的作用,反而是埃利诺还要自觉背负起不时开导和提醒母亲的责任,对妹妹更是尽到了绝对超出长一两岁姐姐的责任,有时甚至补偿了母亲应尽而未尽的责任来引导妹妹。那么,埃利诺为何会拥有如此多的优秀品质呢?埃利诺从一出场就是理性的代言人,从看待哥嫂的态度,走出父亲去世的哀伤和解决居无定所的窘境,到看待爱德华、布兰顿上校、威洛比以及身边的各种人和事,作者都通过与妹妹玛丽安和母亲的感性对比来凸显埃利诺的理性,并以其失恋的漫长过程中表现出的极端宽容和坚强来放大其理智的特质。从她对伤害的宽容,特别是对威洛比批判中带有同情的评价,可以看出其理性的力量。从假如玛丽安与威洛比结婚很快就会“闹穷”所做的全面深刻分析来看,她对金钱在当时婚姻中的权重洞察未必是身处婚姻生活的男性或女性能达到的深度,如此充满智慧的判断一定与其长期理智的思考分不开。因为理智给了她不断提高洞察力,锤炼智慧的机会。而她的众多优秀品质也都是建立在理智这个基础上的,虽然这种理智有几分女性处于弱势地位时逼迫形成的自我保护,无疑是很悲哀,有时显得要背负承受更多,得到更少的安慰和好处,但仍然值得坚守。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至于埃利诺为数不多的几次情感不自觉外露的情况,却无疑会抬高她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相较一直以理智待人接物,有时甚至显得有些隐忍与妥协,适时爆发感性的埃利诺显得更加可爱,更加有血有肉,更符合读者对完美代言人的期待。
小说中这些大大小小的人物之所以最后都回到了理智的统一,是奥斯丁身体力行为自己笔下的主人公一个个画好了包含不同内涵“理性”的线路图。在玛丽安和埃利诺两姐妹的爱情发展过程中,奥斯丁极力维护了她所有小说体现的主流秩序观,女性主要通过婚姻来谋得有保障的生活。苏根欣(2019)老师认为,奥斯丁为了实现其基于财富、地位等为条件的爱情惯用的一种手法是“寻找一个替身”,其实,除了“替身”,每部作品中都有作者本人处境的代言人,奥斯丁就是通过其代言人大张旗鼓地来反映阈于时代的立场。《理智与情感》中,埃利诺是奥斯丁理智的化身和代言人,这不仅是因为正面人物等同于作者的立场是一般读者能接受的观点,更是文学作品存在的社会意义。作者通过埃利诺的言行来维护当时乡绅的价值观,通过刻画一个与埃利诺经济条件相仿,但品德低下的露西來演对手戏,从而转移和弱化了人们对埃利诺与爱德华经济上巨大差距的关注,通过展示露西的各种卑虐行为,加上对其命运离奇的戏剧性安排,为埃利诺与爱德华基于爱情但又不失维护乡绅礼仪的伴侣式婚姻做铺垫,情节发展中始终蕴含着奥斯丁维护她所处的乡绅意识形态的理智。也正是这种理智迫使她总是“强行使推动小说情节的矛盾莫名其妙地消失于无形”。虽然读者透过文字“看到”了玛丽安“开始担负起新的职责,被安置在一个新的家里,当了妻子,成为一位家庭主妇,而且还是一个村落的女庇护人”,并不会产生“有情人终成眷属”欣慰。相反,可能会怀疑布兰顿上校对玛丽安的爱恋是否是基于玛丽安与其前任在性情等方面极为相似的原因,布兰顿上校并不是纯粹地爱上了玛丽安,有拿玛丽安当替补的嫌疑,至于玛丽安对布兰顿上校的爱恋究竟有几分,从一开始见面时质疑他是否还有爱的权力,一直到她相信自己可以另有爱恋。情节发展中读者几乎捕捉不到玛丽安对布兰顿上校的丝毫爱意,玛丽安的被驯服让读者觉得作者有“生硬干预情节”之嫌,而事实可能是玛丽安的转变是作者表达其意识形态的理智之需。作者通过玛丽安这样一个肆意反世俗、反礼仪的角色最后接受现实婚姻的巨大落差,向读者展示出,女性除了改变自身来适应社会是别无出路的。其实,除了《理智与情感》,奥斯丁其它几部小说的结局都给读者一种生拉硬拽之感。《傲慢与偏见》中的卢卡斯小姐与柯林斯,《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爱德蒙德与表妹芳妮等等。作者之所以对人物命运的安排让读者难以信服,并不是奥斯丁本人不赞同浪漫爱情,而是浪漫爱情无法超越当时的社会秩序,奥斯丁正是深刻认识到这一点,并以此理性的认识为灯塔安排人物的命运。正是无法逃离当时的社会秩序,作者所追求的皆大欢喜的结局才给读者一种“理性的喜剧,感性的悲剧”之叹息和遗憾。 尽管如此,“这些作品以其理性的光芒照出了感伤主义的矫揉造作,使其失去容身之地,从而为英国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高潮的到来扫清了道路”(王,P.157),可以说奥斯丁的小说中成眷属的不一定都是有情人,但一定是具有“理智”的人。由此可见,奥斯丁在告诫“体面人家没有丰裕陪嫁的淑女”在婚姻大事上要用理智来控制情感时,不仅阐明了遵循社会秩序是她所强调理智的内涵,并把这种理智推及到人们处理日常生活和待人接物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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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北京城市学院公共英语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