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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家教、准妈妈:女记者被挟恩以报那8年

2022-04-25夏莹

知音·下半月 2022年4期
关键词:堂叔堂弟辅导

夏莹

9年前,家族的“大能人”堂叔给张平利寻了个报社实习的机会。这既成为她留在大城市的跳板,也成了她此后8年人生的枷锁。以下为她的自述:

曲线进城之难:喜提“能人”堂叔家保姆

2010年夏天,读大三的我拎着编织袋来到长春。之前,读大一的弟弟在这儿一家出版社勤工俭学。一次闲聊,社里一位老师听说他有个姐姐学编辑出版专业,笑言:“你姐来我这里正对口。毕业实习就让她过来吧!”可当我站定在这位老师面前时,她一脸错愕地说:“我就那么一说,你们还当真了啊……”

我叫张平利,家在吉林省一个叫蔡家沟的无名小屯。3年前,我考到吉林师范大学。每次寒暑假回家,坐火车经过长春时都是夜晚。停车的那几分钟,我总是趴在车窗上,想把眼前的流光溢彩看个够。

从小在农村长大,我家是进屯第一户。作为全屯“标志性建筑”,旧瓦房夏天漏雨,冬天进风,五口人挤一铺炕上。这让我特羡慕高楼大厦里的白领。

离开出版社,我无处可去。走投无路下,我按图索骥找到堂叔家,打算借宿两天就回家。

堂叔张友峰是交警队长。他和老爷(我爷爷的弟弟)老奶,以及我堂弟张煜住一起。虽然他是我爷爷的亲侄子,却只在亲戚婚礼上见过几次,印象中他不苟言笑。这次去他家,除了见面点头,堂叔还那样。我叫了声“堂叔”,他像没听到,到厅里拿了块西瓜就回房了。倒是刚满10岁的堂弟和我很是亲近。

堂叔家的小区离火车站很近,绿树红房,屋里也特别敞亮,三室两厅,地板和瓷砖都被擦得一尘不染。堂弟见我东张西望,撇撇嘴说:“姐姐,你喜欢我家吗?我一点都不喜欢,像牢笼一样。我妈不要我了,我爸也总打我。见着后妈,我比见到我爸還害怕。姐,你说大人为什么要离婚呢?”我沉默了。

两年前,堂叔离婚,与同样离异的北京医学女博士王宁重组了家庭。王宁不舍国企高管职位,曾劝堂叔赴京工作,可因学历不高,堂叔在京城扑腾数日,只找到一份值班打更的工作。于是,他又回了长春。

几天接触下来,我发现堂弟很黏我,老是央求我留下来。老爷老奶也说,我要是能留下来,会帮他们减轻不少压力。我也想留,可我不知道,投出去的简历有几个会回信?堂叔又是否能多收留我几天?

胡思乱想时,那天堂叔下班,带回一个好消息:他托战友帮忙,让我到一家都市报实习,我可以借住在他家。说完,堂叔面无表情,我激动得语无伦次。他冷冷地说:“想谢,就好好帮我照顾煜儿。”

每天,我收拾好碗筷,辅导完作业,已是晚上八九点。厅里灯很亮,我怕打扰大家休息,就躲在卫生间写稿。堂叔怕家里有电脑会影响堂弟学习,所以我的稿件都是手写的。后来,副刊部主任拿着一沓手写稿去找总编要人,说很久没见到这么用功的实习生了。

我第一次见到堂婶王宁,是在5月的一个周末。她是半夜到家的,看我的眼神高高在上。见我没睡,她说了句“以后不用等我回来”,便回了房。

第二天中午,堂婶化了妆才从房里出来。她说要把堂弟安排进京读书。我知道,她是想“曲线救国”,解决与堂叔的异地问题——先把堂弟运作过去,稳定后,想必堂叔也会跟去。堂叔一脸的不置可否。

堂弟不在,我多嘴了一句:“去哪上学,是不是也得征求一下煜儿的意见啊?”“你们娃懂个啥,我是为大家好。”堂婶白了我一眼。我不敢再吱声。

堂婶走后,生活回归平静。不到俩月,她打电话来说,入学手续办好,让我们准备下,周末回来接堂弟。堂弟先哭后闹,甚至给堂叔跪下了,却毫无用处。他让我去求堂婶,我不敢得罪堂婶,拒绝了。

分别那天,我借故采访没在家。老奶说,堂弟一直哭喊着“姐姐回来救我”。我安慰自己:北京教学质量好,我们都是为他好,他住一段时间就会习惯的!

堂弟走后,我也搬走了。半年后的一天晚上,我接到老奶的电话,说堂弟自己回来了!他坐了一宿火车,“逃”回了长春。堂弟变了,对我很冷漠,还放出狠话:再逼他去北京,他就死在外面。堂婶似乎也怕了,没再逼他。不久,堂弟插班去了一所普通初中。

那时,我已经恋爱,男友是老奶介绍的。可以说,我的事业和爱情都与堂叔家息息相关,就像父母所说:“没有堂叔一家,就没有你的今天。”老奶打电话来,求我接着照顾堂弟,我想一口答应,可我犹豫了。

当时恰逢报社改革,我兼任记者编辑,加班是常事。我担心分身乏术,委婉拒绝后,堂婶打来电话:“你当你没背景能混到今天?别当我们真离不开你,你不做没关系,一堆人等着……”家里更是电话轰炸,骂我“忘本”。我只能答应又搬回堂叔家。

道德绑架之痛:涌泉报恩被众人辜负

我的工作量骤增许多,不但写稿、做版,还要校对小说连载。有一天,我去参加家长会,听老师批评堂弟考砸了锅,回单位晚了。匆忙间,我没有和前一天的连载核对,致使同一期连载两天重复见报。可想而知,读者把我们办公室的电话都打爆了。

我接了一天的电话,又被领导狠批了一顿。下班时,报社走廊里的红黑榜上挂出我出错的版面。得知被扣了500块钱后,我在卫生间里大哭了一场。

男友约我吃火锅,想安慰我。服务员刚把菜端上来,老奶打来电话,说堂叔知道了家长会的事,正在打堂弟,让我快回去。我扔下男友,飞奔回家。

这样的场景发生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因为堂弟,我狠心扔下了男友。谢天谢地,我有一个好脾气的男友。只是,他偶尔的怨言还是让我难受。

2014年1月,我结婚了。不久,我查出怀孕。由于住得远,堂叔让我周末回去辅导堂弟。可怀孕后,我的妊娠反应特别大,辅导堂弟有心无力。硬着头皮说明了情况,堂叔点了点头。

后来,堂叔又找了个女大学生家教,但这人没啥耐心,动辄批评堂弟,堂弟成绩不进反退。没多久,女大学生被辞退了。此时,我刚生下女儿。老爷老奶年纪大了,堂叔天天惦记着升官发财,只会大骂堂弟“死不争气”。

堂弟读初二的暑假,他给我打电话,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是想我了。我说:“那姐请你吃饭吧。”

几个月没见,堂弟比我都高了,就是更沉默了。我问他:“爷爷奶奶好吗?”他却说:“姐,你还记得那次爷爷病了,早上你说放学来接我。一整天我都和伙伴们吹嘘,晚上我姐来接我,她是报社大记者……”

我怎么会不记得?那天,因为我采访打不到车去晚了,到学校时,只有堂弟孤零零地等在大门口。见到我,他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姐,我以为你不来了,你也不要我了呢……”

“姐,你还是不要我了,对吗?”堂弟抬起头,给我念了一篇作文《姐姐,我想对你说》——

“姐,那次你和爸爸领我到商场买衣服,左边是爸爸,右边是你,我挤在中间,觉得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售货员还对我说:‘你妈妈的眼光真好’!

“爸爸带我们去吃牛排。我用错了刀叉,被他一顿训斥,你也故意用错,我知道你是怕我因为被说而尴尬。你总是这样不经意间像妈妈一样护着我。

“姐,爸妈离婚后,你就像我的妈妈一样。孩子怎么能离开妈妈呢?我真的离不开你,姐……”

那一刻,我脱口而出:“姐要你,姐陪着你!”

2015年4月,我开始专职做编辑,时间充裕了许多。下班后,我一有时间就去辅导堂弟,之后再回家带孩子。蛰伏在心中的那个小梦想,蠢蠢欲动了。哈工大是我憧憬的大学,毕业4年后,我决定考研。

这时,认识的导师买了新车,想托关系要个吉利的车牌号。我想到堂叔,头脑一热,跟导师说“包在我身上”。我满心欢喜地回去,跟堂叔说了此事。他严词拒绝了,说这违反规定,他又在竞聘副处长,不能有任何差池。我深信不疑,为自己的莽撞自责。

中秋节放假,我又扔下女儿去辅导堂弟。老奶的侄子拎着两盒大闸蟹来了,说:“大姑,您不知道,在外面两万块都办不下来一个吉祥的车牌号,我哥不用一个星期,一万就成了!”我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特想问堂叔一句:“我给你两万,能帮我导师办车牌吗?”

中秋节后的一天,堂婶打来电话,先是预祝我考研顺利,又替堂叔解释,说他办车牌有难处,“不过你要是能帮忙继续照看煜儿到高考,他一定想办法帮你。”我嘴上答应,心里一阵“呵呵”。

6月27日,堂弟中考。在此之前,女儿在家生病,我依然泡在堂叔家,陪堂弟搞学习。那天,我起得很早,熬了堂弟最爱的皮蛋瘦肉粥,还特意把自己的一块玉和蜜蜡给他戴上,希望能带给他好运。

堂弟最后一科考完,家里才打来电话,让我回家参加奶奶的葬礼。他们说跟堂叔商量了下,奶奶病重时没告诉我,让我安心陪堂弟考试。我有些蒙。大家说奶奶是喜丧,可越这样说,我越止不住地哭。

葬礼上,我哭到虚脱,是被他们架回来的。奶奶一手把我带大,没见到她最后一眼的遗憾,让我无法原谅自己!冲动之下,我吞了一瓶镇痛片,躺在床上想着和奶奶相见,我也能解脱,不用听大家说我忘恩负义了。这份恩情,我用命还给他们,够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清醒过来。他们及时发现,将我送到医院。我闭眼听着他们“讨伐”我——堂叔说:“至于这么大脾气,寻死觅活吗?”我妈说:“她话都不和我说了。这是养的白眼狼吗?”……

“你们能不能别说了!我姐为了辅导我,有多不容易,你们知道吗?”堂弟大吼了一声,让他们都出去,自己跪在床边,泪水落在了我手上。

不忘初心之幸:将留守堂弟送进大学

出院后不久,堂弟发来微信,问他开学后可否住我家,周末再回自己家。他考入的实验高中离我家特近。我想了好久,开学前才给堂弟发微信,让他来。

辅导青春期的孩子,可没那么简单,不仅课程难度提高,高一下学期堂弟还恋爱了。女孩是班里的“学霸”,思想前卫的我请了两人吃饭。我觉得,疏导比生硬的反对更有效。堂叔堂婶得知后很生气。堂婶打来電话:“你要是把煜儿带坏了,有你好看!”

就这样,为了顺利考进哈工大文学院,一个破车牌号又搭进去我几年时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时每周五下班后,我总约堂弟去吃烤鱼、火锅,给他改善一下生活。

有次吃完,我把堂弟送到他家后,还在回自己家路上,就接到老奶电话,让我赶紧去儿童医院,堂弟晕倒了。我吓了一身冷汗,第一反应是食物中毒。

赶到医院时,堂弟在接受检查。我把饭店结账的小票拿给医生看,堂叔冲进来,扯着衣服把我揪出去。“你干什么?放开我!”我推开他。“你给他吃啥了,怎么就晕倒了?”堂叔质问我。“低血糖吧?应该不是食物中毒,要不我怎么没事?”我说。“煜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你算账!”堂叔语气凶狠。

紧接着,堂婶的电话打来:“你怎么看的孩子?会不会看孩子?”我气不打一处来说:“有问题,一个个冒出来吆五喝六的;没事时,你们谁管过煜儿?你们的大恩大德,这么多年来,我没拿一分钱,也还得差不多了!工作我也不要了,我们两不相欠,老死不相往来!”说着说着,我泪如泉涌。

不一会儿,医生出来了,通知我们堂弟醒了,他得的是肺结核,与食物无关。我长舒了一口气。

堂弟休学在家养病。堂叔因为升职无望,辞去公务员工作,抛家舍业去了北京。他刚走,老爷一股急火得了脑梗,住院了。一有时间,我就去医院看望老爷。有天清醒时,老爷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

以前是我求他们,为了留在长春,主动照顾堂弟;现在他家老的老小的小,儿子儿媳指望不上,他想求求我,救救堂弟。可我有自己的小家,精力上顾不过来,也实在不想趟他家浑水了。我没答应,委婉地说考虑考虑。万没想到,老爷第二天早上就去世了。

我颓然地哭了很久,想到刚来长春的那个午后,老爷给我买的烧饼、热的汤,后悔而又难过。我去找堂弟,他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不见任何人。

生病后,堂叔和堂婶都以忙为由,很少回来看堂弟。家里堆满各种药物,光抗生素就有四种,要服用一年。大量服药对肝脏肾脏负担极大,治疗过程中要定期复查肝肾功能。堂弟还要吃一些保肝药物。

堂弟的病情被控制住,精神却垮掉了。他彻底把自己变成了“犯人”。一日三餐,保姆做好饭后,放到卧室门口,敲门告诉他,他出来取。其他时间,他都待在屋里,电话不接,谁来也不见。我天天往堂叔家跑,与保姆一起安慰他,和他聊天。可我们一直是对着他卧室的门在说话,他从来也不回答我们。

平日里,我坚持发微信鼓励他。他很少回,即使回,也只有“好”或“不好”,简单一两个字。

直到那天,他忽然发了条微信:“姐,和我微信聊天,你会不会被传染?”原来他是担心传染人,才把自己关在房里。我秒回:“不会的。即使万一传染了,姐也不怕,和你并肩战斗,一起战胜病魔!”

过了一会,堂弟发来一张素描的照片,画上是断臂的维纳斯。画画是堂弟的爱好,堂叔总说他不务正业。堂弟说,只有画画时,他的心才能静下来,觉得自己还有救。堂弟落下了很多课程,高考硬拼文化课,把握不大。我劝他,如果在家一边休息一边学画,说不定还是条出路。他很高兴,让我帮他。

我弟弟就是鲁美油画专业毕业的。我找到他,让他隔空辅导堂弟,从专业角度尽力给堂弟鼓励。堂弟很有画画天赋,加上愿意努力,画得越来越好。

2017年底,堂弟当着我们的面,打开了房门。他不好意思地说:“姐,我出来了……”他看向我的目光,坚毅而笃定。我知道,他说的,绝不只是这扇门。

2018年1月,堂弟参加了艺考。与此同时,多次复查显示,他的身体各项指标都恢复得很好。

高考那天,我又为堂弟熬了皮蛋瘦肉粥,给他戴上玉和蜜蜡。幸运的是,凭借着美术这一特长,他成功考上了长春一所二本院校的油画专业。

如今,堂弟身在象牙塔,过得恣意而快乐。而我也彻底轻松了下来,与堂叔堂婶保持淡淡的来往。

从此,就再没有谁欠谁的了。尽管人情债难偿,但所幸的是,我并未丢掉那份初心。

编辑/甄友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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