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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

2022-04-21汪政

教育研究与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秦腔文本解读

摘要:《秦腔》是贾平凹"大散文"的代表性作品。《秦腔》当然是写地方戏曲的,但也是写文化的。它没有停留在对秦腔的知识性介绍上,也没有对秦腔的经典剧目进行"科普",而是深入到了秦腔的根,深入到了文化,深入到了秦人的生活方式,写出了秦腔与秦人的血肉联系,"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

关键词:统编高中语文;文本解读;《秦腔》

《秦腔》选编在统编高中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第二单元。作者贾平凹不但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还是一位出色的散文家。他在散文方面的成就,体现在他的创作上,同时也体现在他的散文主张、散文理论上。可以说,贾平凹是一位对当代散文产生了极大影响,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当代散文创作面貌的散文家。

中国现当代散文的源头当然是五四新文学,现代散文是五四新文学成就的重要标志。散文不仅从文言文走向了白话文,而且在域外散文的催生下,文体上获得了解放;更重要的是,它在精神上对现代性的自觉体现,对人的发现,对自我的表现,成为郁达夫所说的"散文的心"①。在这种以自由和解放为特征的"散文的心"的驱动下,散文的疆域得到了无穷的拓展,成为"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的调和"①的文学族群。现在看来,五四及其后的二三十年,既是中国现代散文的起点,也是中国现当代散文的高峰。但是,从20世纪40年代中期到70年代末,中国现当代散文并没有沿着五四散文传统走下去,主要原因正如后来人们所反思的那样,未能处理好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散文成了传声筒,成了政治话语的代言。与其他文体一样,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中,散文非但没有作出贡献,反而留下了不少负面清单。

伴随着改革开放,文学全面复苏,散文也迎来了一个又一个热潮。但是,这种热潮只是伴随着报纸副刊的复兴,伴随着消费主义文化的兴盛,满足读者感官愉悦和浅层次心灵抚慰的需求。因此,这个时期的散文虽然有着极大的创作与阅读量,总体上却显露出低俗与肤浅,以至于本来就不多的一些有气象的散文家也被淹没了。于是,一个人,一份散文杂志,一个口号出现了——1992年,《美文》杂志创刊,主编贾平凹发表了著名的发刊词。在这份发刊词中,他明确地提出了"大散文,的概念。这份发刊词是一份当时散文的白皮书,也是一份散文主张的宣言。它没有泛泛而谈,而是有着明确的针对性:

我们确实是不满意目前的散文状态,那种流行的,几乎渗透到许多人的显意识和潜意识中的对于散文的概念,范围是越来越狭小了,涵义是越来越苍白了。②

既然要反对散文的"小",那就提倡"大":

还原到散文的原本面目,散文是大而化之的,散文是大可随便的,散文就是一切的文章。

如果同意我们的观点,换一种思维看散文,散文将发生一种质的变化,散文将不要准散文,将不仅是为文而文的抒情和咏物,也就不至于沦落到要做诗人和小说家的初学的课程,轻,浅,一种雕虫小技,而是"大丈夫不为也,的境地。③

这份发刊词就是对大散文的"鼓呼":

鼓呼大散文的概念,鼓呼扫除浮艳之风,鼓呼弃除陈言旧套,鼓呼散文的现实感,史诗感,真情感,鼓呼真正的散文大家,鼓呼真正属于我们身外的这个时代的散文。④

对"大散文"这一概念与主张,贾平凹后来进行了多次阐述。在与穆涛的谈话中,贾平凹对"大散文"作了进一步说明:

纯以字面上看,"大散文"这个词似乎不通,但矫枉过正,主要是强烈地表现我们的追求和倡导。其具体来讲,一是强調散文的真情,有其生活实感,有史感,有美感;二是强调扩大,或许也是恢复题材面积,不能单把散文理解为那些咏物抒情的,要大而化之。⑤

贾平凹对"大而化之"是这样解说的:

散文事实上是最大众化的一种门类艺术,是生活中应用与品味最广泛的一种文体,我们在办刊宗旨上明确提出,散文所包含的除了抒写胸臆心情的文章之外,议论、杂感、随笔、纪实记事、报道、信简、序跋、小品、日记、访谈录、回忆录,甚至中医的处方等等,都是散文所应容入的。①

这样的主张一直贯彻在他主编的《美文》的办刊实践中。再加上后来余秋雨的文化散文的创作实践,中国散文确实为之一变。这种变,至少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所谓艺术散文渐渐失去尊崇的地位,真正使杨朔体从散文的中心退了出去,这是对散文从内容到形式的解放。从内容上说,人们不再为自己的作品没有所谓的哲理而感到不安。从形式上说,不必千方百计地考虑如何托物言志,如何卒章显志,如何符合那个著名的散文定律即,形散而神不散"。

二是文体的解放。贾平凹从古代散文中观察到一种普遍性的情形,那就是,即使那些散文大家,艺术散文、抒情散文在他们的写作中占比也实在太少,绝大部分都是实用文体。在,大散文"的提倡下,各种各样的文体开始进入文学的领地。

三是散文作者的队伍大规模扩大。这是对散文创作生产力的解放,各行各业的从业者写出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散文佳作,并以他们行业的特点,以非散文乃至非文学的视角和力量,给散文带来了新质。

贾平凹的散文观不止于对"大散文"的倡导,因为,大散文"的观念是宏观的,也是与编辑观重合的。具体到创作上,他的散文观这样几个方面是独特的。第一点是对自我与个性的强调。贾平凹认同这样的观点:"散文作品产生个性与魅力的关键是以真情真知展示作者的人格意象。"②无论是说自己的文章,还是谈别人的散文作品,他总是从具体的人说起,从一个人的生活、习性到他的修养、趣味,以人说文,以人论文。或细节,或言语,先见其人,再见其文,如《世说新语》品评人物一般。重视人在散文创作中的地位,既是古文的传统,更是五四之后人的思想解放的现代散文观。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说:"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我们只消把现代作家的散文集一翻,则这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习惯等等,无不活泼泼地显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一种自传的色彩是什么呢?就是文学里所最可宝贵的个性的表现。"③从这个意义上说,贾平凹对个性的强调是对五四新文化的接续。而强调自我就必然与自由联系在一起。所以,贾平凹散文观的第二点就是自由。他说:"散文还是多让自由为好,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吧,各人有各人的情况,且现在散文还荒芜,本是各显其能的时候,何必要制造一些框式呢?"④贾平凹对散文的描述是:"散文是飞的艺术,游的艺术,它逍遥自由。"⑤这自由应该有两层含义,一是"心灵之自由"⑥,二是"形式之自由"⑦。这心灵的自由对散文来说,就是一个人真情的表现。"散文失去真情,散文就消失了。……它就靠的是情绪的感染和思想的启示。朱自清先生讲,要有赤裸裸的自己。"①据此,贾平凹对中国散文史有这样的断语:"一部中国散文史,严格讲是一部个性存亡史。"②而形式的自由则能在他的"大散文"观中找到确切的解释,那就是,文体、手法等都应该开放而无须限定。不过,如果只看到个性,只看到自由,也可能走到贾平凹散文观的对立面去,因为他认为,如果一味地放任一己的情感,就会流落到低俗的"轻浅"中。所以,贾平凹十分重视散文的社会与时代品格。他说:"唾弃轻而狂的文风,有人却走向另一绝地,使散文的题材狭窄、精神脆弱,仅写些花花草草,矫揉造作,充满女人气、男不男女不女的二尾子气,小、巧、甜腻。振兴中华,紧要的是振兴国民性,增强民族的自尊自强自立的素质,散文要以此为己任,让时代精神进来,让社会生活进来,张扬大度、力度,弃去俗气、小气。"③贾平凹认为,散文要有现代意识、人类意识。但是,这样的主张又可能让散文回到庸俗社会学的老路上去。他给予的解决方案是:不能让散文做传声筒,而是要从社会现实的多种声音中感受氛围,更要通过艺术创造去营造、提炼出与社会总体格调相一致的精气神。他直接用了黑格尔的时代精神的概念。"一部作品深刻不深刻,标准就在是否反映了时代……重要的一点是要找社会的心态,找那个气,那个势,而将这种东西寻以载体表现出来。可以说,一个时期的方针政策,甚或一个时期内政府所倡导的东西并不是时代的精神,反过来,个人的恩恩怨怨、委琐情感也不能算作时代的精神。"④这样,理想的散文就既与时代共情,又与具体的事功拉开了距离。就是这样的距离,使功利与审美区别了开来。

了解了贾平凹的散文观,我们再来读《秦腔》就有了很好的阐释背景。可以说,这是贾平凹"大散文"的代表性作品。

《秦腔》当然是写地方戏曲的,但也是写文化的。教材中的课文是节选,但是被删掉的开头两部分恰恰是文章的主旨,也就是"文眼",这两段内容是:

山川不同,便风俗区别,风俗区别,便戏剧存异;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劇不同腔;京、豫、晋、越、黄梅、二簧、四川高腔,几十种品类;或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日:秦腔也。正如长处和短处一样突出便见其风格,对待秦腔,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长江流域的纤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撼;评论说得婉转的是:唱得有劲;说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于是,便有柔弱女子,常在戏台下以绒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训某人:你要不怎么怎么样,今晚让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惩罚的代名词。所以,别的剧种可以各省走动,唯秦腔则如秦人一样,死不离窝;严重的乡土观念,也使其离不了窝:可能还在西北几个地方变腔走调的有些市场,却绝对冲不出往东南而去的潼关呢。

作品一开始就点明风俗与戏剧的关系。地方戏在中国有悠久的传统,各有其特点,有的流传比较广,有的局限在一地。借助资料,可以对秦腔有一些初步的了解。秦腔,俗称“乱弹”,源于西秦腔,流行于我国西北地区的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等地,又因其以枣木梆子为击节乐器,所以又叫“梆子腔”,俗称“桄桄子”(因以梆击节时会发出“恍恍”的声音)。据记载,秦腔或源于甘肃,因甘肃古称西秦,故名之。秦腔的表演朴实、粗犷,富有夸张性。秦腔是总称,因流行地区的不同,又衍变成不同的流派:流行于关中东部渭南地区下荔、蒲城一带的称“东路秦腔”,也称“同州梆子”“老秦腔”“东路梆子”;流行于关中西部宝鸡地区的凤翔、岐山、陇县和甘肃省天水一带的称“西路秦腔”,也叫“西府秦腔”“西路梆子”;流行于汉中地区的洋县、城固、汉中、勉县一带的为“汉调桄桄”,也就是“南路秦腔”,又叫“汉调秦腔”“桄桄戏”;流行于西安一带的称“中路秦腔”,就是“西安乱弹”。其中,西路入川后成为“梆子”;东路在山西为“晋剧”,在河南为“豫剧”,在河北成为“河北梆子”,所以说,秦腔可以算是京剧、豫剧、晋剧、河北梆子这些剧目的鼻祖。因此,贾平凹说:“或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曰:秦腔也。”《秦腔》所说的应该是起源地的、保持着原戏种特色的西秦腔。它的风格太鲜明了,鲜明得非常排他。这样的风格让它不出秦地,一出秦地就不再是秦腔了。所以,贾平凹说:“别的剧种可以各省走动,唯秦腔则如秦人一样,死不离窝;严重的乡土观念,也使其离不了窝:可能还在西北几个地方变腔走调的有些市场,却绝对冲不出往东南而去的潼关呢。”

地方戏曲演变的历史一般有这样的规律,它起源于地方,但要发展,又要走出地方,如果固守在一地就很难发展,甚至难以生存。中国的几个大剧种都起源于地方戏,由于不断融合别的戏种,兼容各地人的趣味,就走出了地方而流行于更广阔的地区甚至全国。但是,秦腔是个例外,这就是贾平凹接下来提出的问题:

但是,几百年来,秦腔却没有被淘汰,被沉沦,这使多少人在大惑而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陕西这块土地上。如果是一个南方人,坐车轰轰隆隆往北走,渡过黄河,进入西岸,八百里秦川大地,原来竟是:一扶黄褐的平原;辽阔的地平线上,一处一处用木橡夹打成一尺多宽墙的土屋,粗笨而庄重;冲天而起的白杨,苦棟,紫槐,枝干粗壮如桶,I叶却小似铜钱,迎风正反翻覆……你立即就会明白了:这里的地理构造竟与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的一统!再去接触一下秦人吧,活脱脱的一群秦始皇兵马俑的复出:高个,浓眉,眼和眼间隔略远,手和脚一样粗大,上身又稍稍见长于下身。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状的犁铧,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式的秦川公牛,端着脑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卧的石磙子碌碡上吃着牛肉泡馍,你不禁又要改变起世界观了:啊,这是块多么空旷而实在的土地,在这块土地挖爬滚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众!那晚霞烧起的黄昏里,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高音喇叭里传播的秦腔互相交织,冲撞,于此,你不渐渐感觉到了南方戏剧的秀而无骨吗?不深深地懂得秦腔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却时间、空间的位置吗?

这是贾平凹的问题,也是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而这个答案,便是文章的灵魂。在贾平凹看来,秦腔就是为秦地而生的,它是秦地的“完形同构”。秦地干燥的气候、风沙走石的天气、宽广的地貌,以及北方人的形体特征都形式化到了秦腔之中,这是艺术与一个地方的双重选择。在长期的选择中,秦腔找到了最适合这个地区和自然与人相契合的艺术表现方式。它的欢音与苦音的板式变化,具体到慢板、二六、代板、起板、尖板、滚板及花腔,特别是富有特色的拖腔与秦地的风貌,与秦人的生活方式、喜怒哀乐无不应节合拍。包括主奏乐器的板胡,其高亢激越与人声相配伍,可以将剧中人大悲大喜的情绪抒发得淋漓尽致。难怪贾平凹如此感慨:“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啊!”

正是这种对秦腔的深刻理解,使文章没有停留在对秦腔的知识性介绍上,也没有对秦腔的经典剧目进行“科普”,而是深入到了秦腔的根,深入到了文化,深入到了秦人的生活方式,写出了秦腔与秦人的血肉联系。“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像被烈性炸药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美给了别人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在这块止地上,人人会唱秦腔,人人需要秦腔,秦腔不但是他们的节日狂欢,甚至也是他们的图腾与宗教,是他们精神世界全部的托付。所以,贾平凹是从乡村文化、从草根层面去写秦腔的。这里,没有什么艺术家,没有什么专业剧团:卸下戏服,他们是农民;穿上戏服,他们就是演员。他们自己导演、自己演出、自己观赏、自己评判,秦腔就是他们自己。贾平凹在写戏,更是在写这里的文化,这里的风俗,这里的传统。不管是导、是演、是看、是评,处处见出这里绵长的精神流承,见出秦人性格中的刚烈、粗放、坚韧的气质和他们在艰苦中顽强生活的耐心、寻找精神出路的朴素的大智慧。作品特地安排了这一段文字:

我曾经在西府走动了两个秋冬,所到之处,村村都有戏班,人人都会清唱。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分,一个人独独地到田野里去,远远看着天幕下一个一个山包一样隆起的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细细辨认着田埂上,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汉唐时期石碑上的残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飘出一阵冗长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秦腔叫板,我就痴呆了,感觉到那村口的土尘里,一头叫驴的打滚是那么有力,感觉自己心胸中一股强硬的气魄喷薄而出。

作品将秦腔与帝王陵、与汉唐石刻连在一起,表达的正是这块土地的久远、文化的悠长以及秦腔内在的精神气质,它们一同构成这块土地上的文化传统、生命意志和精神追求的象征。

《秦腔》确实是“大”的,这大不仅是如上所述的大境界、大思考,更是行文的风范与风格。作品以一系列生动的场景来描写秦腔与秦人生活的水乳交融。文章以秦腔成戲的过程为线索,叙述了秦腔真实的生存状态。首先是传承,“他们教育自己的子女……是一字一板传授着秦腔。他们大都不识字,但却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诵出剧本”。然后是排戏,“导演是老一辈演员,享有绝对权威;演员是一家几口,夫妻同台,父子同台,公公儿媳也同台”。接着就是演出,“一出戏排成了,一人传出,全村振奋,扳着指头盼那上演日期”,“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面对着这样的观众,秦腔是最逞能的”。最后就是评戏,“一次秦腔演出,是一次演员亮相,也是一次演员受村人评论的考场”。在这样的线索下,是汁液丰沛、鲜活生动的细节。贾平凹依然不县正面写戏,不去正面写舞台,他写的是人,是被秦腔燃起的人们——他们与排演的演员一起在寺庙里熬着酷暑与寒冬,与匠人们一起在村中心建起令人羡慕的舞台;他们在戏台下尖叫、拥挤、爬上溜下;他们在戏后嘁嘁喳喳、评头品足;他们在生活中继续着戏文中的故事。贾平凹专注的始终是秦腔如何渗透秦人的生活。如果不是对秦腔惜命一般的爱,单凭作家的想象是写不出这样的细节的:

庙里一个跟斗未翻起,窗外就哇的一声叫倒好,演员出来骂一声:谁说不好的滚蛋!他们抓住窗台死不滚去,倒要连声讨好: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来偷拿了红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给演员作夜餐,赚得进屋里有一个安全位置。

锣鼓还在一声儿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员偶尔从幕边往下望望,下边就喊:开演呀,场子都满了!幕布放下,只说就要出场了,却又叮叮咣咣不停。

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台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蹲下去了,全场人头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慧娘站起来了,全场人的脖子也全拉长了起来。

每个村里,总会有那么个老汉,夜里看戏,第二天必是头一个起床往戏台下跑。戏台下一片石头、砖头,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纸、烟屁股,他掀掀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少不了要捡到一角两角甚至三元四元钱币来,或者一只鞋,竗者一条手帕。

贾平凹倡导“大散文”,他针对的就是当时散文创作的现状之一——“甜腻”。“甜腻”,既表现在内容上,比如过度抒情;也表现在手法上,比如与内容不相称的精巧的构思;更表现在语言上,比如过分的艳丽和华美。就语言来说,贾平凹是宁古勿今、宁拙勿巧、宁俗勿雅、宁土勿洋。这方面,《秦腔》体现得较为充分,它的文字是与秦腔相配的。贾平凹追求的是与这块土地共呼吸。它不能轻飘而要厚重,它必须接地气而不能华而不实,它必须有生活的味道而不能只是纸上的雅致。所以,整个作品行文非常讲求腔调,有现场感,深沉而又热烈,贴着秦地的乡亲们写,写得贴心贴肺,有情有义。他在为他们代言立心,诉说他们心中的悲欢和这块土地千百年无言的沧桑,这是秦人的生活史,如同史诗一般。

(汪政,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南京晓庄学院,教授,特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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