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型”与因果关系构建
——韦伯“新教伦理”的研究范式
2022-04-16王娟
王 娟
《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发表于20 世纪初,是马克斯·韦伯“理解的社会学”的代表作。在这本书中,韦伯试图证明:宗教改革后诞生的新教伦理不仅与资本主义精神有着内在的亲和性,而且还是资本主义制度产生的自发力量。那么,韦伯是如何确认宗教信仰与职业伦理之间的“亲和性”的呢?宗教运动又是怎样影响物质生产文化的呢?
“理想型”(Idealtypus)(1)关于“理想型”(Idealtypus)的译法、概念、方法论及其发展过程的学界研究概述,参见:叶毅均.论韦伯之“理想型”概念建构——兼与林毓先生商榷[J].思想与文化,2016,(2).之于“理解的社会科学”,犹如大河之源。通过阅读马克斯·韦伯的著作,我们不难发现韦伯的学术旨趣在于探讨理性的资本主义对于西方社会的意义。正是围绕资本主义如何兴起的话题,韦伯建构了这一独特的研究范式。韦伯认为,要准确理解社会行为,就必须在“理论上假定它们的‘纯粹’形态”,并与其现实过程作比较(2)韦伯.儒教与道教[M].洪天富,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6.。这种“纯粹”形态便被看作“理想型”,它不完全等同于现实,研究者的逻辑架构并不会呈现在历史现实中。换言之,“理想型”只是一种抽象思维,研究者借助这种思维可以从那些时常相互抵触、庞杂混淆的经验材料中理清头绪,进而抓住社会行为的关键因果。要达到这一点必须满足的前提条件是对材料进行取舍,重点把握那些与研究论题息息相关的事实材料,舍弃无甚要紧的材料。
一、“理想型”的运行逻辑
“理想型”,作为社会科学独有的研究范式,是指研究者主观地将自己放置到主体所处的社会位置,并对主体行为做出强调性的、同情性的理解。因为没有“绝对客观的人文社会科学”,所以理想型分析方法是必要的,它是研究者对主体行为目的、行为价值和行为影响的一种“主观理解”(3)Jack Barbalet,Weber. Passion and Profits:‘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in Context[M].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33.。“社会科学解决两件事,一是理解个人事件与现象之间的关系及意义;二是理解这些事件在历史上是如此而不是其他的原因”,所以,韦伯认为“社会科学更接近历史而不是自然科学”(4)David Goddard. Max Weber and the Objectivity of Social Science[J]. History and Theory,1973,(2).。最早对“理解”进行阐述的是德国新历史学派的代表人物古斯塔夫·德罗伊森,最早对其做详尽论述的是威廉·狄尔泰,最早将“理解”生成一种社会科学研究范式的是马克斯·韦伯(5)古斯塔夫·德罗伊森认为自然科学的目的在于“说明”,“历史”的目的在于“理解”,同时强调了历史事实所包含的理念并不总是为人所知的,人对历史的理解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温春继,张郭鹏.德罗伊森的历史解释学思想评析[J].河北学刊,2010,(5).威廉·狄尔泰将“说明”与“理解”的对立具象化,认为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前者关注的是自然现象间的因果联系,无情感意识;后者与人的情感、记忆、思维、欲望密切相关,无法借助自然科学方法——假设、推理、论证来进行解释,强调对人复杂心理的理解。胡雯.对“说明”与“理解”关系的再思考[J].重庆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6).。
“在社会科学中,我们关心的是心理和精神的现象。关于这些现象的移情理解,无疑是与一般精确自然科学的方案,能够或力图解决的问题明显不同。”(6)韦伯.社会科学方法论[M].李秋零,田薇,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74.由此,韦伯把对人的行为的解释分为两种:“现场的观察性理解”和“解释性理解”(7)韦伯.儒教与道教:4 -5.。前者是对事件现象、过程等的横向描述,后者是对事件诱因、影响等的纵向理解。简而言之,现场的观察性理解便是要知道社会行为是什么,解释性理解就是要知道社会行为是为什么。前者可以是我们对某一数学运算法则的理解,也可以是对某一化学连带反应的理解;而后者则主要是针对宏大目标、宗教信仰、时代价值、理性主义等内在心境的理解(8)韦伯.社会科学方法论:543.。所谓“理想型”其实就是一种抽象思维,这种思维就是将社会生活过程中的某些事件及相互关系糅合成一个整体,进而将其设定为一个具有内聚性的系统。“实际上,这个系统本身就是一个乌托邦”,它的血脉都是通过主观分拆、强调、整合后的要素构成的。韦伯认为这种理想型的概念能够提高研究者在因果分析方面的能力,“是理论上掌握经验数据的分析工具”(9)Jack Barbalet,Weber. Passion and Profits:‘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in Context[M].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33.。也可以说:“‘理想型’并不是对‘客观’现实的无条件的‘反映’,而是‘整理’。”(10)吕新雨.“价值无涉”与学术公共领域:重读韦伯——关于社会科学研究方法论的读书笔记[J].开放时代,2011,(1).理想型研究范式的具体实践可分三步进行:第一步,根据现实依据及经验理解找到自己想要讨论的关键问题;第二步,根据此问题拣选那些与此问题有重要意义的事实材料,摒弃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实材料;第三步,最后借助理想型研究范式推导整体社会范围内特定文化现象的因果规律(11)杨洁茹.论马克斯·韦伯的新教经济伦理思想[D].武汉:华中科技大学.2009.。
“理想型”研究范式,对整个社会科学研究的发展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它标志着社会科学研究新纪元的到来,但这并不能掩盖理想型研究范式的固有缺陷。它对社会科学的论断只能是解释性的,这种解释只是某一事件的多种可能性结果之一。所以,韦伯一直强调“多元因果论”(12)与单因论相对,1)韦伯的“因果论”不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只是一种可能性或一种机遇,是具体的、多元的因果论;2)将对社会行动的理解看作是社会学的第一任务,并在此基础上去说明人们的信仰和价值观如何决定人们的行动的;3)即用社会学的理解去洞悉社会现象之后,就有必要用因果分析来说明这些现象,并从经验上加以验证。。他虽然重视“理解”在社会学研究中的意义,但也意识到“理解”并不能成为社会学解释的全部。任何解释都试图获得清晰性和确定性,但无论这种解释多么清楚和确定,它都是研究者依据自己认为的价值关联建构而成的(13)Jack Barbalet,Weber. Passion and Profits:‘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in Context[M].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33.。在这一层次上,“它必定依然是一种似乎合理的特殊假设”(14)马贵侠.理性与理性化之间的迷思和张力——对马克斯·韦伯“理性化”概念的解读[J].宿州师专学报,2004,(2).。因为行为者的目的、感知、价值观中往往带有非理性因素,对社会行为进行解释性理解时必须接触这些因素。为此,韦伯呼吁,社会科学研究必须一直坚持“价值中立”原则。他强调社会科学的最终目的是理解人的行为,而不是对其进行价值判断。这就要求研究者个人的研究过程,不能被自身的价值判断或物质、精神追求影响。如此,方能获得客观的、价值中立的、可验视的论断,以及趋近于社会科学现实的“客观因果”。
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新教伦理”“禁欲主义”以及“资本主义精神”都是“理想型”概念。韦伯将新教发展历程中符合资本主义精神的那部分内容收集起来,作为“新教伦理”这一“理想型”概念的重要内涵,然后再利用这种基于“理想型”内涵的资本主义与现代资本主义进行对比,从而得出理性的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率先诞生且仅诞生于西方的结论。韦伯“新教伦理”论断的精深之处在于,他探讨了资本主义经济发展过程中的伦理动因,即他关于“天职观念”“禁欲主义”“预定论”等观念,对于教徒的“救赎”确证及资本积累的作用的论述。韦伯“新教伦理”论断的偏颇之处在于,“‘新教伦理’是一个理想型概念,并不能穷尽现实,且涉及选择,在这个意义上讲是不真实的”(15)Leo Strauss. Natural Right and History[M].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5:60 -61.。他忽视了早期资本主义的发展情况,忽略了资本主义精神贪婪摄取和追求享受的一面。在论证的过程中,韦伯过高地估计了宗教层面所发生的革命的重要性,低估了理性层面其他革命的重要性。他弱化了经济科学的产生对资本主义及资本主义精神所带来的影响,很容易给人一种“唯精神文化决定论”的印象。这让很多人误以为,“历史就像一根长长的导火索,只需从对新教的信仰那头把它点燃,就会一了百了地解决问题”(16)刘东.韦伯与儒家[J].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1,(1).。
二、韦伯的新教伦理思想
在韦伯的思维里,资本主义这种新兴经济模式的出现不仅需要经济资源和科学技术的实力支撑,更需要社会政治、伦理道德的意志引导,而新教伦理正恰如其分地充当了孕育资本主义精神的母体。他认为,道德主体只有在心理上对价值观念产生认同感和向往感时才会将其付诸实践。因此,韦伯将新教伦理视为资本主义精神的载体,将宗教信仰视为现实追求的应许,而现实追求会自动产生经济理性,由此建构起一种精神追求产生物质实利的论证逻辑。依据这一逻辑,韦伯对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内在亲和性的论述,可简单归纳为这种因果关系:入世苦行(新教徒将积累财富视为被“神恩”选择的外在标志)形成了一种工作伦理(劳动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作为生活本身的目标)与一种理性化的生活方式(例如井井有条的生活、严格的簿记制度等等),最终引致资本主义的兴起。如此,新教伦理便与资本主义经济之间形成了一种链式因果。
(一)伦理、天职
为回答超尘出世的信仰追求是如何与资本主义产生关联的这个问题,韦伯最先抛出的核心概念就是“伦理”。在他的逻辑中,“伦理”是指一种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正在运用的一套行为准则。他也常运用其他的词来替代伦理,如精神气质、精神特性、心智和生活方式等。一般认为,“人们并非‘天生’就想要赚得越多越好,而是想单纯地过活,过他所习惯的生活,而且只要赚到足以应付这样的生活就好。”(17)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M].李修建,张云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35.因此,他又引入了“天职”概念。宗教改革时期,路德在反教会的过程中逐步形成了新教的天职观:因信称义,反对善功称义。从而将神圣的呼召与普通人的职业结合起来,形成了其独特的天职观,所有基督徒都是平等的,基督徒的各种身份及职责,都是上帝赋予的天职(18)肖遥.从天职到禁欲——看新教伦理如何塑造资本主义精神[J].人民论坛,2015,(32).。之后,加尔文将天职与“预定论”结合起来,使天职成为信徒判断自我选民身份的重要有形依据之一,形成新教伦理所需的“焦虑—诱导”机制(19)林纯洁.天职概念的古今演变与中西对接[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0,(6).。
这种观念的变化又是如何被大多数新教徒接受的呢?韦伯认为,“宗教改革的意义并不在于消除教会对于生活的支配,而毋宁在于以另一种形式来取代原来的支配形式”。宗教改革重新解释《圣经》,重新审定教义,批判日益腐朽的教廷,但它并没有号召抵制教会对教民生活的控制,而是主张改革教会组织。“事实上,新教的思想、伦理和道德观念就是通过教会组织进行传播的。”(20)叶静怡.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方法论和思想研究[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4).接受这种天职观念之后的女工,具有了“思考的集中能力”。她们“对工作负有专心态度”,“积极计算获利”,“克己自制”;企业家则拥有“异常坚毅的性格”,“清醒冷静的自制”,且“眼光明锐”(21)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38 -43.。
(二)资本主义精神
在前资本主义时期,“理性地利用资本和理性的资本主义劳工组织尚未成为决定经济行为的主导力量”(22)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35.。此时,人们还有那种知足的心态,认为“人并非‘天生’希望多多挣钱,而只是盼着过他过惯了的日子,挣的钱能满足这一目的就足够了”(23)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36.。这时也没有形成一定的经营规范,无法达到资本主义经营需要的那种纪律性,用韦伯的话说,便是“资本主义不能利用那些信奉漫无纪律的‘自由劳动’信条的人进行劳动”(24)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34 -35.。而资本主义核心是,“以持续不断的、理性的资本主义‘经营’来追求利得,追求一再增新的利得,也就是追求‘收益性’”。资本主义经济行为也是“基于利用交易机会而追求利得的行为,亦即基于(形式上)和平的营利机会”(25)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5.。此时,“……所积累下的大量财富,并没有用于借贷取利,而总是不断地用于商业投资。从前那种闲适的生活态度,让位于一种苛刻的节俭,有些人身体力行,聚敛资财无数,因为他们不想消费只想赚钱,而那些希望保持旧式生活的人,也被迫节衣缩食。在这种情况下最为重要的是,引进这场变革的通常不是投资于工业的新资金流,而是新的精神,即资本主义精神,已经开始起效”(26)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42 -43.。
韦伯笔下的“资本主义精神”即是一种支持不断追求经济利益的思想,是人格化的资本。他认为,新教影响下的国家与地区,资本主义发展良好,原因之一就在于新教伦理将劳动视为上帝赋予选民的天职,他们在世间追求财富的行为是代上帝保管财富的过程。同时,新教伦理将禁欲主义从修道院扩展到现实生活中。为了确证自己是上帝的选民,他们终生辛勤工作,克制享乐,集聚财富并将之投入新的生产过程。此外,韦伯还指出,那些资本主义发展程度较低的国家多盛行不择手段的赚钱以谋利,那只能代表现代资本主义精神。所谓合乎道德的具有明确生活准则的资本主义精神,即以理性而系统的方式追逐利润的态度(27)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35 -40.。如此,最深切的问题便是:在资本主义精神的形成与扩张过程中,宗教是否起了作用以及起了多大的作用呢?
(三)新教伦理
正是“天职”观念的变化赋予了劳动、财富及聚敛财富的神圣性与合理性。在宗教改革之前,人们对劳动与财富的看法并没有那么正面,《圣经》里讲“劳动是对人类犯下错误的惩罚”,《马太福音》《马可福音》中也有“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呢”的描述。宗教改革之后,新教教派主张,“职业是指人们必须作为神圣旨意加以接受的、必须使自己适应的东西”(28)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56.。此时的人们相信,“根据上帝意旨之明确指示,不是休闲与娱乐,而是劳动才能增加上帝的荣耀”,“不愿意劳动是缺乏神圣恩宠的症状”(29)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126 -127.。贫穷有损神的荣光,因此,人们认为上帝赋予选民的天职发生了变化。
天职观念的旁生产物是“预定论”。圣经里讲,“在创世之前,上帝已根据他永恒不变之意旨……在那些预定拥有永恒生命者之中,选中耶稣基督以宣示永恒之光荣。此纯粹出自上帝之无限圣恩与慈爱,并不以预见其信仰或善行,或其中任一之坚忍,或生民之其他任何善功作为选择之条件,或作为促使上帝作为永恒审判之原因。一切都出自于上帝无限伟大之圣恩。”(30)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68.新教教派提出,选民“被拣选”或“被抛弃”的命运早在创世纪以前根据神的神秘意志已注定了。这种命运不能依靠“善功称义”“因信称义”而改变,个人是否具有信心、善行已无关紧要。那信徒怎样才能确信自己是否是蒙召者?由此便产生了一种“空前的孤独感”以及对“救赎确证”的疑问。
宗教改革后的天职观念与“预定论”结合起来,便产生了一种“焦虑—诱导”信念。针对预定论,出现了两种劝告:一是毫无条件地“相信自己就是选民”,因为“缺乏信心就是信仰不足,亦即恩宠作用不够的结果”;二是“要以孜孜不倦的职业劳动为获得自我确证的最佳手段”(31)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92 -98.。此前的“善功”与“因信称义”不足以达到“唯一确证”,职业与财富也不再是上帝拣选选民的依据,而是被拣选者的外在表征。虽不能就此确证是否能得到拯救,但信徒可以通过世俗职业中的紧张活动来缓解拣选与否的不安。这不是指个别的善举,也不是一段时间的辛勤劳作,更不是一定数量的财富值,而是“一辈子行善,并且要连成一个完整的体系”(32)莱曼,罗特.韦伯的新教伦理:由来、根据和背景[M].阎克文,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1:307 -308.。由此,个人利益便得到了韦伯所说的“心理支持”,而且为资本主义式的获利行为提供了一个“理想的”刺激因素。即是说,新教伦理“驯服了人性中的懒惰和消极的一面,从而在神意的引领下保证了心灵的‘振奋’”(33)Stephen Kalberg. On the Neglect of Weber 's Protestant Ethic as a Theoretical Treatise:Demarcating the Parameters of Postwar American Sociological Theory[J]. Sociological Theory,1996,(1).。
上帝恩宠只能通过世俗劳动进行确证,还催生了新教徒的禁欲主义。禁欲主义的目标是“将秩序置于信徒的日常行为中,避免破坏恩宠的冲动享乐”,“帮助信徒过上一种警觉的、有意识的、智慧的生活”(34)Stephen Kalberg. On the Neglect of Weber 's Protestant Ethic as a Theoretical Treatise:Demarcating the Parameters of Postwar A-merican Sociological Theory[J]. Sociological Theory,1996,(1).。作为引导教众克服拣选疑虑的原则,“世俗禁欲主义有着积极约束和消极约束两方面的规范”。前者是诱使信徒“系统地从事世俗职业”,鼓励他们进行缜密的经营进而不断获利;后者则是“禁止一切形式的”享乐挥霍,要求将利润用于聚敛更多财富(35)莱曼,罗特.韦伯的新教伦理:由来、根据和背景:309.。
三、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一)宗教褪去之前
事实上,资本主义主导下的生产及经营方式,与大多数宗教所倡导的节制、忍耐、禁欲观念有直接冲突,但在新教氛围下资本主义之所以能蓬勃生长,是因为找到了一种很好的诠释方式。这种方式让新教徒们相信,努力赚钱也是为上帝增加荣耀的方式。正是由于新教伦理的“焦虑—诱导”的机制,使得“推崇固定职业的苦行意义,为近代劳动专业化分工提供了道德依据”。与之同时,“新教徒将营利解释为上帝的安排,就为事业家们逐利行为提供了正当理由”。一方面,新教的“苦行主义厌恶封建诸侯的穷奢极欲,以及暴发户的浮华虚饰,又为资本积累提供强劲推动力。另一方面,它对节制的白手起家的中产阶级给予了极高的道德颂扬”(36)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86.。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精神——经济合理化、天职观念和禁欲主义思想——的影响下,西方社会才具有发展资本主义经济、思想和政治的基础,从而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37)谢一帆.经济·奢侈·禁欲——评马克思·桑巴特·韦伯关于资本主义兴起的原因[J].宜宾学院学报,2009,(11).
新教为劳动伦理、财富积累创造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心理支持”,创造了从事世俗职业的行为模式,将基督徒的每一时刻、每一行动都从“自然状态”转变为“恩宠状态”(38)莱曼,罗特.韦伯的新教伦理:由来、根据和背景:307 -308.。为什么宗教改革之前的宗教不能创造这一成就呢?因为此前的教义始终容忍“人们重新开始对它进行不同的理解”或以善功来消除所有“精神罪过”。新教之所以能催生一种资本主义精神,正是因为新教徒们在集聚财富时有一种“道德上的虔诚感”,宗教改革之前的教徒“道德感却模糊不清”(39)莱曼,罗特.韦伯的新教伦理:由来、根据和背景:239.。这主要是因为二者的得救手段不同,“对后者而言,教会的告解制度就是对他不完善行为的一种事后补救,教士就是完成罪过与功德之间抵偿、变换奇迹的魔术师……他给信徒带来了赎罪的机会、蒙恩的希望和罪恶得到赦免的保证”,“但是此种紧张状态却是新教徒无从逃避的,因为他们注定要承受严酷命运的支配,而且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上帝要求他的信徒去做的,不是个别的善行行为,而是一个成为体系的完整的善行生活”(40)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86.。因此,新教徒为了获得拯救,求得来世安稳,在现世便开始了无休止的劳作,以及有条理的俗世活动。这种建立在新教伦理基础上的理性经济行为,引起了物质财富的积聚,为近代资本主义的产生、发展提供了必要的物质基础。所以,韦伯说,清教徒观念,成为了站在哺育近代“经济人”之摇篮旁边的守护者。
(二)宗教褪去之后
因为“宗教信仰必然产生勤勉和节俭,而这两者又不能不产生财富。但是当财富增加的时候,傲慢、情欲、各种各样的俗世之爱也会随之增强”(41)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143.。由禁欲苦行而致财富积累,由财富积累而致享乐堕落,由享乐堕落而致苦行主义破产。那件“披在圣徒肩上的‘随时可以卸下的薄斗篷’”变成了“钢铁般的牢笼”。自诩为“德意志民族的耶利米”的韦伯,预见到了现代资本主义发展的趋势,原本的朝圣者被“经济人”所取代。资本主义远不如原来那么秩序井然,充满着“体育竞争式”的疯狂;个人也不再是为救赎自己而热忱工作了,追求的不再是财富而是贪婪。在此过程中,工具理性完胜价值理性,使得资本主义活动丢失了文化根基。
先前由新教伦理催生出的资本主义精神在现代遭到了“异化”,过度理性的侵蚀,专业分工的形成,利润被精确公式计算着,极度奢靡的享乐,打破了教徒原来虔诚的生活态度和心灵的满足感。“机械工具”与“制度”似乎蔓延到了世俗生活的任一角落,原本秩序井然的资本主义世界逐渐被这些无形的牢笼控制了。原先工作、劳动都是为了自我确证为上帝选民,在世俗生活中恪尽天职、勤俭节约、热情工作,而现在工作只是为了生存,甚至是被迫放弃第一意愿。复式簿记的推广与发展,使工作不再依据直觉,而是被精确化、计算化,使工作的人变成“为了赚钱而赚钱”的机器。财富曾是荣耀上帝的凭证,现在反成了荣耀自身的仰仗,并对人类生存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控制力量。财富由原来是劳动的附属品,现在变成了劳动的目的,个人完全被物质化。不合理投机,政商互利,一味追求享受,追求财富的世俗情欲压制了宗教伦理。
余论
韦伯的“理想型”研究范式,对历史学、社会学、法学、宗教学、经济学等多个学术领域产生了影响,尤其是他对精神状态乃至文化领域的关注,给现代学术探索提供了新的研究路径。然而,当学者们对韦伯的学术遗产进行评价时,最尖锐的批判大多都落在了“理想型”上。中文学界以张伟仁教授和林端教授的观点为例,前者基于傅斯年先生的“史学便是史料学”的理念,认为“理想型”概念容易造成分歧对立绝对化和意识形态化;后者提出“以韦伯之矛攻韦伯之盾”的概念,认为韦伯建构理想类型的方法是“非此即彼”,是西方文化中自我囿闭、二元对立的思考模式。国外学界以尼尔斯·汉森(Niles M. Hansen)的观点为例,他认为,一方面,韦伯新教伦理概念的适用性,比他自己所能意识到的要广泛得多,而这一事实“已被基于不准确或误导性前提的批评所掩盖”;另一方面,“宗教或意识形态动机是否是经济发展的先决条件之一,我们不能强加给任何社会”(42)Niles M Hansen. The Protestant Ethic as a General Precondition for Economic Development[J]. The Canadian Journa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1963,(4).。
对这一点,韦伯自己也有体会,因而他特别强调,资本主义是新教伦理的非预期性结果(43)Jack Barbalet,Weber. Passion and Profits:‘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in Context[M].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54.。所谓非预期性后果,也可称“意图与结果的背反”,即是人按照某一事先预计的结果行动,但实际的结果往往与设想不同,或产生了超出预期和与预期完全相反的结果。因而,我们不能认为任何一个教派的开创者会把唤起“资本主义精神”视作自身工作的目标,也不能认为他们当中的任何人会将追求物质财富看作是上帝的恩旨。韦伯之所以指出这一点,正是为了避免单因论或人们将其理论简单地视为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反驳。韦伯说自己并不是要证明新教伦理如何产生了资本主义,而是反对单向论证经济与文化的考查方式。他强调:“绝对无意主张荒谬而教条式的命题,譬如认为:‘资本主义精神’只能够是宗教改革的某些影响的结果,甚或认为,资本主义经济体制是宗教改革的产物。”(44)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168.在他看来,历史本身并没有那么多的教条化的规律,尤其是世界进入价值多元化进程以后。任何一个历史进程,无论是阶段性的、共时性的或历时性的,都是多种因素的结果。不过,韦伯也承认在这些多元因素里面,有一些必然是关键性的,比如政治、经济、军事、宗教等。
就“理想型”研究范式本身而言,它是研究者根据个人所理解的价值关联建构而成的,深受研究者的先入之见、价值取向等影响。每一个研究者都是从自己的立场审读文献的,“他的价值观、标准、兴趣爱好极大地影响着他关于过去的说法、结果”(45)程传利.历史认识客观性问题提出的本意及其思维模式分析[J].玉林师范学院学报,2022,(3).。它能说明的不是某种决定性因素或原因,而是一种“心理上的‘亲和力’”或可能性之一,它并不鼓吹单一历史动因。对于韦伯“理想型”的研究者而言,我们必须理解韦伯在论证某一“理想型”概念时所处的舆论气候和学术生态。在研究和对待中国传统文化时,我们不能直接挪用韦伯的“新教伦理”理想型概念,并借此鼓吹西方文化的优越性,否定中国文化的价值。我们要有高度的文化自信,自觉维护我国优秀的传统文化,推动针对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及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