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朓的自我疗
——救宣城任上诗歌审美范式的构筑
2022-04-11许雨辰
许雨辰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61)
谢朓的仕隐矛盾与一般视案牍为俗务、将官署看作樊笼的鄙夷习气不同,甚至更为深刻尖锐,更加难以解决,局势和家世身份等种种捆绑使他的矛盾具有了独特性和个体性,既无法逍遥地以“得意忘言”的玄理为自己开脱,也无法安心地以“朝隐”之姿居于府衙庙堂。
建武二年(495)的暮春,时年三十二岁的谢朓被任命为宣城太守。是时的宣城有着“近畿大郡”之称,辖地范围约等于半个横跨南北的南豫州郡。齐明帝萧鸾本人曾受封宣城王,并由此进帝位,现在以谢朓为宣城太守,出牧自己的“龙兴之地”,可见其对谢朓的信重未有稍减。
谢朓在离京之初尚有失意怀乡之嗟,但他逐渐意识到,出牧宣城是令他适意的结果。宣城太守与皇帝之间的空间距离同样契合他在对明帝萧鸾既敬又惧的心理下所期许保持的那个合适的政治距离,宣城的风物和生活疗救着他的内心,居官如隐的“吏隐”状态从此进入了谢朓的诗歌,从一个高卧郡斋的“隐吏”笔下流出的诗句,以其独特的视角,构筑出富有个性的审美范式,呈现出别有意趣的风格,对后世的影响甚为深远。
一、登高远眺的空间处理
欲探究谢诗的审美范式,首先来考察其审美的方法,即观景的视角。经统计,谢诗中“望”字一共出现62次,单以“望”字入题的诗篇,数量就相当可观,如《后斋迥望》《郡内高斋闲望答吕法曹》《落日怅望》《宣城郡内登望》等。小谢在抒写闲情时,出现频率最高的动作莫过于远眺,这不仅适宜而充分地塑造出才思清高的官人悠闲冲淡、情志深雅的品格形象,也令感情的寄托更加博大沉厚,同时,“望”还为进一步处理诗歌的审美空间提供了独具韵致的高平视角。由于常登高以“望”,观景就有了固定的视点,呈现在他眼中的多是绵邈辽旷的整体空间,景界阔大,方能荡延意兴,但旨趣往往难以聚结,为避免流于泛淡,就需要观景之人自主地将这个空间进行个性化的艺术处理,开掘和把握取景框中多方景物彼此之间或隐或现的关联,寻绎“结意”之点,以求映衬深婉摇曳的情感,传送自己凝神远眺的情思。关于小谢对高平视角下的空间进行了怎样的处理,下面试从具体诗句入手分析。
1.设“隔”以化情
先来看这首《郡内高斋闲望答吕法曹》:
结构何迢遰,旷望极高深。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林。日出众鸟散,山暝孤猿吟。已有池上酌,复此风中琴。非君美无度,孰为劳寸心。惠而能好我,问以瑶华音。若遗金门步,见就玉山岑。
从主题来看,这是一首再常见不过的赠答诗。但小谢却能在此不甚重大的主题之上,举出一番重大景致,除开上面所说的居高远眺,以“旷望极高深”领起全诗站位之外,还在于“窗”“庭”的妙用。如黛远山仿佛绘在窗格之间,高林在脚边庭院下生长,方伯海评此诗道:“清新中逸气遄飞”。欲合清妙与“冲情云上”为一,不仅需于远岫、乔林深浅各异的苍翠涂染处着墨,还应以远山平林非在窗庭之际、实在胸襟之间的吐纳之意苞裹,方能“化艰为易,去重就轻,以其略浮词而取真色”,达到“所琢錬者在意象物情之间”的效果。以“窗”“庭”作为观物之眼,可以看作是小谢有意为面前空间设置的一道“隔”,《后斋迥望》中“高轩瞰四野,临牗眺襟带”亦为此式。人在门庭窗际,景在其外,让本就是“远眺”、物我之间半隐藏的实际交流进一步解除,观照者与对象之间但凭精神意念相联系,这样现实中远离、魂灵上靠近的“望”,将纡解缠思的希望寄托于高远而敏感的精神,是借山光水声以娱耳目进而忘忧的审美模式之外一个更形而上的开拓。
用以设“隔”之器不止窗庭,《后斋迥望》中“望山白云里,望水平原外”句,山水回互萦环的空间被白云与平原分隔,以云气为“隔”的还有“出没眺楼雉,云聚岫如复”(《和王著作八公山》);不同于窗庭之“隔”单向消解距离,以“云”为“隔”,正是借隔障做远望时视线伸缩的跳板,云外是苍茫的怀想与向往,象征所企慕之地的遥不可及,云内充满清晰可见的实景,是现实所能接触的空间,以视线的延展和回缩写出胸中吞吐的气象。
2.设“点”以送情
小谢曾在《七夕赋》中以“壮思风飞,冲情云上”赞美他人文风,可以想见这八字亦是他自己创作的审美标杆之一;去世之后,诗文知己沈约作《伤谢朓》,回顾其诗文成就时云“调与金石谐,思逐风云上”。无论是自我期许还是好友定论,审美偏好都指向情思的高扬与渊放,这除了与小谢常常登临远眺故而诗中景界多阔大邈远有关,其聚结旨趣的“结意”之点的意象表征也是值得注意的。
来看这首《和宋记室省中》:
落日飞鸟还,忧来不可极。行树澄远阴,云霞成异色。怀归欲乘电,瞻言思解翼。清扬婉禁居,秘此文墨职。无叹阻琴尊,相从伊水侧。
这首诗借怀友言思归,真正的落脚点为深埋心底的眷乡之情。谢诗向来以工于发端著称,篇首二句即注目飞鸟归来。飞鸟翕乎而往,仿佛往平远的构图中缀上了一个“焦点”,诗人翘首极望,不禁忧从中来。日薄西山,鸟自还巢,物候使然,干小谢何事?元思敬曰:“扪心罕属,而举目增思,结意惟人,而缘情寄鸟。”古人已然点破,情意聚结于人心,远望“举目”正是外放“增思”的时候,飞鸟由近及远的轨迹宛如满是平行线条画纸中,焦点挪移出的一道指向上边界的淡淡墨痕,愁思凝结于飞鸟的双翅,随着挥动的羽翼渐渐远去,至于天地尽头“不可极”之处,为苍然无尽的空间增设了可以表情达意的焦点。王夫之评此道:“落日飞鸟远,合离之际,妙不可言,要此景在日鸟之外,亦在日鸟之间”。
若只是愁情随飞鸟远去而蔓延,何以言合离间往返错落之“妙”?结合下面诗句分析,飞鸟这一“点”的作用不止“凝情”,更有“送情”。飞鸟实是远去,无尽忧愁却迎面而来,一“还”一“来”,或许正是船山所谓“离”;“瞻言”即指远望飞鸟归来,“解翼”一词似乎从未在小谢之前被使用,或可猜测为小谢独创,郝立权注“喻去官也”,曹融南案“解宜作假”,由石崇“愿假飞鸿翼”、陆清河“假翼鸣凤条”得,综合两家,“瞻言解翼”或可理解为陶渊明“望云惭高鸟”(《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后终“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之愿景,精妙之处在一“思”字,添此一字,便转已然为未然,转占得为企慕,即若在小谢,尚驻于心向往之的未然状态(陶诗则为已然得到),企慕之情一出,则境界、层次转而轻上,从“忧从中来”到想要追寻现下生活之外更加适意的内心状态,追寻、向往之意一出,情感自然而然地从面向自己的低落状态过渡为随着飞鸟逐风云而远去正在向好的动态过程,意象与情感才真正达到了“合”。
故此“送”并非仅指飞鸟在天空中实际飞远的运动,更含有通过在空间中设“点”的方式将情感推抬而上,是一种精神的运动。这样联合“瞻言思解翼”共同分析,举目看似增思,实是解忧,是诗人个体化思考人生的产物和形象表征,以及以观照自然消释生命苦境、纡解内心矛盾的尝试性寄托。
二、日常景物的泛诗意化
探究谢诗的审美范式,需要关注的另一方面是他所审美的对象。朱自清曾将陶渊明的诗歌称为“日常生活的诗”,意在说明其广泛地将日常生活诗意化从而形成的平实自然之风。在这方面,小谢可谓踵武陶公,主动追寻日常景物中蕴藏的诗性美,创作了数量可观的生活化山水诗。
小谢诗中少有大谢那样纵情丘壑式的游览,他笔下的景象大都是普通生活的附加产物。在前往敬亭山庙祭神求雨的途中,见到“潭渊深可历,狭斜车未方”(《赛敬亭山庙喜雨》,下同),“蒙笼度绝限,出没见林堂”,笔触真实自然地描写神庙由葱郁林叶间浮入眼帘时的情形,陈胤倩也因“能写登临所见之状”而认为“‘出没’句佳”。在水边送别友人,他在遥望朋友要去的馆阁之高远后,将目光转回现下立足之地,“塘边草杂红,树际花犹白”(《送江水曹还远馆》),草丛树间不同方位、不同色彩的配合映衬,一低一高,一红一白,似是经过精心排布,却又如羚羊挂角,是对身边景物本来之美有意识的追求;与此手眼相近却更胜一筹的是同为送别题材的《送江滨曹檀主簿朱孝廉还上国》,“香风蕊上发,好鸟叶间鸣”,小谢捕捉非视觉的意象,以其中含藏的兴动生发之意,为怀友进而怀乡之情造势。至于日常之所见,伫立新治北窗边的日升云去,“池北树如浮,竹外山犹影”(《新治北窗和何从事诗》),高枕东窗之下感知到的时序推移,“寒槐渐如束,秋菊行当把”(《落日怅望》),秋夜独坐时望向窗外,“风振蕉荙裂,霜下梧楸伤”(《秋夜讲解》)在郡卧病对知己讲述山斋清趣,“夏李沉朱实,秋藕折轻丝”(《在郡卧病呈沈尚书》),若论对周围一草一木之诗性美的发掘和书写,小谢或可谓是第一人。
尤其值得留意的是被称为“郡斋诗”的一类作品,将官署和书斋在地点、功能和意义上画起等号。工作闲暇时在斋中远望,可以生出盎然的意趣,从案牍中偶然抬首,就会有可赏之物进入诗篇,《高斋视事》与《冬日晚郡隙事》当属其中佳作。先来看《高斋视事》:
馀雪映青山,寒雾开白日。暧暧江村见,离离海树出。披衣就清盥,凭轩方秉笔。列俎归单味,连驾止容膝。空为大国忧,纷诡谅非一。安得扫蓬径,锁吾愁与疾。
这是“凭轩方秉笔”时的萧然一望,前六句先写高斋所见的雪后之景,点出“视事”,便有不称意之感漾于其间;后六句起于言人欲易足而拓展到案牍劳形可厌,自然发归去之思,最后盼归家消愁之期作结。张荫嘉评曰:“笔有余劲。”先将青山带雪、日出雾散,以及村庄树木收纳眼底,从容洗漱,凭一“方”字就可明了,在小谢心中,观景的闲散与之后的“秉笔”二者孰重孰轻。这样诗意化的生活,暂时掩盖了为官中令人生厌的部分,使其增添了冲淡和亲切感,所以钟惺感叹:“谁想视事如此清适?然真名士作官,有此不为异。”凭此一句,钟伯敬可称得上小谢为数不多的知音,“清适”正是谢朓终其一生所期盼获得的处世状态,只有“真名士”才会“殊有胜情”,才能给予随处可见的景物以审美的眼光。
《冬日晚郡隙事》则更具情景并切之美:
案牍时闲暇,偶坐观卉木。飒飒满池荷,翛翛荫窗竹。檐隙自周流,房栊闲且肃。苍翠望寒山,峥嵘瞰平陆。已惕慕归心,复伤千里目。风霜旦夕甚,蕙草无芬馥。云谁美笙簧,孰是厌薖轴?愿言税逸驾,临潭饵秋菊。
此诗排布与《高斋视事》相似,是理事之余的欣然一瞥,前十句以“观卉木”起,写斋内荷竹檐栊得时之善,由万物适意而深感己之不得时,遂作慕归之想;后六句以风霜之下蕙草无芳暗指政治迫害渐厉而无处容身,转而言“己并不羡有笙簧之听,亦不厌隐居困病之境”,最后以高洁的归隐愿望作结。院内一池荷风、满窗修竹,院外山林积翠、平楚苍然,小谢诗中总是充满着“物色盈怀抱”的“赏心”,“赏”字在谢诗中亦非少见,这其实是以一种审美性的眼光去与景物“会意”,在此之前的谢灵运从未将“赏心”的诗意着落在日日居住的庭院之内,奇峰幽谷、奔流急湍才是这位倨傲的山水宗师所青睐的审美对象,到了小谢的“檐隙自周流,房栊闲且肃”,可以说在审美上为日常景物开拓了一席之地,无须深入山林,隐逸的高志高怀自可以寄托在荷竹檐栊之上,这样的自我疗救相较于直接归隐,不仅高洁不减,而因此更加平实,更加容易实现。
三、审美范式背后的意义——“吏隐”的自我疗救
谢朓出守宣城之前的诗也有不少以归隐作结,但在六朝溺于玄风、崇尚隐逸的时代氛围中,显然只能更多视为表达玄淡情致的雅言。在南牧宣城这段时间,诗文中的隐逸思想才真正来源于他的生活与审美实践,从而具有独特性,通过上文可以知道,谢朓构筑了“登高远眺+寻常景物”的个性化审美范式,并以此为疗救,造就了宣城任上谢诗旷逸而萧散的风格意趣。这种思想以其能够较好地调和仕隐矛盾而被称为“吏隐”,“吏隐的发明者为谁已难考证,而首先将这种思想付诸实践,尤其是在诗中深刻地加以艺术表现的就是谢朓”。
寻常的官员大约无暇也无心频繁眺望远方,小谢作为一方重镇的太守且据史书记载颇有政绩,其公务繁忙可想而知,却常登高远眺,在高斋清风中抒发高世之志,设“隔”以化情、设“点”以送情这两种处理空间的方式实际上是将常见的寥廓审美空间加以异化,不极力描摹视野的广大和景物的外形,而是使情感或通过景物、或直接跨过景物转进飞升,抽离出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泥沼,实现“超越”,以一种游乎物外的目光视事,或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广义的开拓与升华;当然,需要注意的是,小谢的高世之怀或许并非出于天性,而只是现实驱使下被动地升华情感,增加生活中审美的部分,以此淡释生命的悲哀与无奈。虽不能与陶公比肩,但置于南朝,其高度已是少有并论者。再加上其诗中少见族伯谢灵运那样伐木取道的响动和高山深林、崎丘岖壑的难觅之景,而是随时涂抹身边的鱼鸟花叶,正如他自己的游览心得:“经目惜所遇,前路欣方践”(《游山》),处于郡斋之中,抬首埋头之际、案牍窗庭之间皆可入诗,开拓了诗意化的生活空间和诗歌语言空间,并不刻意作狂隐之士放浪形骸之态。更多时候,是将两者结合起来,怀葆高世之情而观俗常之物,小谢要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对平淡悠闲充满留恋的文官情志,这就是他构筑审美范式背后的意义,属于其自我疗救的一部分。
隐逸倾向只是小谢平弱气性在面对沉重现实的倾泻口,在人生理想状态被挫伤之后回避的一种文人式的偏安,因此,“吏隐”只能暂时安放他的生命漂泊感,仕途的危机为宣城、建康之间的距离所模糊,失落被覆上了斋边的淡云和窗前的远山,一旦失去这些外在条件,谢朓还是那个隐忍婉转、畏祸缩首、不擅机变的清怨文人,他终其一生都在着力规避凶险,诗歌语言、内心想法与现实局势处于割裂状态,无法像陶公或大谢那样冲破、放开。所以,他从来不曾实现自我完成,他的“吏隐”并未做到真正悬置“仕”与“隐”的对立,只是以一方遮挡另一方,便只能依靠时机维持,而内心无生发之力,永远无法解脱的结局,也在情理之中。这属于其“吏隐”的精神境界的另一部分,应当分别看到其已超越的和未超越的,才能形成对小谢“吏隐”精神境界的完整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