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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20世纪初德国文化氛围及其社会学考察

2022-04-07曹学聪

南京晓庄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卢卡奇韦伯浪漫主义

曹学聪

(南昌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引 言

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欧洲知识分子当中普遍存在着反资本主义现象,但为什么单单在德国达到了特别的高度?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自19世纪初以来在德国知识分子中有着根深蒂固的“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1)P·本尼斯、R·塞耶、M·洛维等学者在其论著中都认为“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Romantic Anti-Capitalism或译为“浪漫的反资本主义”)这一概念为卢卡奇首创。洛维考证出此概念最早出现在卢卡奇写于1931年的关于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中,Cf. Michael Löwy & Robert Sayre, Romanticism Against the Tide of Modernity,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108.传统。关于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潮流对德国知识分子、德国文化乃至于整个德国社会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卢卡奇曾对此有过精当的描述,他认为“浪漫主义思想除了在十九世纪中叶暂时被扼止住以外对德国的知识分子控制得最强——因为浪漫主义最符合德国苦难之中的德国知识分子的地位,一方面符合他们那种没有根基的漂浮状态,另一方面也符合他们以客观上是错误的、社会上是危险的思想‘深邃’来克服德国苦难的企图”(2)范大灿编选:《卢卡契文学论文选》(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62-63页。。事实上,德国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方式将他们与德国前资本主义阶层,特别是小资产阶级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此,本文在梳理世纪之交德国知识界“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潮流的基础上,拟对其社会动因及文化土壤作一社会学考察。

一、 20世纪初德国“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知识群体

按照曼海姆的说法,只有知识分子才既是各种理想承载者,也是意识形态的承载者。(3)卡尔·曼海姆著,霍桂恒译:《保守主义——知识社会学论稿》,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46页。20世纪初期德国知识界这种在学术上反资本主义的思潮主要表现为聚集在“社会政策学会”(Verein für Sozialpolitik)周围的一群杰出学者。(4)1872年,在德国市场经济初期,古斯塔沃·施穆勒(Gustav Schmoller)、阿道夫·瓦格纳(Adolph Wagner)、卢霍·布伦塔诺(Lujo Brentano)等经济学家为研究并解决德国步入工业化时代带来的社会矛盾成立了“社会政策学会”。该学会是在德国新兴的资本主义刺激下产生的一个学术团体。在该学会初期,它为了保护劳动者的利益,学习并借鉴了一部分社会主义的思想,旨在通过国家调控及行政手段减小或尽量消除社会矛盾。但是到19世纪末,随着滕尼斯和韦伯等社会学家开始加入该学会的各种活动之后,浪漫的反资本主义倾向就更为明显。他们在批判资本主义的弊端时,德国社会学家像许多20世纪的浪漫主义者一样,尤其关注那些传统的以“手工艺”性质为生活方式的小资产阶级的社会经济问题。该学会中首先要提到的就是,德国现代社会学真正的奠基人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及其著作了。

滕尼斯在写于1887年的《共同体与社会》中,将社会文化关系抽象为两个对立的社会经济形态:“共同体”和“社会”。滕尼斯在书中,忽略了社会结构的客观(经济)基础,代之以“意志”的主观原则。他认为,共同体是“本质的”,而社会则是“任意的”。对滕尼斯来说,家庭、村庄和传统小镇构成的共同体是由习俗、礼仪和仪式来规范的,劳动的动机是乐趣和对生产的热爱——这是家庭经济、农业和手工业所表现出来的特征;社会关系以相互帮助和信任为标志,整个体系由文化(宗教、艺术、道德、哲学)统治。相比之下,由大型城镇、民族国家等组成的社会世界则由计算、投机和利润为驱动,个人利益是劳动的唯一目的,在现代商业和工业中已经降低到仅仅是一种工具的程度;社会生活被利己主义撕裂,与持续的、不可逆转的技术—工业进步的发展相对立。尽管他努力保持客观,但滕尼斯的作品中仍然弥漫着深深地对传统农业社会的眷恋,他用颇为怀旧的笔触写道:“一切对农村地区生活的颂扬总是指出,那里人们之间的共同体要强大得多,更为生机勃勃:共同体是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社会只不过是一种暂时的和表面的共同生活。因此,共同体本身应该被理解为一种生机勃勃的有机体,而社会应该被理解为一种机械的聚合和人工制品。”(5)斐迪南·滕尼斯著,林荣远译:《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4-45页。

因此,当滕尼斯看到资本主义在农村的发展也势不可当之后,那种最深切的遗憾溢于言表:“它在农业中也有类似的现象,农业从它作为一切经常的劳动之母的级别降低为民族工业和世界工业的一个分支。……最后,自由的、资本主义的领主庄园统治拥有自己的器械和机器,通过自由的、变换不定的、付日工资的劳动者,自觉地剥削土地和劳动,帮助获取最大的纯收益;把这些原则用到这种最古老的和真正的‘经济学’上去:利润是商业的唯一的结果(profit is the sole end of trade)。”(6)斐迪南·滕尼斯著,林荣远译:《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第100-101页。

不难看出,滕尼斯在这里讨论的问题,尤其是“有机的”传统与“人工的”现代之间的对立很大程度上与浪漫主义有关,因此,我们可以将其社会学学说置于浪漫的反资本主义的精神中去解读。滕尼斯书中的“社会”,显然是从批判的视角看待的资本主义社会,而“共同体”则涵盖了“表示一切前资本主义状态的领域范畴,变成了赞扬原始的‘有机的’状态的歌颂名词,同时变成了反对资本主义摧毁文化和实行机械化的作用的斗争口号”(7)卢卡奇著,王玖兴等译:《理性的毁灭》,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87页。。滕尼斯作为浪漫的反资本主义潮流中的代表,他认为当代社会的问题在于,具体的、定性的价值观与市场量化过程之间的矛盾,这也是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所有反思的核心所在。按照滕尼斯的说法是,劳动力的价值过去通常由具体可感的人所支配,而在资本主义社会,计算和投机活动扼杀了所有真正的生活,它的价值只不过是一种抽象的,可以用金钱的数量来衡量,如果说交换流通“更为普遍和更为自由,交换流通的纯粹法律就越是可能发挥作用,相反,除此而外,人和物的相互关系所具有的品质就将越丧失。于是,商业区域终于集中在一个唯一的总市场上,最后集中在世界市场上,所有其他的市场都依附于它”(8)斐迪南·滕尼斯著,林荣远译:《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第90页。。但是,滕尼斯只是指出这两种社会形态的对立,并不是像浪漫主义的世界观那样希望回到过去,他清楚地意识到资本主义的到来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不可能回到“有机的”过去。文化与文明之间的矛盾因此成为悲剧性的、无法解决的冲突。

与滕尼斯同时代的诗人西奥多·施笃姆(Theodor Storm)也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卢卡奇在出版于1910年的《心灵与形式》中,就曾对施笃姆的作品及其社会基础作了透彻而精彩的分析。他认为施笃姆美学的基石是匠人知识,它本身与某种市民手工业者的生活方式密不可分。(9)Georg Lukács, Soul and Form, trans. by Anna Bostock,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74, pp.61-62.我们或可从卢卡奇对施笃姆的评价中得到些许启示:“作品的创作过程是决定性的,而不是结果。这位19世纪艺术家的观点与作为浪漫主义怀旧的黄金时代的中世纪的观点有着深刻而真实的联系。”卢卡奇接下来对施笃姆作品的“基础结构”作出了惊人的近乎马克思主义的描述:

德国的各种发展,尤其是经济发展,比其他国家要晚,而且许多旧的社会形式和生活方式在德国的保存时间比其他地方更久。19世纪中叶,在德国,尤其是在德国疆界附近,仍然存在着旧的资产阶级,它们仍然像以往一样强大和活跃,这些资产阶级与今天的资产阶级完全不同。这些作家出身于资产阶级,他们是资产阶级真正而伟大的代表……故乡、家庭、阶级对他们来说是决定一切的经验。(10)Georg Lukács, Soul and Form, trans. by Anna Bostock, pp. 62-63.

卢卡奇看到了施笃姆的诗性世界被“旧资产阶级面对新生活时那种放弃的力量、顺从的力量”所支配,旧的资产阶级以一种“平静地确定性地接受无法避免的事情,并为之哭泣”的方式观察着自己的没落,并“赋予这种不可避免的衰落一种哀而不伤”(11)Georg Lukács, Soul and Form, trans. by Anna Bostock, pp. 63, 64, 70.的历史感。我们看到,面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德国资本主义工业的飞速发展,施笃姆用其感性的诗歌语言表达了同滕尼斯的社会学著作一样的思考。

卢卡奇拿托马斯·曼与施笃姆作比较,并认为施笃姆是“德国伟大的资产阶级文学的最后一个代表……然而,他还未能有足够的自觉意识到笼罩他的世界的腐朽氛围有多么强烈,因此也就不能像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那样成为不朽”(12)Georg Lukács, Soul and Form, trans. by Anna Bostock, p.76.。事实上,托马斯·曼也读过《心灵与形式》,并赞其为“年轻的匈牙利作家写的一本美丽而深刻的书”。托马斯·曼在1918年《一个非政治人的思考》(ReflectionsofanNonpoliticalMan)中再次对卢卡奇的评论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并认为自己的文学作品部分地激发了卢卡奇的灵感:“我发现自己就像一个父亲,面带着微笑任由受过教育的儿子来教导自己。”曼也因为卢卡奇的这篇评论文章认识到自己与施笃姆的密切关系,而且非常赞赏卢卡奇对《布登勃洛克一家》的解读,认为这是对笼罩着施笃姆的颓废的精神世界的永久记录。在《一个非政治人的思考》的最后一章道出了自己的首部长篇小说的意义:书中讲述的布登勃洛克家族衰亡的故事最终要指涉的是德国资本主义“文明”的发展,是西方式的进步、民主化过程。这种浓厚的浪漫的反资本主义情绪可见一斑,难怪卢卡奇后来说“批评资产阶级民主的这些合理因素在‘一个非政治人的思考’中被一种德国式的、浪漫的反资本主义思想所掩盖和歪曲了”(13)卢卡奇著,王玖兴等译:《理性的毁灭》,第22页。。

要知悉20世纪早期德国社会思想界的状况,首先要作重点考察的自然是作为学术中心的海德堡“韦伯圈子”(Weber Circle)。(14)Cf. A. Arato &P. Breines, The Young Lukács and the Origins of Western Marxism, NY: The Seabury Press, p.51.另见P. Honigsheim, The Unknown Max Weber, New Brunswick: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3, p.137.在1906—1918年间的每个周末,诸如滕尼斯、桑巴特、西美尔、雅斯贝尔斯、拉斯克、布洛赫还有卢卡奇等等一大批学者知识分子聚集在马克斯·韦伯海德堡的家里,纵论时政、交流学术、谈论艺术。虽然这些人各自有着不同的思想观念,但毫无疑问,他们中间弥漫着一股强烈的浪漫的反资本主义情绪。曾经也是“韦伯圈子”成员之一的霍尼希施海姆(Paul Honigsheim)在回忆当时的情形时这样说道:“甚至在战前,超过四分之一的人都有一种远离城市文化、工具理性、量化、科学专业化以及其他一切当时被认为可憎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趋势……卢卡奇和布洛赫等就是这一趋势的一部分。这种新浪漫主义,……与叔本华、尼采、谢林等老的浪漫主义有着隐秘的关联。海德堡出现了各种形式的新浪漫主义……,它的追随者们都清楚地知道应该敲马克斯·韦伯的门。”(15)P. Honigsheim, The Unknown Max Weber, New Brunswick: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3, p.204.这种对资产阶级理性主义的批判和抛弃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对宗教有种特殊的情感。霍尼希施海姆在多年后回忆起那个时代的时候仍不无激动地说:“那是一个宗教在咖啡馆和客厅里流行起来的时代——人们很自然地阅读神秘主义,并自发地同情天主教;人们尽情地抨击自由主义,这在18世纪被鄙视而在当时听起来却很不错的时代……”,这种潮流当然在马克斯·韦伯的客厅得到了体现,尤其是布洛赫和卢卡奇尽情地表达着“对天主教热情的赞美”(16)P. Honigsheim, The Unknown Max Weber, p.216.事实上与其说是天主教会,不如说是俄罗斯神秘主义和俄罗斯文学将海德堡的韦伯圈子结合在一起,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常常成为周日沙龙争论的焦点,卢卡奇和布洛赫等人认为俄罗斯文化提供了另一种拒绝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路径。。

至于韦伯本人,则很难将其归入新浪漫主义,而且韦伯的社会学理论与浪漫的反资本主义有着明显的差异。让·玛丽·文森特将其描述成一个尼采式的贵族,认为他的思想是一种不稳定的人文主义,与官僚化和祛魅等社会发展的基本趋势格格不入,透着一种拒绝现代世界发展的悲观主义色彩。(17)Michael Löwy, Georg Lukács, From Romanticism to Bolshevism, London: NLB, 1979, p.41.在这方面,韦伯受到了滕尼斯的深刻影响,他经常采用滕尼斯的范畴和分析方法。但是他跟滕尼斯又不同,他试图站在更客观的视角看待现代社会经济发展的现实。也就是说,韦伯较之于滕尼斯更加顺从工业资产阶级的崛起。所以,他认为必须认可或者接受资本主义的发展,“这不是因为它比以往的社会结构更好,而是因为它在实际上是不可避免的”(18)马克斯·韦伯著,韩水法、莫茜译:《社会科学方法论》,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13页。。尽管如此,他仍然对那“迷人的”前资本主义世界及其伦理文化价值观充满着浪漫的怀旧思愁:“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它所独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主要的是因为‘世界已被除魅’,它的命运便是,那些最高贵的终极价值观,已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它们或者遁入神秘生活的超验领域,或者进入了个人之间直接的私人交往的友爱之中。”(19)马克斯·韦伯著,阎克文译:《马克斯·韦伯社会学文集》,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51页。更重要的是,这并不妨碍他对冷酷的、理性的、非人的官僚机构进行批判,认为人类越来越受其控制,“想象一下我们正在日益靠近的这种官僚化和普遍合理化的后果。今天,理性计算原则(Rechenhaftigkeit)已经在每一个阶段、每一个大型私营企业以及所有其他按照现代路线运行的经济企业中都能感受到。通过这样的计算,每一个工人的产出都是用数学来衡量的,每个人都变成了机器里的一枚齿轮……想到有一天这个世界只会充满这些齿轮,而只有那些依附在上面的小家伙做着小工作,并寻求着更大的工作——这是一种可怕的想法……在现行行政体制的思考中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对官僚主义的热情……足以让我们陷入绝望……关键问题不是如何继续或者刺激这种倾向,而是如何反对这种机器思维,使人类的一部分免于这种灵魂的分裂,免于最终被官僚形式的生活所支配”(20)Max Weber, Gesammelte Aufsatze zur Soziologie und Sozialpolitik, Tübingen: Verlag von J.C.B.Mohr., 1924, S.412.。

我们看到,尽管韦伯已经非常谨慎地避免作出任何明确的价值判断,但他对资本主义精神的定义仍然与新浪漫主义的精神非常接近,“赚钱、获利支配着人,并成为他一生的最终目标。获取经济利益不再从属于人,不再是满足他自己物质需要的手段。他们称之为自然关系的这种颠倒,虽然从自然情感出发是不合理的,但却显然是资本主义的一项主导原则,这是没有处在资本主义影响之下的一切民族所不具备的。同时,它表现了一种与一定宗教观念有着密切关系的情感”(21)马克斯·韦伯著,彭强、黄晓京译:《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页。。当然,这只是韦伯理论思想的一个方面,但是,如果没有看到他的这个反资本主义的维度,我们就很难理解为什么韦伯会对工会充满着同情:“在德国现有的情况下,工会现在是,将来也将继续是社会民主党内部理想主义活动和信念的唯一避难所。”(22)Max Weber, Gesammelte Aufsatze zur Soziologie und Sozialpolitik, S.399.这也难怪保罗·霍尼希施海姆认为韦伯的这种世界观使他“接近了无政府主义,尤其是柏格森式的工团主义”(23)P. Honigsheim, The Unknown Max Weber, p.258.。

在“韦伯圈子”里,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可能要数西美尔了,他的思想也应被视为知识分子反资本主义的一种不满情绪的表达,并认为这是反资本主义文化批判的普遍潮流。(24)参见卢卡奇著,王玖兴等译:《理性的毁灭》,第285页。西美尔的主要著作《货币哲学》的主题是量日益超过质,并有将质融化为量的倾向,并以简单的数的规定取代每一具体的、个别的、质的规定。这一趋势最显著的表现是金钱越来越压倒性地支配着社会生活。正是由于这种普遍的唯利诺利,不仅“货币成为唯一的兴趣中心”,而且“荣耀和信誉、德行和才智、美和灵魂的救赎,均可置换为金钱,因此,对于与这些价值更高的东西之间的关系,就有日益发展为一种嘲弄而轻浮的态度关系的可能,而且,在这些关系里,再高的价值都可以如同便利店的货物一样被任意买卖,换言之,这些崇高的东西由此也可以被冠之以‘市场价格’可以出售”(25)G.Simmel, The Philosophy of Money, London:Routledge, 2005, p.257.中译参见西美尔著,陈戎女等译:《货币哲学》,华夏出版社2018年版,第246页。。西美尔认为,资本主义的基础是将人类劳动本身转变为一种外来的实物,即与工人对立,有着自身运动规律的商品。资本主义生产领域似乎是一个由内在规律支配的世界,而不受个人意志的支配。尽管这些分析很自然地让人想起马克思主义的商品拜物教问题,但西美尔认为:马克思所研究的关于客观文化与主观文化的脱节、物文化的兴起和人的文化的衰落这些现象只是更普遍的“文化悲剧”的一个“特例”而已。在这种思维方式下,马克思的具体的、历史决定的经济分析被转变,或者更确切地说,分解成一种悲剧的世界观,一种非历史的社会心理学,一种带有深刻形而上学色彩的文化哲学。(26)在《货币哲学》的前言中,西美尔明确地表明他与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联系:“为历史唯物主义建造楼底,从而,经济生活被纳入精神文化的原因这种说法仍保证其阐释性价值,而与此同时,这些经济形式本身却被视为心理学的甚至形而上学的前提的更深层次评价和潮流之结果。”详见《货币哲学》,第4页。

二、 知识分子群体反资本主义的社会动因

可见,从滕尼斯、施笃姆,再到西美尔和马克斯·韦伯等等一大批知识分子对资本主义社会感到悲观并进行批判时,我们面对的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问题及其心理问题,而是一个有待于解释的社会问题。然而,在研究界,这一社会学基础却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故此,我们有必要思考如下问题:在当时,知识分子是如何变为一个反资本主义者的?知识分子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反资本主义者呢?我们知道,无产阶级走向革命的道路是因为有着被剥削被压榨的直接体验,其主要驱动力是直接的社会经济秩序,这一点与知识分子是完全不同的。那么,在20世纪初的德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知识分子会从根本上反对资本主义?

面对上述的这些问题,我们必须首先从社会学意义上认识到知识分子与小资产阶级之间的关系。迈克尔·洛维(Michael Löwy)认为,鉴于小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之间的深厚亲缘关系,那么使前者激进化的“机制”必然会对后者产生影响。也就是说,小资产阶级内部的反资本主义思想,毫无疑问对知识分子起着很大的影响作用。(27)Cf. Michael Löwy, Georg Lukács: From Romanticism to Bolshevism, p.17.小资产阶级作为一个社会阶级,其社会地位是在生产关系中确定的。事实上,小资产阶级具有一定的“前资本主义”性质。因为对于手工业者、农民(拥有一小块土地)或者传统知识分子来说,在生产者与其劳动产品之间、在生产者与生产过程之间以及个人与创造之间是统一的,并没有完全分离。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这种统一遭到破坏,并且发生分裂。这种分离分裂的过程对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和存在方式产生极大影响,让其感到不适,只能是在“过着苟延残喘的生活”(2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25页。。

这样,原本摇摆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两端的小资产阶级就很容易无产阶级化。明显的表现就是失业或就业不足、生活水平下降等等。由于小资产阶级客观上接近无产阶级这一事实导致对资本主义进行激烈的反抗,他们认为资本主义应该为他们的生存现状负责。

迈克尔·洛维注意到,在1917至1919年间,不仅知识分子,而且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城市和农村的小资产阶级,都支持布尔什维克。他认为这是由小资产阶级在政治上的特点决定的。洛维指出,在政治上,小资产阶级左翼的雅各宾派往往与大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和自由个人主义的实践相冲突。但是,这种冲突在18世纪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的法国却不明显,这种矛盾冲突或多或少地被中和了,甚至小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倾向于资产阶级。相较之下,在19世纪的德国和20世纪的俄国这种资本主义相对落后的国家里,资产阶级的革命性较弱,由于害怕人民群众而向封建君主和保守主义者妥协,于是小资产阶级的雅各宾派认为资产阶级背离民主原则,自身就倾向于变得激进,要为自由和民主而斗争,这种激进主义可能导致一部分人与资产阶级决裂,成为社会主义者。1848年之前的马克思和大批德国知识分子以及19世纪末的俄国知识分子就是如此。(29)Cf. Michael Löwy, Georg Lukács: From Romanticism to Bolshevism, pp.18-19.当然,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激进地反资本主义的具体原因肯定远比上述洛维的分析复杂得多。因为,从知识分子与作为上层建筑的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来看,知识分子是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他们要走向社会主义必然要越过一定的伦理、文化和政治道德的中介。

作家、诗人、哲学家、艺术家、神学家、科学家等知识分子有一套自身的价值理念,“美与丑”“善与恶”“生与死”“正义与非正义”等等价值是知识分子评判世界的准则。然而,这就天然地与严格由量化(交换价值)支配的资本主义世界相矛盾。比如,梵高的《农鞋》对一个艺术家来说,那是“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谷物的宁静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30)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林中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8-19页。。这里摘录一段海德格尔的精彩分析是想说明,一幅画在艺术家眼里可以传达出美丽的、明亮的、喜悦的、不安的、恐惧的等等诸多情感,但是对资本市场来说这些情感并不重要,它首先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物品。知识分子和资本主义之间存在着这种天然的反感关系,这是伦理或审美文化与金钱市场两个本质上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的对立,即定性价值(qualitative values)和定量价值(quantitative values)之间的对立。然则,这两者也不是完全静态的关系,因为“在构成现代社会生活最重要部分的经济生活中,物品和人在质的方面的一切真实关系都趋于消失,无论是人与物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将被一种中介的和堕落的关系所代替:即纯粹是量的交换价值的关系”(31)吕西安·戈尔德曼著,吴岳添译:《论小说的社会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2页。。知识分子往往会抵制这种把附着着情感、道德、审美或是文化的物件转化为一种可以在市场上以某种价格出售的商品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抵制是从骨子里就有的,或者说是本能地具有反资本主义的特征。当然,我们这里讨论的是一般的情况,即两者表现为激烈的冲突现象。但是,他们之间也有折衷的调和状态,如果小资产阶级或者知识分子要倾向资产阶级而与资本主义融合,那么他们的伦理原则或审美文化理想就必须向交换原则妥协,屈服于市场的量化价值。

知识分子并不直接参与物质生产,而是构成一个社会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最重要的群体之一。所以,自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再到德国古典唯心主义时期,知识分子都非常重视资产阶级人性的原则、价值和理想。但“资产阶级自掌权以后,就渐渐违背自己的意识形态,否认、贬低并在实践中放弃其曾经宣称的价值”,这也就是所谓的“资产阶级内部谎言的道德危机”(32)Georg Lukács, “The Old Culture and the New Culture”, in: Marxism and Human Liberation, N.Y: Dell Pub. Co., 1978, p.10.。也正是因为如此,知识分子转而反对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而且,他们发现无产阶级是能够真正实现自由、平等和博爱理想的阶级。对知识分子而言,“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因此成为资产阶级思想家最高成就的继承者,而工人运动应该成为迄今为止在理论上得到支持的思想的实际执行者”(33)Michael Löwy, Georg Lukács: From Romanticism to Bolshevism, p.20.。

三、 德国“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的文化土壤

虽然后世有无数研究“浪漫主义”的学者试图给这个“改变了西方世界的生活和思想的近代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运动”作一个定义,但大多研究者都在这一“危险和混乱的领域深陷其中,迷失了”(34)以赛亚·伯林著,吕梁、洪丽娟、孙易译:《浪漫主义的根源》,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9-10页。。或许,我们应该回到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自身,因为任何一个关于浪漫主义的界定,都不及诺瓦利斯本人所给的说明:

世界必须浪漫化。这样人们会重新发现本真的意义。浪漫化无非是一种质的强化。在这个活动中,低级的自我与一种更完善的自我同一化了。好像我们自身就是这样一种质的乘方。这个活动还完全不为人所知。当我给卑贱物一种崇高的意义,给寻常物一副神秘的模样,给已知物以未知物的庄重,给有限物一种无限的表象,我就将它们浪漫化了。(35)刘小枫编著,林克等译:《夜颂中的革命和宗教》,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134页。

这种认为世界必须“浪漫化”的描述实则是对现实,也即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批判,因为“浪漫派那一代人实在无法忍受越来越多的机械式的说明,无法忍受生活诗的丧失。所以,我们可以把浪漫主义概括为‘现代性’的第一次自我批判”(36)刘小枫:《诗化哲学》,山东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6页。。也正是因其反资本主义的立场,所以浪漫主义意识形态能够更清晰地描绘工业社会中的阶级矛盾,18世纪末19世纪初德国最富盛名的浪漫主义政治经济学家亚当·米勒(Adam H.Müller)写道:“自从我们致力于建立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以来,我们一直在建构一个没有上帝和启示的理性大厦,一个完全不懂自由、没有互助的货币体系,一个不由公共利益平衡的私人财产,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没有教会的国家——那么我们何必又对在这个国家只有一小部分有产者和绝大多数的无产者这两个阶级的对立而表示惊讶?”(37)Michael Löwy, Georg Lukács: From Romanticism to Bolshevism, p.24.米勒这段话确实是对资本主义的唯理性主义、唯利是图观念进行了讽刺。(38)然而,马克思对这种表达是不屑一顾的,并将之归为“封建的社会主义”一类,他承认它们虽然“有时也能通过辛辣、俏皮而尖刻的评论刺中资产阶级的心”,但同时也强调,“由于完全不理解现代历史的进程而总是令人感到可笑”。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23页。

在某种程度上,叔本华,尤其是尼采,在19世纪早期浪漫主义与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之间的反资本主的浪漫主义之间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尼采的社会政治思想与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思潮是相悖的,尽管他对法国大革命以及所谓“现代思想”,或“十八世纪的思想”,或“法国人的思想”都深恶痛绝,认为这些源自英国人及其根深蒂固的平庸,并且导致欧洲智力水平的全面下降。(39)Nietzsche, Beyond Good and Evil, NY: Random House, 1966, p.191.然而,他却将被浪漫主义者视为大敌的拿破仑看作为“非人与超人的综合体”甚至是“古代高贵理想的化身”(40)尼采著,周红译:《论道德的谱系》,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36页。。

尼采对资本主义的态度也表现出同样的矛盾。他像浪漫主义者一样,猛烈地批判机械生产、现代劳动分工、废除小手工业生产、个人的解体以及大工业城镇的发展,他将这些所有的现象都直接地与欧洲社会的文化衰落联系在一起。而且他像浪漫主义者一样,把前资本主义社会崇高文化的理想化愿景与工业时代“艺术的黄昏”相对应。卢卡奇在1934年《尼采作为法西斯主义美学的先驱》一文中认为,“对资本主义文明进行浪漫主义批判是尼采哲学及美学思想之核心”(41)转引自Michael Löwy, Georg Lukács: From Romanticism to Bolshevism, p.26.。但从他对基督教教会及神职人员凶狠的敌意中,以及对超人的个人主义伦理和内在的反集体主义看来,是与浪漫主义的潮流截然不同的。(42)关于尼采的哲学思想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这里暂不赘述。此处提及尼采,只是想表明,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当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潮流在文学界和学术界逐渐发展起来时,尼采思想起了重要的中介作用。

罗伯特·塞耶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过去很多研究者在分析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这一概念时虽作了一些有启发性的研究,但也存在一些局限性和片面性,即“他们只是满足于在一个作家、一个国家或者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主要是十九世纪初)上做文章。一般地来说,他们只注重于从文学艺术方面对浪漫主义进行分析”,所以,塞耶认为“在对浪漫主义的研究中有一个空白,即尚没有人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把浪漫主义作为一个世界观来进行分析,也没有人对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运动的社会基础进行过全面的分析”(43)R.塞耶、M.洛维著,程晓燕译:《论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国外社会科学》1985年第9期,第34页。。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德国,对资本主义的文化批判主要来自于知识分子,真正最强烈、最系统也最一致的声音主要还是在大学里。为什么大学会成为德国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意识形态的中心呢?

在19世纪的德国学术界,尤其是古典学者、哲学家、法学家、历史学家等所有的精神科学的学者,他们享受着特殊的社会地位,并以独特的威望和影响力,在德国社会的阶层制度中占据主导地位。他们的崇高地位与德国社会形态发展的某一阶段有着密切关系,在这个阶段,封建生产方式正在失去其主导地位,而工业资本主义又尚未确立其最终的霸权。正如弗里茨·林格指出的那样,“在这一阶段,拥有大量流动资本还没有成为普遍或广泛接受的社会地位的条件,基于土地所有权的世袭所有权虽然很重要,但已不再是绝对的先决条件。在这种情况下,教育背景和职业地位很可能成为与传统贵族声望相抗衡的社会地位的唯一重要依据”(44)F. Ringer, The Decline of the German Mandarins: The German Academic Community, 1890—1933,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9,p.7.。德国的国家形式与这种社会经济转型相对应,也就是说,一个高度官僚化的传统君主政体不可避免地强化了官员的社会、政治和文化权力。正是大学教授们控制着官僚机构招募人员所需的资格、考试、选拔及思想形成的整个体系,因此,他们在国际政治管理结构中处于重要的战略地位。马克斯·韦伯对此曾有过非常精彩的论述,他在考察中国古代的官僚体系时指出,“中国的社会品第始终是更多地决定于出仕资格,而不是更多地决定于财富。这种资格又要决定于教育,特别似乎决定于考试”(45)马克斯·韦伯著,阎克文译:《马克斯·韦伯社会学文集》,第392页。,于是,他将德国的大学制度与中国的官吏选拔制度相比较,强调文化培训对进入国家官僚机构的重要性,他认为“在德国,直到最近,这种教育仍是踏上仕途乃至跻身民政与军政要津的先决条件……表现他们在社会上属于有教养的身份群体”(46)马克斯·韦伯著,阎克文译:《马克斯·韦伯社会学文集》,第404页。。

因此,高等教育对德意志帝国的分层体系至关重要。19世纪,拥有着“文化精英”的德国学术界占据不可撼动的支配地位。教育学家、同时也是新康德主义哲学家的弗里德里希·包尔生在1902年完成的那本著名的《德国大学与大学学习》中就非常详尽地分析了德国大学与德国国家制度之间的密切关系,他写道,“在德国,那些受过大学教育的人,构成了一种类型的知识精英阶层……这些人作为一个整体,促成了一个权贵阶层——事实上,他们的确都加入到了政府和管理机构当中……从总体上看,那些从事这些职业的人士就组成了一个同质的社会阶层。由于他们都受过学术训练,因而彼此认为大家都具有同等的社会地位……另一方面,在德国如果一个人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那么他就失去了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是财富和贵族出身也无法完全弥补的。商人、银行家、富裕的制造商甚至大地主,不管他们在其他方面多么有优越感,有时也会对自己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的事实讳莫如深”(47)弗里德里希·包尔生著,张弛等译:《德国大学与大学学习》,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19-120页。。

事实上,当包尔生的书出版时,德国的学术官僚机制已经在衰落。19世纪末,社会经济形态的深刻变化严重破坏了学术官僚权力的基础。1870—1914年间,由于整合了国内市场,废除了分散经济,以及国家统一所带来的所有有利条件,德国成为了一个高度工业化的国家。这种工业化迅速而又密集。有数据表明,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德国的钢铁产量不如法国,更是远远落后于英国,然而到了20世纪一十年代,其钢铁产量已经超过英法的总和。在纺织、煤炭、化工、电力以及对外贸易等各行业都有了史无前例的加速增长。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德国完成了一个从贫穷的半封建国家到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工业强国的急剧转变。

工业资本主义以如此突然且势不可当的速度崛起,对前资本主义社会各阶层的经济地位、生活方式和社会文化价值观造成了严重损害,尤其是大学官员。不仅他们的传统文化价值被边缘化,并被以纯量化标准进行价值交换的商品世界所吞没,而且学术精英的领地——德国大学也逐渐被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控制。马克斯·韦伯在1917年《以学术为志业》那段著名的演讲中就以敏锐的洞察力分析了这一趋势,他讲道: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德国的大学在许多学术领域也在沿着美国制度的方向发展。大型的医学和自然科学研究机构成了“国家资本主义”企业,如果没有大量的经费,这些机构是难以运转的。我们在这里也看到了与资本主义企业同样的运转方向:“工人与生产手段的分离”。工人,即助理,完全依靠国家配备给他使用的工具。这样一来,他对机构负责人的依赖同工厂雇员对经理的依赖并无不同。机构负责人信心十足地认为机构就是“他的”机构,处在他的掌握之中。因而助理的地位和“无产阶级”或美国大学助教的地位一样,常有朝不保夕之虞。

德国大学的生活在一些重要方面,就像德国人的一般生活一样,正在变得日益美国化。……现在这一发展已成蔓延之势。(48)马克斯·韦伯著,阎克文译:《马克斯·韦伯社会学文集》,第129页。

韦伯这一段精彩的分析看到了学术体制内的人员像其他小资产阶级一样正在遭受日益严重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霸权。面对工业时代的突然来临,尽管学术体制内的学者、教授与上述手工艺人、小商贩等在各个方面都存在着社会和文化的差异,但他们都深深感受到这一切将使他们沦为社会边缘人,因此,反资本主义的情绪及思想也就弥漫在整个德国社会的各个阶层。

结 论

“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是欧洲近代的主要思潮之一,也是近代欧洲文化中最具影响力的世界观之一。20世纪初,“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更是成为德国和中欧知识分子中占主导地位的世界观。世纪之交的德国文化贵族们已经清楚地看到,工业资本主义的兴起业已是一个不可逆转和不可避免的现实。受资本主义工业大发展笼罩带来的文化和社会的“创伤”,学术知识分子们的反应是“如此地绝望,面对现代的幽灵,他们无论要表达什么主题,所言所写的每一句话里都充斥着‘没有灵魂’的字眼”,他们所有的思想都刻上了“他们对流线型、肤浅的、物质主义时代的恐惧”(49)F. Ringer, The Decline of the German Mandarins: The German Academic Community, 1890—1933, pp.3, 13.。从根本上说,“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在德国学术界主要呈现为文化与文明的对立。“文化”表现为伦理、美学和政治价值、个人的生活方式,以及一个“内在的”“自然的”“有机的”,即典型的德国精神世界;而“文明”则指向源出于英法的、“外部的”“机械的”“人工的”物质和技术经济发展的现象。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知道由于知识分子与小资产阶级的亲缘关系,所以小资产阶级内部的反资本主义思想,对知识分子这一群体有着重要的影响,再加上德国根深蒂固的浪漫主义文化传统以及学术体制也逐渐被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控制,使得原本作为特殊社会阶层并享有独特权利的知识阶层日益边缘化。正因如此,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德国知识阶层充塞着浓厚的“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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