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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文学伦理叙事的基本范畴、价值向度与文化根源

2022-04-07

南京晓庄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网络文学伦理

童 娣

(南京晓庄学院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1)

新世纪以来,在媒介革命与资本逻辑的双重驱动下,网络文学蓬勃发展。网络文学在伦理内涵与倾向上呈现出新的动向进而彰显出新的美学价值。网络文学的伦理批评亦成为学界研究热点之一。研究者一方面从整体维度分析网络文学的伦理价值取向、潜在的伦理结构与秩序,另一方面从具体的类型小说入手,分析类型小说呈现出的新异伦理叙事话语、深层伦理核心命题、欲望宣泄、价值混乱等伦理困境。厘清网络文学伦理倾向的社会文化动因与发生机制,剖析伦理叙事的基本范畴及其价值向度,有助于把握网络文学深层的文化逻辑及其所蕴含的价值意义。

一、 网络文学伦理叙事的基本范畴

无论是以真实社会为背景的现实主义文学抑或是以神魔鬼怪世界为背景的幻想文学,都离不开对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建构与想象。网络文学所涉及的人与人及人与社会的关系大体可以从国族伦理、血亲伦理、阶层伦理、性别伦理等基本范畴进行概括。

就国族伦理而言,早期以真实历史为背景的网络穿越小说往往以“救亡流”的形式书写“民族寓言”,呈现新的世界体系与秩序下关于中华民族中心位置的想象,承继了经典武侠小说中“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舍身为国的国族伦理。天使奥斯卡的《1911新中华》、中华杨的《异时空之中华再起》、哥斯拉的《宰执天下》等网络历史穿越小说在“大国崛起”的语境中,重返贫病积弱的历史现场,以科技的革新、军事的扩张以及政治的变革作为手段,改写中国近代的屈辱记忆,在现代与历史的碰撞中寻求民族复兴与崛起的路径。正如《1911新中华》内容简介中所概括的“一个怀抱大志高瞻远瞩的领袖,一群充满激情和历史责任感的年轻军官,一个百折不挠刚毅如铁的团体,为着共同的家国理想,在短短的几年里,一举结束内战和分裂,拯救中华于重重危机中,并且打开国门,立威于世界!”小说中的主人公以强烈的英雄主义情结与牺牲精神实现民族国家的崛起与复兴。读者的爽感也主要来源于英雄主义的精神感染与收复山河、洗刷前耻、重振国威的民族情感。这种改写民族屈辱史的书写后来进一步发展为“争霸流”,其伦理内涵也从单纯的舍身为国到“大国崛起”与“个人成功”双重圆满(1)李强:《历史穿越:“大国崛起”与“个人圆满”的双重“YY”——以月关〈回到明朝当王爷〉为例》,《南方文坛》2015年第5期,第50页。的转变。《回到明朝当王爷》《新宋》《窃明》等作品借用历史外挂的方式给人物开金手指,让主人公顺应历史大势,既获得世俗意义上的金钱、地位,又获得作为历史进步的推动者、国家与民族拯救者的道德优势。上述作品无疑折射了大众关于现实中国的世界定位,关于自我与民族关系的重新确认以及关于未来中国的想象。有研究者借用布洛赫“具体的乌托邦”来描述“大国崛起”与“个人成功”之于大众欲望之间的关联。“它扎根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中,反映着人生此地最紧迫的匮乏,投射着人心此时最强烈的欲求。”(2)陈立群:《网络小说中的“乌托邦”构建》,《网络文学评论》2018年第6期,第57页。国族伦理叙事变迁体现的是从集体乌托邦到集体梦想与个人欲望融合的双重乌托邦的转变。双重乌托邦暴露了网络文学国族叙事存在的普遍价值问题。网络文学的国族叙事在人物、情节上往往设置为铁血英雄对内技术强国,对外殖民扩张的模式。全球化背景下,一方面固然要凸显民族国家的主体地位,另一方面则应警惕狭隘民族主义的泛滥与殖民帝国思想的抬头。网络文学所体现的对内强制统一性使其忽视了平等、民主与正义的追求,所体现的对外排他性与扩张性使其违反了各民族之间和平、共生、尊重与互鉴的原则。网络文学之所以在国族伦理观念层面发生偏差,与作者的创作观念位移和读者的阅读爽感机制有关。个人成功的渴望与民族扩张的幻想正是遭受压抑与屈辱的作者与读者释放与狂欢的文本体现,适应了网络文学追求消费与娱乐的资本与商业属性。

传统纯文学热衷于书写血亲伦理的悲剧,进而呈现社会伦理规范与个人生命欲望之间的冲突以及个体突破血亲伦理束缚过程中所产生的伦理两难、情感矛盾,从而通过对个体伦理选择的评判实现文学的伦理教诲功能。网络文学中的血亲伦理则发生了根本转向,既不是建立在抽象的孝悌等伦理法则基础之上的个人泯于血亲中的规范伦理,也不是个人与血亲伦理发生尖锐冲突的伦理两难,而是建立在以个人为中心、以“亲我”为情感准则基础上的新型伦理关系。在以个人为中心的基础上,网络文学进一步彰显了以血缘为基础向外辐射的人性伦理。“流行网文的主人公们大都保持住了基本的道德底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主动作恶,不过分残暴。并且在‘合理自私’的基础上,逐渐发展出一种‘亲我’主义的价值观:爱自己,爱家人,爱朋友。”(3)邵燕君:《“正能量”是网络文学的“正常态”》,《文艺报》2014年12月29日,第2版。这种亲我主义伦理观以血缘为基础,以“内群体偏好”为动力,在利己的同时合理利他。“如果你对另一个人的利他主义是以他也是你所属群体的成员为条件的,那么你可以从他或她那里得到回报的概率就会增大。”(4)[希腊]尼古拉斯·克里斯塔基斯著,贾拥民译:《蓝图》,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279页。在承认合理自私前提下的利他、合作的理念迎合了普通读者通行的生存法则与价值伦理观。

这种“亲我主义”尽管以血缘为起点,却以情感、利益为旨归,当情感、利益与血缘发生冲突时,网络文学中因冲突引发的伦理两难是缺失的。《庆余年》中范闲的“弑父”并未引发他的伦理困境。此外,网络文学中的血亲伦理进一步泛化,延伸出由朋友、同伴所构成的仿血亲关系的“兄弟”伦理关系。“仿照基因亲厚的‘兄弟’伦理,影响着古今中国社会的运作。”(5)王祥:《网络文学创作原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9页。《紫川》《盘龙》《星辰变》《神墓》《橙红年代》《琅琊榜》等不同类型作品都强调主角与伙伴之间的情义、平等与尊重。这种仿血亲伦理叙事带来的局限性在于,以人际与伦理关系所确定的亲疏远近会妨碍以平等、公平为核心的现代社会秩序的建立。

网络文学特别是废柴流、升级流小说书写从底层奋斗到“想象的逆袭”的阶层伦理。网络文学作为草根与大众“新民间文学”的代表,折射当下社会的阶层结构现状,再现现实社会残酷的竞争逻辑,塑造底层奋斗者的“逆袭式”人生,借以弥合普通读者现实人生的无奈与焦虑,释放被压抑的现实欲望。《少年的你,如此美丽》《左耳》《匆匆那年》等青春小说折射阶层固化的社会现实与弱者的屈辱与反抗;《庆余年》《赘婿》《宰执天下》等男性向穿越小说、《匹夫的逆袭》《黄金瞳》等都市小说呈现底层的艰难、奋斗与逆袭的阶层镜像与时代意识。这种底层反抗是对板结化的社会现状的反映,体现了底层的奋斗精神。然而,和纯文学的底层叙事相比,网络文学的废柴流、升级流叙事在人物塑造、情节设置及审美风格上都或多或少存在局限性。在人格类型上,网络文学体现了从改造世界、改变规则的英雄人格向承认与认同规则的犬儒人格的转变。“从愤世嫉俗到玩世不恭,再到后现代式的犬儒理性主义,犬儒们从积极抗争走向了自愿为奴的道路。他们于表面上认同了意识形态的教化与暗示,自觉地用镣铐把自己封锁妥当。”(6)唐文君:《从发疯的苏格拉底到皇帝的新衣美学视角下的犬儒主义源起》,江苏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4页。网络小说中的犬儒人格以自我保全为基本生存准则,遵循不抵抗主义逻辑,顺应规则往上发展,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即“自愿为奴”。“人们很清楚那个虚假性,知道意识形态普适性下面掩藏着特定的利益,但他拒不与之断绝关系。”(7)[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著,季广茂译:《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40页。主人公对权力的又恨又爱以及对个人欲望和利益的重视体现了阶层伦理背后的欲望逻辑。

从故事情节上看,这类作品基本采用开金手指的升级模式,主人公武力、经验值的升级与财富的积累、阶层地位的逆袭往往具有同步性。然而,“逆袭的途径则往往建基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丛林法则,服膺于消费主义的文化逻辑,因而只能生产出既有结构的封闭循环,无法开启真正的另类选择”(8)邵燕君:《破壁书 网络文化关键词》,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421页。。骁骑校的《匹夫的逆袭》写底层小人物的“逆袭”之路,张扬匹夫精神,传达底层对于公平正义的追求以及阶层流动的愿望。然而,其解决问题的途径依赖的是主人公身体上的超强战斗力以及孤勇精神,这是一种不具有普遍意义的伪现实主义的解决路径。

从叙事风格上看,纯文学的底层叙事倾向于悲壮的悲剧风格,如曹征路的《那儿》中具有英雄情结的小舅生不逢时,既不能被主流接纳,也不能被代言者认同,最终以殉道的方式自杀。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书写了一个乡村蚁族徒劳的奋斗史,涂自强正是“徒自强”的时代隐喻。这类小说揭示了现实生活中底层的生存境遇与精神痛苦,更揭示了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失败和死亡的悲剧困境。而网络文学却是宣传底层逆袭成功的世俗喜剧,以虚妄的复仇和补偿性的成功获得象征性的反抗与圆满。

基于男女二元对立的性别伦理是维护社会稳定与族群繁衍的重要伦理机制。《告别薇安》《八月未央》《遗情书》等早期女性题材的网络文学凸显了女性的主体地位,体现了对传统性别伦理的反叛。此后的网络言情小说对于女性形象的认知重新回归到了古典小说的“才子佳人”模式。女性向穿越小说《十一处特工皇妃》《诛砂》《君九龄》中的穿越女主人公反抗两性的不平等,寻求自我意识与自我尊严,张扬女性自身价值。但更多女性主人公的现代意识与现代智慧往往成为赢得更为强大的男性的手段,穿越小说中的女性终究没能赎回自身。

随着科技与人工智能的发展,受到腐女、LGBT文化的挑战,以男女二元对立、异性恋、生育观为基石的传统性别伦理被逐步改写。女尊小说、耽美文的男男小说,体现了女性对“男色”的消费,是对传统性别秩序的突围,同时也体现了女性的自卑感、焦虑感及其对自身性别认同的失范、对男权结构的附庸与模仿。

近年在网络女频文学中流行的“多宝文”及其所引发的争议可以看作性别伦理秩序问题的一次升级。无论是言情、耽美还是女尊等文类,其关注的核心仍然是男女之间的爱情叙事,而“多宝文”则将生育与家庭叙事融合到爱情叙事中。“多宝文”的核心卖点是“带球跑”加“萌宝找爹”加“女配作妖”,孩子在多宝文中成为爱情的重要条件与保障。多宝文试图为现实世界女性营造一份和谐自由的两性与亲子伦理关系,使她们获得情感的疏导与慰藉。网络文学从不同侧面反映女性在当下社会的情感欲望,折射大众的婚恋伦理与性别秩序问题。

网络文学的伦理叙事延续了国族伦理、血亲伦理、阶层伦理、性别伦理等基本伦理范畴,但是随着社会文化语境的变迁与文本类型的流变,其在具体伦理内涵上发生了重大变化,在价值向度上也更为多元。

二、 网络文学伦理叙事的价值向度

网络文学作者伦理意识的生成既受到时代伦理观念与思潮的影响,又反作用于时代伦理的建构,引发伦理观念的变异。纯文学的伦理叙事从价值向度上来看,往往以“向善”为基本导向,“恶”居于下位,叙事者从不独立地构造、阐释“恶”,其负面形象大都以滑稽可笑的从属角色身份出现。网络文学作为消费文化的产物,体现了反伦理的叙事倾向。反伦理是指对约定俗成的惯常遵守的伦理道德规范的僭越与悖反。

反伦理是一种后现代式的无痛伦理。无痛伦理区别于以奉献、责任为核心的管控型的“有痛”伦理。它强化个人权利,将享乐主义、情欲泛滥与无限制的自由推崇到极致,导致了伦理的混乱与无序状态。典型的如木子美的《遗情书》在伦理边线上奔跑,强化官能刺激与享受,淡化社会伦理规范的约束与限制。《遗情书》将个人的性爱日记在网络中连载,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面对多重质疑,木子美在出版自序中回应:“我被干扰了,卷入了道德是非、价值判断甚至男权女权的讨论中。”(9)胡晓梅:《性·谎言·木子美》,《天涯》2005年第3期,第29页。木子美以极端的方式挑战了传统的伦理价值观与性道德,张扬了更具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的无痛伦理观。无痛伦理一方面反映了消费文化影响下欲望化的生存方式,另一方面也触及到当代人在孤独与绝望后自我放逐的精神困境。

网络文学中盛行的丛林法则与狼群伦理,对暴力与杀戮的推崇,体现了对人类文明的僭越。“一些人气爆棚的网络修炼小说,营造了丛林法则的弱肉强食的世界,主角必须努力成为强者,才不致沦为他人的猎物,而主角成为世界的主宰之后,与他们反抗的旧主宰一样,并不会制定公平的规则,而是继续奉行强者支配世界的规则。”(10)王祥:《网络文学创作原理》,第71-72页。《亵渎》中的“恶人英雄”罗格,“亵渎”一切道德规则、秩序,凭借其卑鄙无耻的手段和彻底的利己主义哲学成为至神。这一形象体现了对现代性公平与正义等伦理准则的亵渎以及对强权逻辑的认同。《阳神》《凡人修仙传》等网络玄幻小说、《侯卫东官场笔记》等官场小说、《圈子圈套》等职场小说、《全职高手》等竞技小说以爽文的快感机制肯定与强化了这种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与权谋之术。网络文学中光怪陆离的荒诞现实与伦理悖反既是当下现实伦理状态的隐喻,也是社会文化心理的投射,更是网络文学作者自身伦理观念错位的体现。

伴随着耽美小说、穿越小说等小说类型的兴起,网络文学中出现了非孝、同性恋爱与乱伦三种最为典型的反伦理向度。“非孝”与弑父叙事反映了以血亲为核心的伦理关系的断裂,体现了打破规范、挑战权威的心理意识与精神立场。非孝叙事继承了传统文学以反抗父权作为反抗专制制度的修辞性质,却又剥离了传统文学中“非孝”所导致的伦理与情感矛盾。《庆余年》被认为是一部“弑父之书”。现代穿越者范闲继承母亲叶轻眉的启蒙思想遗志,为推翻父亲庆帝的残暴与专制统治,用叶轻眉留下的枪与妹妹一起诛杀了自己的父亲,实现了为母亲的复仇。《雪中悍刀行》中的轩辕敬城,面对父亲的暴虐忍无可忍,平静地“请老祖宗赴死”。网络文学作家没有过多因袭的孝道伦理重负,其主人公对纲常伦理的反抗显得更加地义无反顾与毫不留情。网络文学的同性恋爱叙事主要集中体现在耽美文中。区别于传统文学的同性恋叙事,耽美文不再纠结于现实层面的同性恋爱的伦理困境,而是强化幻想层面的官能享受、欲望满足与唯美追求,进而构建新型的性别空间与两性伦理秩序。网络文学的乱伦叙事具有类神话写作的特点,它强化乱伦主人公的英雄主义与救世精神,强化乱伦背后的情感需求。传统乱伦题材小说常见的人物的伦理焦灼与精神内省在网络文学文本中较为罕见。与此同时,乱伦引发的后果与惩戒在网络文学中是缺乏的,乱伦主人公往往以喜剧性的大团圆结局。传统文学中以伦理惩戒的方式,实现对欲望的压制与升华进而达到规训目的的伦理目标在网络文学中是少见的。网络文学的反伦理叙事体现了网络文学作者与读者伦理意识的转变以及对反伦理的宽容度。

另一方面,网络文学从传统文学中汲取思想资源,传达正态伦理诉求。正态伦理体现网络文学对传统伦理倾向的传承与转化,是正向伦理价值观念在网络文学中的体现。网络文学一方面回溯中国传统文化,寻求传统伦理资源,如对儒家文化的借鉴,另一方面又吸收了西方启蒙运动以来的伦理精义,同时还吸纳了好莱坞电影等西方通俗文化所倡导的英雄观念以及奋斗精神等。正态伦理体现出对自由正义平等的守望,表达了在黑暗残酷环境中对于理想与信念的坚守、对人性的呵护。匡扶天下之志与个人奋斗之思皆是伦理的正向传达。网络文学正是在正向伦理层面寄托了作者的思想与情怀,实现了对大众伦理价值观的引导,从而成为新型大众主流文化的担当。

不少网络小说中主人公的生存环境是一个缺乏公平与正义的世界。Priest的《默读》书写了包括公安部门的官商勾结、高级知识分子买凶杀人、未成年人被迫卖淫、底层城中村的混乱、孤儿院管理问题、校园霸凌等现实世界的罪恶。希行的《诛砂》中的矿工们生活在各级矿主的剥削与压迫下,生活暗无天日,衣衫褴褛,生病了只能等死。狐狸的《杀戮秀》设定了一个阶层严重分化的未来世界,社会被严格区分为“上城”与“下城”。“上城”社会骄奢淫逸,腐朽堕落,垄断所有资本与权力,他们以类似于斗兽场的方式欣赏底层的杀戮秀。在缺乏公平与正义的环境中,“下城”往往会诞生反抗的力量,下城英雄夏天与白林以反抗者的革命精神带领民众去反抗。猫腻的《大道朝天》篇名取自于“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这里的道既指向修行路径与方式,也指向理念与信仰。具体来说就是景阳真人和太平真人之间的冲突。以景阳为首,包括景阳的朋友连三月、刀圣、禅子以及弟子柳十岁、赵腊月、顾清、卓如岁、童颜等维护凡人的生存权利,拥有济世理想。而以太平真人为首,包括白真人、冥族的大祭司、西海剑派、玄阴宗、不老林等人,则信奉灭世逻辑,意图以天地为炉,消灭凡人。景阳与太平的斗法,表面是师兄弟之间关于青山派宗派领导权的斗争,本质则是救世与灭世、尊重凡人生存权利与以凡人为蝼蚁的理念之争。猫腻的《将夜》与甲鱼不是龟的《迈向克里玛莎》等作品采用反讽笔法,表达对正义的追求以及重建伦理秩序的努力。《将夜》中的宁缺被光明神殿误认为是黑夜之子,遭西方教廷追杀,父母和家族也被神殿的使者夏侯所杀。宁缺的复仇之路体现了弱者对于强者的反抗。而宁缺所依赖的正是底层的力量,他借大唐长安百姓之力写出“人”字符反抗神权的压迫。“猫腻独具匠心设计的‘人’字大符乃是对启蒙思想中的人本主义精神的隐喻,‘以人为本’‘众志成城’也是‘书院精神’的应有之义。以儒家精神为主体,融合了中西文化中积极向上的精神品格的‘书院精神’是猫腻对儒家精神再演绎的一个创举。”(11)孟德才:《猫腻小说〈将夜〉:儒家文化的再演绎与“民间景观”的重建》,中国作家网2015年8月14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wxpl/2015/2015-08-14/250820.html.《迈向克里玛莎》中巫妖格雷虽然来源于地下的巫妖世界,却被骑士精神与教宗教义所感动,立志做骑士,最终得到圣灵的认可。

网络文学在发展过程中还产生了一种界于伦常与错位之间的变异伦理倾向。网络小说一般具有恢宏的世界观设定,它往往以幻想形式呈现不同文明与物种共生所引发的伦理变异,如科幻小说的“宇宙伦理”、跨界恋爱体现出“普遍的共生”的生态伦理等。科幻小说关注科技发展所引发的伦理秩序的颠倒与错乱,呈现科技与伦理的博弈,进而探索一种既顺应科学发展又合乎基本伦理准则的变异伦理。远瞳的《异常生物见闻录》叙述了宇宙中不同物种、不同文明之间的挣扎、毁灭与再生。小说既彰显了不同世界文明之间的和谐共生,又肯定了弱小文明顽强的末日求生力与传承精神。小说呈现出非人类中心主义的倾向,重新思考人类与其他文明之间的关系。然而,也有科幻小说反其道行之,思考当人类处于科技弱势地位时在科技与伦理之间的抉择及其所发生的伦理变异,如刘慈欣的“三体”提出的“黑暗森林法则”。

应当指出的是,这里关于网络文学伦理叙事的价值向度区分是相对的,正如反伦理中有合理的因子,正向伦理中也隐含了伦理的争议,变异伦理中的伦常与错位之间也会发生转换与游移。

三、 网络文学伦理叙事的文化根源

网络文学在伦理内涵与倾向上呈现出新的动向并进而彰显出新的美学价值,投射了网络时代的文化选择与价值建构。网络文学中伦理倾向的多元呈现既是网络文学自由性的表征,也是当下社会道德伦理关系的隐喻,更是读者审美心理机制的投射。

首先是网络文学自由性与伦理叙事的关系。网络文学发表的自由性与审查机制的弱化带来伦理限制的弱化。正如早期网络文学的开拓者邢育森在访谈中所指出的,“在没有上网之前,我生命中很多东西都被压抑在社会角色和日常生活之中。是网络,让我感受了自己本身一些很纯粹的东西,解脱释放了出来成为了我生命的主体。”(12)吴过:《青春的欲望和苦闷——网路访邢育森》,《互联网周刊》1999年第43期,第51页。这里释放的主要是被传统伦理规范所压抑的生命力。一些不适合在纸质媒介上发表的反伦理作品如耽美小说在网上大行其道并形成自己稳固的粉丝圈层,而粉丝圈层又进一步推动了特定伦理观念的传播。

其次,网络文学伦理叙事是当下社会道德伦理关系与意识形态的隐喻。网络文学伦理叙事的变异体现出传统伦理观念的当代变迁,文学的伦理变迁是透视时代价值观与心理状态的窗口。如网络小说中主人公的自我克制人格及其对“消极自由”的追求体现了现实中青年个人奋斗伦理。关于青年奋斗伦理,在纯文学研究中已经多有涉及,如纯文学对于路遥的《人生》与《平凡的世界》的研究。网络文学中,有研究者分析了网络玄幻小说与当下青年“奋斗”伦理的重建的关系,认为“在个人奋斗叙事上,玄幻小说看似抹煞了善恶分野,但细查之下,其价值系统,既是欲望的,又是超越欲望的,自有其新颖性。这一价值系统,未始不能被看作重建‘新伦理’的起点。”(13)姜悦,周敏:《网络玄幻小说与当下青年“奋斗”伦理的重建》,《青年探索》2017年第3期,第16页。此外,正如约翰·菲斯克所说,“从社会角度来看,正面主角是代表主流意识形态的中心人物,而反面人物与受害者则是异化的或受支配的亚文化的成员,不能完整地代表主流意识形态,反面角色所代表的也许是与此相反的意识形态。正反面人物之间的本质冲突,以及通过这种冲突加以戏剧化的暴力,就象征着社会中的权力关系以及主流意识形态的运行实践”(14)[美]约翰·菲斯克著,祁阿红、张鲲译:《电视文化》,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5页。。网络小说中正反二元对立的人物设置以及主人公身上所蕴含的“正能量”体现了主流意识形态对大众文化的渗透。这种伦理修辞策略不仅消解了大众文化与主流文化的内在冲突,而且加强了主流意识形态的运作机制。特别是随着网络文学现实主义潮流的兴起,在意识形态引导下,《大国重工》《朝阳警事》《明月度关山》等作品,从正面体现了伦理与意识形态的关联。

最后,从读者审美机制与受众心理来看,爽感的阅读追求体现了伦理的释放与补偿。一方面是正义战胜邪恶所带来的伦理舒畅感。网络玄幻、武侠小说中的主人公往往一开始在力量对比上处于弱势地位,如《斗破苍穹》中萧炎突然变成了一个废人,受尽嘲讽与打击;《将夜》中的宁缺天赋极差,不能修行;《琅琊榜》中的江左梅郎蒙受不白之冤,历经削骨易容之痛。面对屈辱与挫折,主人公忍辱负重、积极进取、顽强拼搏,最终凭借运气、强大实力与正义感打败对手、战胜邪恶、实现复仇、完成使命,从凡人成长为英雄。此外,网络侦探小说、恐怖小说等也都张扬正义必然战胜邪恶的信念。尽管正义战胜邪恶逻辑被嘲讽为“光明的尾巴”,但读者正是从这种质朴的伦理表达中获得白日梦的释放与情感的满足。反而言之,读者在长期的儒家文化与现代文明合力的浸染下,对公平、正义、平等形成了坚定的信念。正是大众读者的这种伦理观念、价值体系与情感信仰等决定了网络文学在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上采用英雄模式与正义战胜邪恶的模式。另一方面则是僭越伦理规范的快感模式。比如网络文学中的丛林世界与丛林法则。“这些丛林世界,或者铁血称霸世界的作品人气旺盛的原因,与它们的快感模式很有关系,它们为代入主角的读者提供杀戮情景的体验、掌控世界的体验,令人体内兴奋愉悦的物质大量分泌,带来如潮快感。习惯了这种快感模式,他们自然就会寻找丛林法则的合理性、合法性。世界通行丛林法则,而他们是丛林世界的主宰,那正是他们获取快感的基础条件,所以丛林世界想象与快感模式依赖,就会互相激发强化,互证其合理性。”(15)王祥:《网络文学创作原理》,第72页。《甄嬛传》曾引发巨大的伦理争议,有研究者认为《甄嬛传》等宫斗小说所宣扬的是“谁的权术高明谁就能在社会或职场的残酷‘竞争’中胜出;好人斗不过坏人,好人只有变坏、变得比坏人更坏才能战胜坏人”(16)陶东风:《比坏心理腐蚀社会道德》,《人民日报》2013年9月19日。。《甄嬛传》中的比坏与以恶抗恶放大了人性恶的一面,甚至为了追求快感为人性恶的合法性进行辩护。这种挑战道德底线、僭越伦理尺度的反伦理叙事的大行其道是当下社会伦理多元与混乱状态的折射。

网络文学的伦理叙事整体呈现出一幅杂乱迷离的图景,反映了当下社会的伦理状况。网络文学的伦理叙事并不是对人物美德善恶的简单概括,而是应当把人物置于具体的道德困境与道德选择中,描画人物的伦理意识和诉求,彰显叙述者的伦理情怀。网络文学作者应树立现代伦理意识,廓清现实伦理秩序的迷雾,唤醒民众的伦理觉悟。正如克里斯托弗·沃格勒在《故事的道德前提》的推荐序中所指出的,“我们迫切需要好故事,这些故事不仅能够给观众带来娱乐,同时也要包含深刻的道德准则和生命的伦理指引,为一个更加健全而明智的社会开出救世良方”(17)[美]斯坦利·D·威廉斯著,何珊珊译:《故事的道德前提》,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6页。。网络文学同样需要在讲好故事的同时传播正向伦理观念,传递社会责任。

网络文学见证年轻一代的精神成长,是青年亚文化在文学中的集中表达。它传达出青年群体特殊的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它强调个体生命与人性情感,是对压抑性的伦理道德的解构与抵抗。它体现的是以个体为中心,以个体需要的满足与个人价值的实现为中心的主体性伦理原则。缕清新世纪网络文学所彰显的伦理关系与价值建构,可以重建网络文学乃至中国当代文学的生态版图与价值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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