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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公众认知建构的内容与策略
——以媒体报道为例

2022-04-07

甘肃理论学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媒体报道痛苦建构

刘 洁

(太原科技大学 人文社科学院,太原 030024)

一、问题的提出

事物的公众认知会影响人们如何认识和对待它,抑郁症也不例外。媒介犹如一面镜子,抑郁症的公众认知离不开媒介的作用。在健康传播的视域下[1],媒介接触对抑郁症公众认知的建构具有显著影响。基于此,本文运用文献分析法,选取“2020—2021年中国期刊品牌”中排名前十的杂志(1)这十本杂志分别是《半月谈》《南都周刊》《三联生活周刊》《中国新闻周刊》《新周刊》《凤凰周刊》《Vista看天下》《环球杂志》《南风窗》《财经杂志》。[2]和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新闻周报《南方周末》作为抽样框,检索到这些报刊中以抑郁症为主题的文章共63篇,兼及其它有关资料。通过对媒体报道的分析来梳理抑郁症公众认知的复杂内涵与型塑策略,以期推动对抑郁症的理性认识和宽容对待。

(一)抑郁症的呈现和制造

为理解有关抑郁症的公众认知,首先需要对抑郁症的属性作出判断,即抑郁症是客观的事实还是人为的制造。之所以有此发问,原因有二:一方面,生命政治学批量生产出“合格”的个体,现代人用理性规训疯癫[3],经由医学霸权,价值判断世俗化为科学知识,形成了公众看待事物的框架[4];另一方面,抑郁症具有“发烧待查”的性质(2)抑郁症的“发烧待查”性质是指“抑郁症不是疾病本身,而是症状,不是问题根源,而是表象”。[5],这意味着对抑郁症作为疾病的感知也就是对它的表达[6]37-38。既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权力的干预下,“抑郁症”是诸多表征的集合,那我们如何确知这一标签下的呈现是否是经过挑选和筛查后所制造的结果呢?“能被解释但抵抗一切理解”的特性[6]37可能导致关于抑郁症的理解在“一知半解”的基础上出现“千人千面”的复杂意象,因而需要对媒体报道在建构抑郁症公众认知时的做法保持敏感与理性,这正是本文的问题意识来源。

(二)媒体的地位和功能

作为守门人(gate keeper),媒体是信息源和受众之间的关口,创造了一个基于真实、选择真实进而制造真实的拟态环境,主导着日常生活中“公开的意见”[7],能成功地告诉人们“想什么”[8]。

媒体的功能体现在环境监测、联系协调、文化传承和娱乐等四个方面[9],持批判视角的学者则认为媒介权力是社会控制的手段[10]259,报道叙事中的“异常”巩固了对他者的排斥与规训。从受众的角度看,媒体是一个加工现实且赋予意义的单位。通过使议题正当化,媒体的议程设置效应明确了问题的显著性(salience),发挥着激活、强化和改变等三种效果[8]。

那么,媒体选择了哪些内容、会借助哪些策略来生成抑郁症的信息流,这会如何影响抑郁症的公众认知,正是本文要解答的议题。

(三)媒体报道中的抑郁症

作为医学健康知识的普及者,媒体报道的不客观、不准确、不适当易造成对抑郁症及患者的歧视,在健康诉求、社会参与和传播能力等维度困扰公众对抑郁症的知识、信念与行为[11]。既有研究通过对媒体报道的数量、主题、来源、倾向等的分析,指出抑郁症报道在一定程度上流于碎片化、表象化、极端化、妖魔化[12],这很可能导致对抑郁症的偏颇认知,致使抑郁症患者遭受公众污名和社会排斥,不利于为之营造良好的社会环境。

受政治、经济、组织、文化等因素影响,无论平面媒体还是新媒体,有关抑郁症的媒体报道大多存在患者主体性和能动性缺失、刻板印象突出、解释浅显含糊、结构性因素被忽视、人文关怀匮乏、科普失职等不足,面临着专业性与易读性失衡、严谨取向与娱乐取向颉颃、医疗视角与患者视角冲突等困境[13]。媒体报道将抑郁症的形象定位在躯体疾病和危险意象两个极端,在塑造抑郁症患者形象时多围绕着麻烦、受难、施暴等负面因素,由此所造成的风险远超于疾病所带来的恐慌[14]。

因此,分析媒体报道在建构抑郁症公众认知时呈现的内涵与机制,是营造对待抑郁症的友善社会环境的重要一步。

二、媒体报道中的抑郁症:患者、家属和专业人士的视角

抑郁症在媒体报道中的形象建构是通过三个主体合力完成的,即患者、家属和专业人士,他们的表述兼有工具性的介绍和表意性的抒发两方面效果。

(一)患者:具象化的痛苦

抑郁症患者遭际或者说困境的一个关键词是“痛苦”。痛苦的生理意义、心理意义和社会意义、文化意义绞缠在一起,它是肉体的、心灵的,也是人际的、社会的。痛苦兼及疾病(disease)和疾痛(illness)、身心不适和认同危机等多重面向[15]1-3。

在媒体报道中,不同于计量化的评估量表,抑郁症患者会运用丰富的词汇和生动的类比来使痛苦可感可知。痛苦使患者感到惶恐、崩溃、混乱、无助、暗无天日,将患者困囿于泥潭、漩涡、沼泽、“自我挣扎的深渊”“极为阴暗湿冷的屋子”。抑郁症患者在描述疾病引发的痛苦体验时,常会通过可以想象的具体场景来细腻传达疾痛的失控、折磨和难以忍受。例如:

“抑郁像是大脑在发高烧,痛起来像手握一块烧红的炭,被灼烧得皮开肉绽,在麻痹和烫醒后再次撕裂伤疤中循环。

“我被囚禁在噩梦的监牢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如同西西弗斯般重复着苦难劳役,刑期没有尽头,巨石却张牙舞爪地要把我压至干瘪。

“每当这些抑制不住的绝望情绪爆发时,我都觉得眼前昏天黑地,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好像站在沼泽中央,随时都要沉下去,害怕、痛苦得发抖,却没人可讲。”

落实到现实的困境,抑郁症患者的痛苦体现在积累的打击、治疗的艰难、权益的剥夺等方面。例如:

独自在杭州打拼的罗灵,没有扛住今年春天,似乎所有的厄运都一起涌来了。工作受挫;男友和她分手;她不想让妈妈再沉迷麻将,母女冲突升级,几乎要断绝关系;自己养的一只白白胖胖的英短猫也生病了。她在今年4月初被确诊为抑郁症和焦虑症。在她眼里,这些似乎都是因为自己能力不够,负能量太多,没有理解经历过家暴、离异的妈妈一个人生活的难。今年8月18日,她亲自将养了快3年的猫送去安乐死,这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3年中,雨轩换过多位精神科医生。挂号之前,她都会去细查对方的院校、资质、研究课题、擅长方向,但仍旧避免不了“踩坑”。最糟糕的一次,一位在读医学博士的说话态度让她很不舒服,随意程度仿佛是在“过家家”。

丰富且鲜活的表达有助于使抑郁症患者的痛苦被看见,进而也具有了被理解的可能。对抑郁症患者而言,痛苦的无时不在与无处不在导致疼痛主导了生活,痛苦意味着丧失,丧失不仅发生在生理和心理层面,同时属于道德问题和社会秩序问题[16],患者所遭遇的痛苦也体现为社会层面的被误解、被歧视、被排挤与被边缘[17]38。

(二)家属:误解或接纳

媒体报道中,抑郁症患者家属对待患者的态度和方式包括逃避、否认与正视、改变两类。

其一,家属之所以误解抑郁症及患者,通常是因为确诊乃污名、治疗乃越轨的意义设定,家属为了避免患者(及自己)成为社会功能缺失的弱者即“丢脸者”,便有意无意地控制或歪解信息,通过理想化表演以免遭身份受损[18]。

最终,张涵鼓足勇气和爸妈说出“我可能得了产后抑郁”,换来的却是妈妈“有什么抑郁的?我看你就是作!”的回应,爸爸更是鄙视她“用下三滥的方法威胁你妈”。

为人父母,没几个愿意承受这样的打量:“那人生了个有精神病的孩子。”“那家人有精神病。”更不愿意听到左邻右舍议论:“那个人把自己儿子逼疯了。”

一个小男孩 ,刚刚二年级,因为行为出了问题,父母将他带到林红的诊室,但不肯承认孩子有“精神疾病”,认为只是“打得轻”。

家属的不了解和不重视可能会错过治疗时机并带来严重后果,这从反面证明了科普与关爱抑郁症的紧迫和必要。例如:

在这之前,宋清辉和妻子都没有捕捉到其他危险的信号。宋清辉回忆,小然上初中后,并没有表露出对初中生活和老师的恐惧情绪。作为父亲,他只感受到孩子的学习压力明显变大。在11月份,学校曾对学生的心理健康状况进行测评,但宋清辉说他此前没有听孩子提及测评结果。……除了伤心,还有自责,他承认只是儿子的“旁观者”,“我和爱人没有注意到他情绪或者心理上的反常,感觉跟平时一样。没有走入孩子的内心世界,是我们永远的痛。”

其二,家属对抑郁症患者的接纳通常会经历承认—解释—陪伴的系列过程,即先正视亲人得病的事实,接着去理解亲人得病的缘由,之后方可重组因疾病所困扰的生活。此间,作为解释的重要方式,回顾指家属对患者前史的梳理,即归纳病人过往经历与其罹患疾病之间的关联,从而合理化疾病的发生。例如:

小璐妈承认,自己对孩子管教太多,没能倾听孩子的声音,“造成的现在这种结果,我要占2/3以上的责任”。

“女儿从小就是小乖乖的样子。”她说。过去她是习惯性地推着孩子往前走,认为压力能让孩子变好,但直到小璐生了病,她才发现,这是一种自私的想法。“我是把压力和期待放在孩子的身上,让她帮我忙去实现,都是为了让我自己心里舒服。”

如今,小璐妈不得不停下来往前推的“惯性”,好好思考“为什么要养孩子”这个基本问题。她说,现在孩子的生活条件已经远远超过了她小时候,但自己还是“想要更好”。她将原因归结为自己“想要更好”,以及要面子与攀比心理。此外,独生子女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如果家里有好几个孩子,那总会东边不亮西边亮,现在只有一个,损失不起,只能精耕细作”。她说。

“抑郁情绪就像一个黑洞,不仅会将病人吸进去,还会‘吃’掉周围的人”[19],作为“隐形的病人”,抑郁症患者家属同样会面临重新认识并组织生活的挑战。家庭成员的“在场”不仅可以向患者提供高质量的照顾(care giving),更能够给予对方和自己以照护(care),这对患者和家属都十分重要[20]。例如:

我找到的办法就是无微不至,有求必应。这些年来,我们几乎无条件地满足她的一切需求。她刚开始念叨:“我觉得人家家里那个饮水机挺好的。”我们在手机上已经下单了。妈妈喜欢旅游,我们就多带她出去走。冬天的时候,北京天气不好,我就送父母去三亚住,这样他们每天都能出门活动。生活的环境五彩缤纷,也有利于保持良好的心情。从前去父母家看望,我基本是东西搁下就走,但是现在我会尽可能多地和妈妈聊天,我得知道她接触过什么人,心里想什么,有什么需求。……能够做到宽容和接纳妈妈,除了意识到她是一个病人,更重要的一点是我重新认识了她。

(三)专业人士:权威背后的冲突

为提升媒体报道的科学性与权威性,专业人士作为信源的功能在于对整体形势的说明和对具体案例的解读。

首先,专业人士介绍抑郁症时会援引来自世界卫生组织、国家卫健委等的官方数据,全面而正规的资料突出了抑郁症的严重性。

其次,专业人士分析抑郁症的角度包括精神医学和社会文化两方面,体现出抑郁症发病机制的多维性。例如:

“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些症状,每个人的情况可能都是不一样的。有人有家族遗传史,有生物学基础,从小个性孤僻;还有一部分则是后天遭受了大的打击,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还有一部分,家庭因素有一些,没那么重,没有遗传史,个性有一点缺陷,又遭受了大的打击,是内因和外因共同影响的结果。”

同时,与传媒的定位和受众有关,专业人士会更倾向强调抑郁症产生的社会性语境。例如:

“儿童青少年出现这么多的情绪问题,归根结底,是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改变的结果,是一种时代病。

“大学生的心理问题不是个体的原因,而是所处的外部环境。中国大学出现这样的结果,外部的因素应该更多一些”。

最后,专业人士对抑郁症的述说也会彼此颉颃,报道中不时出现“不过”“然而”“但是”等兼顾正反两面的表达,如此矛盾说明了抑郁症诊疗现状的复杂性,这一状况可能在权威偏误的基础上带来确认偏误,复杂化抑郁症的公众认知。例如:

虽然都同意“精神障碍是生物心理社会互动的结果”,但在采访过程中,我们发现精神科医生与心理医生对于抑郁症发病机制的解释却有着很大的分歧。

“抑郁症的治疗,根本上就是如何面对人生挑战的问题,这不是生理医学、药物所能解决的,而是人文-心理咨询的领域。我感觉抑郁症在国内不仅有病理化的问题,还有被夸大其词渲染的倾向,给患者造成巨大的精神、心理压力。”VS.“中国抑郁症的主要问题是诊断和治疗不充分,而不是过度诊断”;“抑郁症必须要作为医学上的‘病症’来对待,仅仅使用心理治疗通常没有办法让患者好转,药物往往是必需的”。

“单纯的抑郁症患者只会伤害自己,不会伤害他人。”VS.“抑郁症患者杀人并不少见。”

三、抑郁症公众认知的建构策略:叙事与区隔

研究发现,媒体报道在建构对于抑郁症的公众认知时,通常会采取两个普遍而关键的表达策略——叙事和区隔,以展示抑郁症患者的生活世界。

(一)叙事:倾听他/她的故事

叙事再现亦构建现实[21]70,是我们理解周遭并做出判断的重要方式[6]259,疾病某种意义上就是由“一个主体接受或拒绝自己疾病的方式,以及他解读疾病、给疾病的那些最难以理解的形式以含义的方式”所构成的故事[10]38。叙事通过复原病人对疾病的体验和更大范围的疾病世界,有助于促进公众对患者的理解[10]37。这种复原之所以是必要的,与故事的力量和疾病的情态有关。当现代医学把抑郁症患者“裁割”为精神病范畴内的“一段病例,一个心理学类别,一种疾病,一种综合症状和一种相应的治疗措施”[22],丢失掉“活生生的体验”的病人也就蜕变为模糊、陌生、遥远的符号,叙事正是对这一异化的反抗和纠正,媒体报道中抑郁症患者的叙事能够推动抑郁症公众认知的良性建构。

不少评论指出,虽然有关抑郁症的媒体报道在变多,但并不意味着抑郁症及患者的现实处境得到了绝对的改善,因为将抑郁症置于“前台”的契机通常发生在特定时刻(如明星热搜、极端事件、世界精神卫生日等)。一方面,对抑郁症的认识与治疗还存在着很多困惑和误区,这导致关于抑郁症的偏见、误解与歧视也如影随形[23];另一方面,抑郁症的痛苦远没有被合理对待和正常表达出来,抑郁症及患者面临着“越见光,越无容身之处”的尴尬[24]。当此之时,叙事就成了拉近距离、推动理解、建立联结的可行策略,因为故事作为鲜活的例证,既让读者代入、对照并获得启发,从而唤起其同理和共情,也使说者拥有了倾诉、表达与解释的机会,为抑郁症正名和为抑郁症患者发声有助于患者获得情感支持[25]。既有研究发现,媒体报道中有关抑郁症及患者的叙事,“主要表现为苦难与负面交织的形象和苦难与正面结合的形象,并且苦难的色彩往往更为突出”[26]。在患者的故事中,一方面抑郁症破坏了其日常生活与人生进程,导致“一切都不一样了”的断裂;一方面患者也在重新融入社会和重新发现生命意义,“带着抑郁症(继续)生活”[25]。

建构对抑郁症的公众认知时,作为意见领袖的患者之叙事的意义尤其值得重视。

记得2018年的时候,病友们讨论:“每当想自杀的时候,就去看看所长的微博——她比我还惨,这都能活下来。”朋友说:“虽然我没有抑郁过,但通宵看完你的抑郁日记,好像进入了一个24岁女生的身体里,真实地感受到了试图自杀时的挣扎与无助,以及身陷病痛时的绝望和抗争。”这让我意识到,痛苦的经历不仅有方法论和思辨层面的意义,袒露痛苦本身也同样有价值。

猫猫想沉下心做新的作品,但面对采访她也不好推辞。“好处是让大家知道这件事情,让社会知道产后抑郁这件事,更多人关心女性、关心妈妈。”猫猫说。

将抑郁症患者作为客体的媒体报道多被认为与抑郁症患者的自我形象并不一致,后者既多面、立体也模糊、矛盾[27]。在叙述抑郁症患者遭际时,如何平衡个人肖像和群体画像、个体困扰和集体经验、现实真实和媒介真实的关系,成为媒体报道影响抑郁症公众认知的关键。抑郁症患者对痛苦的具象化暗示其体验在本质上的难以言说和难以理解,被疾病扰乱了的抑郁症患者“失去了他的‘社会’现实,在这个荒无人烟的世界中变成了外人”[10]41-42,他们的疾病世界于是成为了“一个不可进入的‘私人世界’,病人缩在里面,享有幻想和妄想的随性存在”[10]59,因此对患者来说确定无疑的“痛苦”,于他人而言却是难以捉摸、将信将疑的“听说的疼痛”[17]77。叙事的策略有助于克服这一投射的矛盾,使疾病世界和现实世界能够互动、理解与合作,故事还原了抑郁症患者的生活情景,摘掉了抑郁症患者的“他者”标签,邀请读者“与作为主体的患者进行关于积极创造疾痛意义的对话”[17]69,并且能够通过患者的正常化来实现疾病的正当化。例如:

这不是一个“他们”的故事,而是“我们”的故事。

你能够感觉出他像个活生生的人,想要像正常人一样有欲望,有追求,会思考,会创造,活出人该有的样子。

精神障碍其实离普通人并不遥远,我们都有可能陷入和他们一样的困境。

他们其实也是普通人,大部分是没有才华的,大部分是比较可怜的,还有些比较讨厌。他们也会哭鼻子,日子灰扑扑的,这其实才是人生。我们和他们一样,总会有灰头土脸的时候。

媒体对抑郁症患者的叙事尊重他们的话语权和能动性,既描述了患者因疾病而遭受的身心痛苦,以及由此承受的羞愧与耻辱,也讲述着患者因丧失而通过破坏生活来完成生活[16]38,重构日常世界的勇气与努力,通过树立“去他者化”的身份认同,有助于抑郁症患者消除病耻感并提升积极的自我认知。需要注意的是,现象学视角下的更人性化的叙事性报道能够对抑郁症群体发挥情感支持、自尊支持和网络支持的作用,却也存在情节过度渲染、辞藻夸张、本末倒置的弊端[28],这样的个人—病因框架[29]一方面赋能患者,一方面也可能强化公众对患者的负面评价。

(二)区隔:“正常”还是“不正常”

对抑郁症及患者而言,病理学范畴的“正常”(即患病是可以解释的)和社会文化意义的“不正常”(即患病是不可接纳的)之间的张力并不易协调,尤其考虑到抑郁症的发病机制和治疗过程仍然众说纷纭的现状。因此在塑造对抑郁症的公众认知时,直面与探讨患者和健康人之间的区隔就成为了一个不得不为之的建构策略。对抑郁症患者而言,痛苦的体验和他者的身份都会造成“正常”的健康人同“不正常”的患者之间的区隔,而这又可能引发公众对疾病与患者的误读和排斥。

一方面,区隔由体验所造成:患者发病的事实从精神医学角度看是“不可否认”的,但患者发病的经验带有自我专注和自我孤立的特性,“无法确认”[17]216,二者的对立会使公众对抑郁症和患者的认知产生既了解又疏远的感受。例如:

不论是明星还是普通人,对每个病人来说,“抑郁症”的标签背后,都是一种具体的痛苦。而除了抑郁症患者,没有人可以真正了解抑郁带来的痛苦和绝望。

换言之,“正常”的健康人难以理解“不正常”的患者的体验。

另一方面,区隔因身份所造成:为促进对抑郁症认知的科学性、推动对抑郁症患者的去污名化,需要科普抑郁症之特殊的疾病属性,包括发病机制的复杂和不确定、患病经验的主观和差异化、治疗过程的艰难和多方向等,而抑郁症患者的“不健康”却可能强化其“他者”身份,扩大患者与健康人之间的心理间隔和社会距离。这一失衡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报道中“我/我们”和“你/你们”等人称代词的出现,这样的对立常渲染出不认可甚至敌对的情绪。例如:

“我得了抑郁症,你叫我想开点?

“你对抑郁症的误解,可能会压垮一个人。

“我们不脆弱、不矫情,比谁都更努力地活着。

“你永远不知道,抑郁症带给TA的痛苦和绝望。

“得了抑郁症,真的是‘我’的问题吗?退一步说,‘你’,真的了解过抑郁症患者的经历吗?

“如果‘善待别人就是善待明天的自己’这句话不能打动你,那么我祝愿你永远没有机会直面痛苦。”

这是说,患者身份的“不正常”对立于健康人的“正常”。

对抑郁症患者来说,“正常”与“不正常”的区隔相伴相生、互动互构。“在反例当中制造同意”的悖论是抑郁症得到承认的必然前提,因为“为了它自己的存在,疾病意识总是与一个双重参考一起展开”[10]40,然而这样的比较也会使抑郁症患者难以获得支持,因为它是边缘性的,是一种无法为主流文化所容纳的举止[10]46。抑郁症患者的体验和身份游走在融入还是回避、接受还是抗拒、整合还是分离之间,这既型构着他们的归属与认同,也参与着他们对生活世界的建设。

四、结论与讨论

从谱系学的角度看,抑郁症公众认知的建构由权力技术、资本力量、话语霸权等所造就[30],某种意义上是以“疾病标签简化心理现象的社会文化心理建构”[31]。抑郁症可视为对理性迷思的反省和脱离。事实上,“当一种民族文化在经历社会上广泛的焦虑和冲突时,就特别容易被新的有关心理或疯狂的信念乘虚而入”[30],现代化进程制造出被客体化了的“分离式自我”,最终却引发“感情的衰落”——焉知这不是抑郁症所发作的土壤?如果把抑郁症看作为时代症候的晴雨表,那么这一疾病意象即被用来表达我们对失控生活与慌乱秩序的焦虑、抵制,以及探索新路的自反性思考。

谈论抑郁症的公众认知,意味着对疾患态势与社会力量之间关系的考察[15]5。“想太多”“心眼小”等文化中的负面隐喻使抑郁症患者遭到污名化,知识的普及与舆论的友好则鼓励对抑郁症的理解和接纳。在健康传播领域,由于其极大的覆盖力和影响力,大众传媒作为社会健康环境的监视者、政府健康政策制定的推动者、医学健康知识的普及者,在建构对抑郁症的公众认知时发挥着不容忽视的力量[25]。媒介报道需要依托严谨而求实的态度与人文并理性的立场,引导公众对抑郁症从知道走向知识、从了解走向理解、从同情走向共情,促进抑郁症患病经历成为于患者、于旁者、于社会而言的“一种成长的机会,一个转向更深刻更美好的起点,一个善的模型”[15]170,引导抑郁症作为一类疾病从“不正常的方式”转为“正常(我们的社会认为合适的)”[15]2,以追寻公共层面的友善氛围和良性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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