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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的遮蔽与人性的复归
——试论数字化时代的三重“异化”

2022-04-07

甘肃理论学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异化数字化数字

李 静

(中共甘肃省委党校[甘肃行政学院] 哲学教研部,兰州 730070)

从古希腊“人是万物的尺度”,到启蒙时期“人为自然立法”,再到近现代西方的“人本主义”,人的创造性和主体性得到肯定,人类从循环历史宿命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成为自由的、有目的的创造者,成为主宰自己命运的主体,人类高度发达的理性和自由意志被看作人性的核心而称颂。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写道:“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开始怀疑并挑战传统,自觉地面向未来、创造历史。但是,在一次次的现代科技革命后,如今我们已经迈入一个由大数据、物联网、5G、元宇宙和人工智能高科技所支撑的数字资本时代。人们以“一种舒舒服服、平平稳稳、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1]状态在这个特有的时代中生存,虽然享受着技术进步所创造的幸福生活,实际上却处在一种总体性的控制之中,不知不觉丧失了自由。数字资本时代不是用恐怖的手段来控制大众,而是用无尽的消费和享受来贿赂大众,让人们陷入“舒舒服服的不自由”之中。因为这种自由是人们的“舒适圈”,很难被察觉,也无从反抗,结果深陷在异化之中无法自拔。有人会质疑,就算是贿赂,这也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问题的关键是,富裕的生活和舒适的享受本身并没有错,但我们付出了无法承受的代价,这个代价,就是我们作为“人”的身份,接受这桩交易,充分享受数字资本带给人们的福祉,但是我们已被“异化”,不再是完整意义上的人。

一、生活异化的真实现状:主体陷入“自我剥削”的藩篱

任何现代化过程都离不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所以科学技术的模式必定会普遍化,这是现代化进程的基本动力和共同平台。然而,随着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人们生活中充斥着5G大数据、数字化信息、自媒体、物联网……人的生存状况随之发生了根本性变革。数字化社会的发展不仅是一个技术问题,更是一个哲学问题。德国哲学家汉斯·波塞指出:“技术一开始绝对就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2]诚然,数字技术的强大和智慧,使人类与技术相生相伴,在实践活动中人们依靠技术自身的劳动能力传导至劳动对象,从而赋予技术以灵魂。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下,人们享受着技术带来的极大便利,生活富裕使人们深陷技术的控制之中无法自拔。既然被控制、被束缚、失去自由,为什么又是舒适自得的?首先,技术的发展并不能推动人类社会的发展,缺少人的主体性的参与,技术只能变成一种外在的异己力量,分裂出一个反对自己的对立面。其次,这种新型的技术控制很隐蔽,不需要暴力和强制,自然而然地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大家不会觉得它恐怖,相反在“技术文明”的笼罩下一切都很美好。最后,这种技术控制能够有效地应对自己的敌人,能够排斥、化解甚至“招安”叛逆者,让总体性的控制生生不息延续下去。

在古代人类生存体中,人的依赖关系是最初的社会形式,人是人的目的,彰显着一种朴素的人性光辉。古代人看待自己的方式是群体性的,个人和群体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因为物质生活依赖这个群体的供给,精神生活也是亲朋好友邻居塑造的,在这种处境中,个人深深地嵌入社群之中。马克思将此定义为第一大社会形式,当然,这并不是社会发展的理想模式,相对于先有的社会,现有的资本主义社会无论从哪一方面都具有巨大的历史进步,但马克思从来不会简单地肯定这种历史的进步,所以马克思旗帜鲜明地指出:“留恋那种原始的丰富,是可笑的,相信必须停留在那种完全空虚之中,也是可笑的。”[3]109作为“第二大社会形式”的现有的资本主义社会,个人生存情境发生颠倒,现代人看待自己的方式,是把个人与群体分离开来,个人从传统、非常牢固的社会关系中脱离出来,成为具有高度自主性的个体。在现代社会,生产成了人的目的。随着工业化、城市化、商业化的发展,出现了大规模的人口流动,那种无法离开的所谓“血肉相连”的有机共同体变成了一个神话,个人的重要性和优先性突显出来了。人与人的直接关系被解构,人在自己之外的似自然性关系中被全面而彻底地孤立化了,变成了工业链条上可磨损的零件。资产阶级的自由和平等恰恰是现象性的东西,或者说是形式上的假象。“资本家和工人之间所进行的交换,完全符合交换规律,不仅符合,而且是交换的最高发展。”[4]186这种完美的定律遮蔽了背后深藏的实质,二者之间的交换和普通的商品流通一模一样,是一种平等的交换。事实上,资本家付出一定数量的货币,而工人并不是出卖劳动,其出卖的是对自己劳动的支配权,以此获得维系自己生存的必要条件。在这种表面公平的交换中,资本家无偿换回的是创造价值的源泉、是资本得以保存和增殖的生产力。资本家用以交换的东西,本身就是他人劳动的对象化的结果,因为它要获得一种对等的补偿,所以,它只是换了一个方式回到自身,或者根本“没有交出去”,资本家参与交换的前提是根本不存在的[3]648。这是马克思科学揭示的资本主义公平交易背后的剥削关系,我们可以把这种剥削方式称为“他者剥削”,本应是主体的劳动者被“他者”(资本或资本家)奴役和压迫[5]35,资本家雇佣劳动的真正本质就是无偿占有剩余价值。马克思以历史现象学的批判透视,解蔽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伪象:“它仅仅是建立在不通过交换却又在交换假象的掩盖下来占有他人劳动这一基础上的生产的表层而已。……这只是一种假象,不过是必然的假象。”[4]513马克思把这种假象关系称之为异化,而且是劳动异化。在这个多重颠倒的复杂结构中,真的成为假的,假的成为真的。整个社会好似一条流水线,社会中的每一个部门,从政府到企业再到学校,都是这个自我循环的流水线上的一环。社会呈现出机器的属性,人与人的社会关系颠倒地表现为事物与事物的关系,人则被“非人化”,被看作是机器的零件,韦伯形象地把这种特征概括为“铁笼”。

数字化的透明社会使世界失去其光芒和神秘属性。随着数字资本披着自由、真实、自我实现、自我完善的外衣粉墨登场,剥削不再以异化和自我现实化剥夺的面貌出现,这里并没有强迫我劳动、使我发生异化的剥削者。现代社会强调个性、自由,看上去有各种各样的选项供我们选择。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那么多机会去提高真正的自主性,去发展自由而丰富的精神和人格,因为有一个摆在眼前的迫切任务,在激烈的竞争中成为一个合格、优质的零件,满足社会机器对一个零件的要求。“我”不得不去“生产自己”。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生产者、经营者,通过生产自己、展示自己,并把自己当作物品和货物提供给别人,真实性被物质化了。在“他者剥削”中工人从内心无法认同剥削者的行径,他们是被动和不情愿的。被剥削者的作为恰恰导致工人的非现实化,他们越筋疲力尽、劳心劳力,就越深陷剥削者的统治之中。工人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对象,但现在这个生命已不再属于他,而属于对象了。如今,当剥削者由“他者”转变为“自我”,生活的特质变成了消除一切否定性,人们相互逢迎、奉承、连正常的交际也有所扭曲。人们干劲十足地投身于劳动之中,“5加2”“白加黑”“工作996,生病ICU”。人们被自我完善所麻痹,被自我实现所蛊惑,疯狂内卷,拼命内耗。自我实现,实现至死;自我完善,完善而亡。这种“自我剥削”是一种毁灭性的自我异化,几乎成了一种“时代的病症”。人们生活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自由本身成为被榨取的对象,带有强迫性。“我们不是屈从的主体,而是自由的、不断自我创造的、重新建构的客体。从主体向客体的过渡即伴随着对自由的感知。现在,客体自身意识到自己是强迫的个体,甚至是主体化及屈从的更有效形式。‘自我’作为自认为免遭其他外界强迫和他人强迫的客体,现在却以一种束缚于功名的形式屈从于内心强迫和自我强迫。”[6]2这是数字化时代最为奸险的基本逻辑。

二、数字盛行的现实后果:主体囿于贫困的樊笼

随着数字时代的高歌猛进,我们的行动、感知、情感、思维以及共同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媒介理论家马歇尔·麦克卢汉在1964年指出:“电子技术就在我们身边,在其与古腾堡技术的碰撞中,我们变得麻木,又聋又哑。”[7]3我们痴迷沉溺于数字技术,这种盲目以及与之相伴的麻木构成了当下的危机。如今,到处弥漫着一种存在论上的无差别性,无论是思想还是生活。但是,能够赋予人活力的恰恰是否定性,人们竭力逃避否定者,从不在他身边栖居。同质化的扩散日渐严重,“生产不再是创造性的,而是破坏性的;信息不再是有启发性的,而是扭曲变形的;交流不再是沟通,而仅仅是言语的堆积而已”[6]22。在数字资本的操控下,人们皆在自我剥削,这种隐匿的新型剥削方式导致主体陷入空间贫困、时间贫困、物质贫困以及心灵贫困,而同时人们却还妄想着自己身处自由之中。

数字化时代使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加富裕、庞大、美好,我们充分享受着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似乎摆脱了奴役、压迫。工人和资本家的矛盾和对抗已被巧妙转化,曾经工人阶级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今天,工人阶级也有“鞋子”穿了,也会变得“投鼠忌器”,原本激烈的阶级被同化了。在马尔库塞看来,工人阶级已经被整合到了资本主义体系之内,这种整合甚至深入心理层面。人们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数字化劳动,数码设备让工作变得可移动,工人不再被机器前的工位束缚自由和时间。双手被解放的时代,科技的进步在诸多方面为人类节省了时间成本,工作时间、工作地点相对自由,有充足的时间供你休息、养精蓄锐,这与工业资本主义时代资本家通过榨取工人的劳动时间牟取剩余价值形成鲜明对比,数字化时代的显性规则更人性化。但是,数字时代并不是闲适的时代,而是绩效的时代[7]50。新自由主义的绩效强制将时间变为工作时间,休息只是工作时间的一个阶段,我们的放松也只不过是工作的一种模式,其目的不过是劳动的再生。所谓的慢速生活(工作)只不过是快速工作时间的缓冲和反射,充足的休息是为了更高强度的工作。闲适的时间是另外一段时间,而在这里只是放缓了工作时间,并未把工作时间转换为另一段时间。在绩效社会中,人们主动内卷,激烈竞争,“自我剥削”更为高效,截止日期、日程表、最后期限使得时间具有了隐性规范力。时间管控升级迭代,变得更为隐匿和精妙,工作时间与非工作时间界限模糊,表面的时间充裕反而催生了一种紧迫感和束缚感,人们失去了对时间的掌控,这是一种比“强制”更加危险的控制方式,会让人心甘情愿地服从于制度的管控,陷入时间贫困——一种“舒适的”不自由之中。

由于数字交流的高效和便利,生活中的直接性已悄然而逝。网络购物、微信拜年、扫码点餐、团购外卖……数字化智能设备所独有的便捷性和普遍化遮蔽了人们在消费过程中的繁琐程序,塑造了人人皆可购买的消费幻象。面对面的直接接触逐渐减少,甚至避免与一切真实的东西接触。“数字媒体让真实的对方逐渐消失于无形。”[7]34机械化的时代,因为机器的存在,工作和非工作有明显的界限和区分。如今,可移动的工位,人性化的工作场所,工作可以跨越空间和时间,我们不得不时刻工作,“每个人都如同一座劳改所,随时随地把工位带在身上”[7]52,可以动的自由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强制。数字时代的人活得很卑微,我们的每分每秒都被商家凌迟,我们所有的时间都被各种各样的广告、信息切成碎片,变成了他们平台的生产资料,人们觉着在免费享受很多有趣的信息,殊不知正在被数字的切割机凌迟生命而不知疼痛,生命被物化为数据、产品。我们以为互联网空间是自由的,是可以逃离现实的应许之地,残酷的现实是,现实空间和虚拟空间提前联手,共同绞杀我们。主体的社会空间被分散,人们进一步原子化、孤立化,在工作、生产、消费的循环中,人陷入了单一的生活模式——如何赚钱然后如何消费——人的思维模式也变得单一化了,只能在这个无尽的空间贫困中打转。

在现代,普通工人也能过上相对富裕的生活,享受消费的快乐。可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劳动工作仍然只是赚钱的手段和工具。虽然马克思说劳动是人的本质特征,是人的第一需要。但是又有多少人把劳动看作自己的第一需要呢?为什么大家喜欢周末、讨厌周一?“钱多事少离家近”被看成是“最好的工作”。尽管数字化时代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和进步,但是劳动异化仍然存在。如同马克思所说:“动物的东西成了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在工作中感到累得像狗,而在吃、喝、性爱等活动中才感到自己像个人,一切价值都以金钱来衡量,消费和享受才是目的。人们对利益最大化的奋斗永无止境,这就带来了一种奇怪的困境,陷入物质贫困中难以自拔。比如,一位白领女性,晚上回家加班熬夜伤了皮肤,所以需要网购护肤品。优质的护肤品很昂贵,所以她要追求升职加薪。这就要加更多的班,熬更多的夜,皮肤伤得更深,需要更优质、更昂贵的护肤品加以保养……这一切在数字化时代是何等便捷高效。在永不停歇的竞争逻辑和绩效逻辑下,新时代的女性要实现自我价值、追求自由,在这个循环中的每一个环节,这位女性都是自由自愿做出的选择,积极主动“自我剥削”,但却陷入一种受支配的奴役处境,即“自由的奴役”。

如果社会的进步仅仅只是越来越富裕,那就算不上是真正的进步,因为人的异化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深入更广泛地渗透和弥散在生活的所有领域[8]189。人们痴迷于刷抖音、视频号、直播间,你永远只能撞见同一类的信息,碰到所谓的“心理支持网络”,大数据的剖析和推送使我们丧失了反思的必要性,陷入一种“观念茧房”“信息茧房”。在传统社会中人是浸润在稠密的社会关系之中,而现代生活非常容易原子化的,每个人都变得很孤独。微信的一个好处是它提供了不同的社交距离的选项,给我们带来一种社会关系的自由,在此之前你的原生家庭、生活圈子、学识经历……都具有很大的偶然性,有了社交媒体之后,我们开始自主选择和谁交往,社会关系的半径变得无限延展。例如妈妈群,平时生活中从来不聚会,但是会在网上交流带娃的经验,分享孩子的成长,确实保持了一些如果没有微信群不可能保持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微信群给我们带来一种构建社区生活和公共生活的可能性,人就可以突破原子化的状态;反之有很多坏处,这种志同道合可以帮助你避免孤单,但是也有可能使你的封闭和狭隘变得理直气壮,在某种程度上恶化公共生活的丛林化。社交媒体很容易形成聚众效应,导致一种剧场效果,人们是有表演性的,很容易放弃一种自我怀疑的、自我反思的状态,进入一种有攻击性的状态。由于聚众带来的剧场效应和传播速度的失控,会把信息狭隘带来的弊端无限放大。真正的茧房其实不是信息的一元化带来的,真正的茧房是人们很容易在网络上找到一个心理上相互支持的平台,并且因为这种网络的存在而变得过度自信。

表面看来,在微信群经常邂逅不同的观点,这会构成一些冲击,在某种意义上帮助你摆脱信息茧房,具有强烈的自我反思精神,自我纠偏;实际上却处在一种数字化的总体性控制之中,不知不觉地丧失了自由。同质化的恐怖正在席卷社会的各个领域,人们在社交媒体中踏遍千山,却未总结任何经验;人们堆积信息和数据,却未获得任何知识;人们纵览万物,却未形成任何洞见。人们收获着“粉丝”、朋友圈的点赞,微博热搜、头条关注,看似我们找寻到了志同道合者,实则连一个他者都没遇见,导致我们的经验视野日渐狭窄,虚拟的对话使我们陷入无尽的自我循环、心灵贫困之中。数字社交媒体呈现的恰恰是最低级别的社交,人们囿于一种同质化的心灵贫困无法自拔。数字化时代信息唾手可得,作为一个重度使用者,人们把太多的工夫花在阅读微信和其他社交媒体上,不同的信息、资讯充斥着你的时间,会造成成年人越来越“童稚化”。我们不太能够延迟满足,人们沉湎于大量的、丰富的、娱乐的资讯,会变得见多识广,但是,任何一种成长都要求一种深刻缓慢的阅读,知识是慢慢萌发生长的,是一种长程的深入的思考,是基于理解的。时至今日,这种慢慢成熟的时间性已经悄然而逝,它与当今的快节奏、高效率、时间策略格格不入。人们心甘情愿“自我剥削”,为了提高效率和生产率而将时间碎片化,“无所不知的信息技术诱导着我们的思想,使我们认为能够从信息的维度看待一切事物,并且最终把信息作为这个世界的建构基础来分析。”大数据使思考变得多余,我们不假思索地任自己沉湎于“事情就是这样”。最终,人们茫然若失,在丰富当中变得贫乏。

三、精神贫瘠的深层根源:数字资本的新型控制

数字化网络起初被视为无限自由的媒介而广受欢迎。微软的首个标语“今天你要去哪?”让人们憧憬网络的无限自由和便捷灵活。人们最初的新奇和兴奋感今天却被证明只是一种幻想,“绝对的自由和交际现在变成了被控制和监视,就连社交媒体也越来越像一座监视社情民意、褫夺公民权利的数字化全景敞式监狱。我们还没有从那座规训的全景敞式监狱解放出来,就已走进了一座新的、运行更加高效的全景敞式监狱。”[9]11“数字资本主义”是在互联网技术迅猛发展与“互联网中心主义”时代到来的背景下所出现的新样态。异化在当下愈发普遍,“事实上,这一概念比任何时候都更适合当代的现实,因为人们正遭受着二级异化,从他们的异化中被异化,并且‘快乐地’生活着却无法实现他们的自由。”[10]51在数字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虽然享受着富裕的生活,实际上却处于一种总体性的控制之中,不知不觉地丧失了自由。因为这种自由太舒适了,人们很难察觉,也无从反抗,结果深陷在控制之中。在数字资本的操控下这种新型的控制有两个特点:第一,它很隐秘,不需要暴力和强制,不会觉得恐怖。第二,它能够有效应对自己的敌人,能够排斥,化解甚至“招安”反叛者,让总体性的控制生生不息地延续下去[8]181。这种强大的控制是怎么做到的?关键可以总结为两个字:贿赂。这不是个人去贿赂个人,而是社会去贿赂人民大众。数字资本让你享受舒适的生活,特别是满足你的消费欲望,用这种方式收买了你,换取你的服从。而你甚至不知道被收买了,就心甘情愿地被它操控和支配[8]182。

比如,日用品本来是日常生活需求的,但是直播间给消费者的体验是原本没有这种需求,而是在你看到琳琅满目的货品、走进主播的推销话术之后产生了需求。即使是眼下很火的“东方甄选”直播间,人们被它充满人文气息的直播氛围所吸引,主播不是带货而是贩卖情怀,可能某一个片刻、某一句话语可以触动消费者的内心引起共鸣,让你不知不觉会有购买的欲望,而这仅仅是转换了一种直播风格和销单话术,看似没有直接的功利目的性,让你有价值认同感的同时愉快地购物,最终仍然没有逃出资本的魔掌。消费者对商品的需求,其实是商品制造出来的。这种“虚假的需求”不是源自人们自然的生活需要,而是被市场营销制造出来的。特别是广告把产品和“生活方式”“自我形象”绑定在一起,通过各种媒体话语,植入人的潜意识之中。现在很多广告都是去营造一种联想,暗示你使用这个产品能够获得时尚、有品位、令人羡慕的生活,或者就有了健康、阳光、魅力十足的自我形象。数字资本生产出五光十色的产品和服务,它们不只是功能产品,而且还自带了一套规定好的态度、习惯、思想和情感。它无限度地刺激人的物质需求和享受欲望,让人无止境地追逐不断更新换代的“虚假要求”。如今被数字资本操控的这个消费社会是一个自我强化的系统,这个系统循环往复地运转,把每个人都卷进去,最终使“商品拜物教”成了人们习以为常的普遍信仰。有人会质疑,就算这是数字资本的贿赂,只要人们心甘情愿,愿意接受,这就不过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罢了,又有什么不能接受?对此,马尔库塞的回答是,因为这桩交易根本不公平,简直就是欺诈!富裕的生活和舒适的享受并没有错,但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太高,这个代价,就是我们作为“人”的身份[8]186。接受这桩交易,我们就被“物化”,或者说几乎沦为了动物,变得精神虚无,不再是完整意义上的人。

虽然现代社会多元化了,但是在数字资本的新型控制下,人们只有两个共同的目标:第一赚钱,第二赚更多的钱。第一个赚钱是为了生存,第二个赚钱是赚给别人看的,通过别人看自己的眼光反射回来以获得自己的价值。所以人是有两个需求的,一是人作为生物存在,满足衣食住行;此外要挣更多的钱,因为我们要攀比。钱是一般等价物,可以用来换算,所以我们现在成功的标准就是使用财富来衡量。人们更深地介入“内卷”的游戏,即使你明知雇佣者没有议价权,你依然选择“996”,看似拿了1.5倍的薪酬,可是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工作,失去的是自由和时间。在快节奏的生活状态中,人们只注重短平快,可以选择有所不为,但是退出这个游戏或者保持距离,你很快会掉队、脱节。因此现代人普遍焦虑、精神倦怠,有一种犹豫不决的精神状况,同时感到自我的强大与卑微,时而不羁时而虚弱。人们选择“躺平”,这可以理解为一种姿态,是一种不满,表达抗议的姿态,是一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抗议。即使你不认同当下的体制,不愿沦为被压榨的机器,但是真的“躺平”了又心有不甘。奋斗能把你带到哪里?你又有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如此奋斗拼搏,却找不到一个令人充实的回答。现代个体自由的悖论:一面是原则上“自由的无限可能”,一面是实现自由的能力局限与判断的重负。“一切皆有可能”但我却无能为力,这导致普遍的意义感匮乏,物质富饶中的精神贫瘠是现代人的一种现代病。

今天,我们正努力向数字化精神政治时代前行,精神政治正从被动监控向主动操控大步迈进,我们随之陷入更深层次的自由危机。福柯笔下的规训社会由医院、疯人院、监狱、营房和工厂构成,这已经不适用于描述当今的社会。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社会形态,由健身房、办公楼、银行、机场、购物中心和基因实验室建构的社会。数字资本是由非物质和非肉体的生产模式所确定的,被生产的不是物质,而是像信息和计划这类非物质的东西。“数字化全景监狱利用了狱中人主动自我揭露的特性。同样被利用的,还有自我剥削和自我启发。自由无时无刻不在被利用……我们其实是自己暴露自己,是自愿自我揭发。”[11]51虚拟化和数字化进程将导致对抗的现实世界逐渐消失。21世纪的社会不再是一个规训的社会,而是功绩社会,其中的成员也不再是“驯化的主体”,而是功绩主体[11]15。规训社会是一个否定性的社会,“不允许”控制着一切,“应该”“必须”“禁令”中蕴含着否定性、强制性、强迫性,是一种他者的、对抗原则。功绩社会打破了否定性,不断升级去管理化进程,以“能够”打破界限,“是的,我们可以办到”这种由否定性的情态动词到肯定性的情态动词的转化,恰当地表达了功绩社会的积极属性。当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时,禁令的否定性起到阻塞的负作用,社会阶级之间会产生对抗和排斥,而肯定性的“能够”比否定性的“应当”更有效率、更自由公正。较之驯化的主体,功绩主体更高效、多产。比如,数码世界缺少他者的反抗力量,在虚拟空间中,自我甚至能够摆脱“禁令”任意移动。如今,人们毫无防备地陷入过度的积极性之中,没有任何独立自主性可言。每个人必须自发地行动,每个人都最大限度地发展自身、成就自身,在没有任何外力的压迫下,完全自愿地剥削自我。人们同时是施暴者和受害者,在努力中筋疲力尽,在“内卷”中拼尽全力,一个社会苦于过度的积极性,无形的压力造成了倦怠综合症,主体表达着疲惫、抑郁,燃尽的心灵,甚至趋向毁灭。

如果要成为真正独特的自我,我们要把外部的干扰去掉,回到自己以及静观自己。反思自己的内心是有意义的、积极的,发现塑造的过程是和他人、社会在一起,跟共同体在一起,但也不能完全无思考地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人的生命的形成与创造以及生生不息的再造过程永远是跟他人有关系的。社会压力很大,我们经常把外部想象成那种本真的自我或者独特的自我,特别是在数字化时代、标准化时代,外部世界不论是他人还是自然世界又是我们自我发展、自我实现的资源。大家都向往成为“不一样的烟火”,你不是一种无反思状态的介入,也不是在群众当中的一个匿名的“其中之一”,而是带着自己的特点、自己的思考、自己的角度和自己的历史进入这个群体和群体活动当中,能够反省亦能抽身而出,这样才能过一个丰厚本真性的生活。

四、结语

随着数字时代的来临,一场精神巨变发生了。世界被充分理性化,也就被人看透而不再神秘。数字技术正从单纯的监控向主动的操控过渡,人们凭感觉做出的所谓“自由决定”将很快被操控,无所不在的大数据和新自由主义伦理观造成了权力的转移和扩张,破坏了个体自由,压制了个体的空间和自主性,人们在奋斗中倦怠迷茫、不知方向,希望找到清醒的把握感,找到生命的意义。面对困境与危机,思想的齿轮不会处于技术性的停转状态。数字化时代创造了空前的成就,也带来了崭新的挑战,人类因为理性而伟大,因为知道理性的局限而成熟,隐匿于数字资本下的异化值得引起人们的关注和反思。在数字资本的新型控制下,人们丧失了自主性,我们的生活就像是一个赝品,失去了“本真性”。扬弃数字异化,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感受,不盲从于外在的压力与影响,不陷入唯我论的独白,积极地介入对话和反思,这是自我通向共同背景的通道,把我们和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联系在一起,让自己变得更加清醒、更加丰富,才能更好地“成为你自己”[8]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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